第6章 6、雕像

周太傅對上魏姝泛著薄怒的雙眼,一時無言。

他被世人謬讚一聲大儒,不敢稱博古通今,但勉強也算博聞強識,辯才也不弱,想要辯倒魏姝的質問並不難,他甚至還能引經據典,論證女子為何不能繼位,以及和親乃公主責任所在。

然而辯得再好,也不過是遮掩罷了。

事實是,和親一事於大安有益,於元和帝有益 ,甚至於靺鞨等等都有益,唯獨於去和親的魏姝,確實不公。

周太傅重重歎了口氣,臉上浮現出慚色。

反倒是對麵的魏姝,冷靜下來後,忽然說道:“老師不必憂心,我知道自己該做什麽,方才不過有些不甘心,一時發泄幾句罷了。”

周太傅都默默做好了無功而返的打算,不防魏姝突然轉變態度,不禁猶疑道:“公主的意思是……”

魏姝道:“反正無論如何也躲不掉,再鬧下去也沒意思,太傅也說了,這也是父皇的意願,我會做好父皇想讓我做的事的。”

周太傅前頭勸魏姝的時候,說過若先皇還在,也是不忍見大安社稷動**的。所以,公主這是答應和親的意思……

周太傅頓感欣慰,同時也愈加愧疚:“公主大善,臣會請求皇上正式為小郡王加封,有了正式的封號和俸祿,便是公主不在小郡王身邊,也可寬心了。”

頓了頓,他又解釋道:“靺鞨到底比不上神京,小郡王還是留京撫養教育為好,臣也會代公主好好照顧小郡王,絕不使公主有後顧之憂。”

魏姝極淡地笑了笑,說的好聽,不過是要把昭兒留京為質,以防她心有怨憤,和親後反而鼓動靺鞨對付大安罷了。

她點點頭道:“那我便提前謝過老師了,不過我還有一事想求老師幫忙。

“我想請老師勸說皇叔,允許我出宮,好趁這段時間,帶昭兒在神京四處走走,一為陪伴昭兒,以全母子之情,二則,我也最後再看一眼神京的風光人物,畢竟,一別之後,興許再也沒有機會回來了。”

魏姝在宮外是有自己的公主府的,父皇駕崩後,她曾幾次自請出宮,可惜都被攔了下來。

周太傅覺得魏姝的這個請求也算正常,沒怎麽猶豫便應承下來:“公主放心,臣稍後便會向皇上說明此事。”

魏姝拜謝:“有勞太傅了。”

周太傅辭而不受,看著魏姝欲言又止半晌,最後到底什麽也沒說,反朝魏姝深深拜了一拜,告退而去。

魏姝自然明白他最後一拜的意思,是感謝自己選擇了顧全大局。魏姝卻在心裏對他賠了個不是。

她還是不想認命。

殿內,織雲看著周太傅離開的背影,憤憤不平道:“周大人不幫公主說情也就算了,竟還反幫著外人勸公主同意和親,真是白費了公主每年為他悉心準備的壽禮!”

魏姝道:“不過立場不同罷了,太傅是朝中為數不多的忠正之臣了。”

織雲看出魏姝不想多說此事,隻好忍氣止住話頭,見桌上的茶冷了,便道:“奴婢給公主添杯熱的來。”

她捧了涼茶出去,卻半晌不見回來。

魏姝聽見殿外忽然響起一陣喧鬧聲,便出聲問道:“外頭怎麽了?”

門口值守的宮女立馬應道:“好像是織雲姐姐和琢玉姐姐吵起來了。”

琢玉也是永樂宮的大宮女,平日便是她和織雲一起貼身伺候魏姝。

魏姝這幾日煩心和親的事,一直沒留意,這會兒聽宮女提起琢玉,才發覺最近幾天都是織雲在殿內貼身伺候,倒是沒怎麽看見琢玉。

她略微蹙了蹙眉,對宮人吩咐道:“去把她們兩人叫來。”

宮人應了一聲,很快織雲和琢玉便一齊跪到了殿內。

“為何爭執?”魏姝問道。

琢玉心虛地垂下頭,不敢答話。

織雲則冷笑道:“咱們的琢玉姑娘攀上高枝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認了皇後宮裏的冉嬤嬤做幹娘,剛才皇後宮裏來人傳話,要把琢玉調去皇後宮裏伺候呢!”

說完又狠狠啐了一口:“貪生怕死,背主忘恩的東西,不就是怕陪嫁去靺鞨嗎?皇上還沒給公主賜婚呢,你倒先跑了!”

琢玉哭道:“公主,奴婢再過兩年就能放出宮了,實在是家裏還有母親和幼弟要照顧,離不得奴婢……奴婢自知愧對公主,請公主責罰奴婢吧!”

織雲嗤了一聲:“你現在可是皇後娘娘的人了,打狗還要看主人呢,誰敢罰你!”

“奴婢該死!”琢玉也不分辯,隻一個勁兒地朝魏姝磕頭,砰砰砰地十分用力,才幾下額頭上便見了血。

魏姝皺了皺眉,阻止她道:“夠了,收拾東西去皇後宮裏吧。你能找到好去處,我不會不放人,不用磕得滿頭是血,別人還當我連個奴婢都要和皇嬸搶,眾人皆知皇嬸視我如己出,這要讓禦史知道,又該多給我安一份不孝的罪名了。”

琢玉身體微僵,期期艾艾地道了謝,這才退出去。

魏姝又提高聲調,讓外頭的人也能聽見她的聲音:“其他人也一樣,不想留在永樂宮的,就告訴張公公一聲,自謀去處吧。”

說罷,她又看向麵前的織雲:“周太傅今日的話你也聽到了,良禽擇木而棲,你如果也想走,我可以求皇叔,提前放你出宮。”

織雲紅著眼搖頭:“奴婢不走,奴婢十來歲就跟著公主,因著公主,這輩子不知道享了多少旁人享不到的福,見識了多少旁人見識不到的東西,這輩子也夠了,前頭就是刀山火海,奴婢也還跟著公主。”

“能好好活著,誰願意刀山火海呢?” 魏姝輕歎一聲,“罷了,你想留下,我也不會攆你走,快別哭了。”

她安慰了織雲幾句,把人勸住,又對織雲吩咐道:“我記得嘉王曾經給昭兒送過一份賀禮,你去找來。”

見魏姝主動提起嘉王,織雲心有疑惑,但還是依言翻出往年的禮單,去庫房翻找。

隻是庫房的東西實在太多,大約嘉王的那份賀禮也不是什麽特別貴重的東西,當時也沒得到公主中意,便不知被放到了哪個角落裏,織雲召集了十來個人,翻找了近兩個時辰,才算找到。

“是一尊玉雕的鬼子母。”織雲把東西捧到魏姝麵前。

隻見雕像是一個坐於椅上的貴婦人,頭戴鳳冠,身穿敞袖圓領寶衣,一手持寶扇,另一手抱一小孩。雕像一尺來高,所用的玉石水頭不錯,上頭婦人和小孩的五官也都很靈動,算是上品。

隻是,織雲看看雕像,又看看魏姝,道:“奴婢怎麽瞧著這雕像有點像公主呢?”

魏姝也看出來了,她不但看出雕像上的婦人像自己,還看出來,那婦人手裏抱著的孩子也有些像昭兒。

禮單上有寫明,這尊鬼子母乃謝蘭臣親手雕刻。

雖然謝蘭臣並沒有見過昭兒,但昭兒恰好和她像了五六成,想是謝蘭臣照著她的模樣臆想了昭兒的樣貌,又照著她和昭兒雕刻了這尊鬼子母。

魏姝的目光久久落在雕像的臉上,思忖著謝蘭臣當時送這樣一件賀禮到底是什麽意思,片刻後,她忍著雕像和自己過於相像的不適,對織雲道:“找個清靜的地方,先供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