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55、重蹈覆轍

兩天前, 靺鞨人帶著分得的一半嫁妝,離開了鳳陽城。不久,便傳出消息, 有家仆趁亂盜走公主的寶物, 也逃出了城, 謝蘭臣隨後帶上大量人馬,出城搜捕。

眼下,“寶物”已經順利追回,隻是十幾車的財物實在太紮眼, 就這麽大喇喇地帶回鳳陽城,未免引人懷疑, 謝蘭臣便隨手從中揀出一件,充作被家仆盜走的寶物,另又分出一半的人手, 扮作商賈, 把剩下的財物先行帶回西北。

謝蘭臣帶著另一半人手返回福王府時, 已是第四天的黃昏, 恰好趕上福王的送別宴開席。

早在出城搜捕家仆之前,謝蘭臣便和魏姝商定, 將於明日一早啟程,繼續乘船返回西北,福王也早早定下於今晚設宴餞行。

宴席設在福王府的花廳, 得知魏姝已經帶著昭兒先行入席,謝蘭臣便不慌不忙地先沐浴更衣了一回,這才姍姍趕到。

廳內燭火通明, 福王和福王妃坐於上首, 二人之下, 左右分別是魏姝和福王世子夫妻,再下則是魏婧和徐子期對坐。謝夫人和那位幫魏姝管理食邑的高大人,卻不在席上。

謝蘭臣隻掃了一眼廳內,目光便停駐在魏姝身上。

魏姝一身杏黃色衣裳,襯得愈加肌膚勝雪,一如往日明豔照人,隻是約莫最近沒睡好的緣故,眼下有明顯的倦色,像他帶回來的那幾枝海棠花——雖然他悉心照料,但在跟隨他奔波了一天後,花瓣還是有些蔫了。

不過也沒什麽大礙,離了植株的花雖然嬌嫩,卻並非經不得風吹,隻需一些清水,它很快就會重新水靈起來。

魏姝正微微傾身,和福王妃低語些什麽,昭兒乖乖坐在她的身側,既沒有打擾大人們的談話,也沒有好奇地左顧右盼,小小脊背挺得筆直,儀態端莊不輸在場的大人。隻是坐得太過板正了,這樣挺完整場筵席,少不了要腰酸背痛。

“你來遲了,要自罰一杯才是。”

福王最先看見步入花廳的謝蘭臣,一邊招呼他入座,一邊玩笑道要罰酒。

昭兒聽聞動靜,也朝門口望去,見是謝蘭臣,眼睛猛地一亮,立刻扭著身子往魏姝的方向挪了挪,讓出身側的空位,示意謝蘭臣快來坐。

謝蘭臣上前,卻是一把抱起他,挨著魏姝坐了下來,這才舉杯對福王道:“我便借這杯酒,向福王聊表謝意,這段時日住在府上,著實叨擾了。”

福王確實被“叨擾”得不輕。

這一個月來,先是水匪在他的地界擄走嘉王,劫走先皇公主的嫁妝,後頭人和財物雖找回來了,靺鞨和元和帝又牽扯其中,禍事一波接著一波,好懸沒把他也攪和進去。

水匪一事大有貓膩,他不想摻和,兩邊也都不想得罪,隻能努力裝聾作啞,苦心維持。現在謝蘭臣一行終於要走了,他簡直恨不能敲鑼打鼓相送。

可即便心裏恨不能立刻把人送走,他麵上還是依依惜別道:“哪裏的叨擾?你們一個是我的侄女,一個是侄女婿,我隻盼著你們能常來看我,你們要走,我這心裏還有些舍不得。”

說罷,舉杯與謝蘭臣對飲。

一旁的福王妃也跟著說道:“可惜謝夫人身體抱恙,高大人又有私事,兩人都不能來,倒恰好剩下咱們這一家子。左右都是一家人,今晚便不講那麽多規矩,大家聚在一處,熱熱鬧鬧的才好。”

謝蘭臣應和了一句是。

徐子期是魏婧的準駙馬,福王妃說是一家人也不算錯。

如今男女之防越發拘束,一般筵席男女都會分席,有些自詡家風端正的,家中規矩更是森嚴,連一家子兄弟姐妹用飯,男女都不能同席。

不但神京漳州如此,連西北也漸漸受這種風氣影響,女子都不大出門見人了。

福王妃顯然不太講究這些,話音落下,便吩咐下人們上菜開席。

廳內其他人趁機同謝蘭臣也寒暄了幾句,昭兒坐在謝蘭臣懷裏,見他一直在和別人說話,先是靠在謝蘭臣胸口看了一會兒,隨後便有些無聊地盯起了麵前桌上的白玉酒杯。

那是謝蘭臣才喝過的,杯裏已經被侍者重新添滿了酒。昭兒盯了一會兒,忽然就被杯子裏的綠酒勾起了好奇,便悄悄湊上前,想要嚐一口。

可就在他張開嘴,快要含上杯沿的前一瞬,一隻手忽然橫插過來,蓋住了整個杯口。

昭兒一眼認出是謝蘭臣的手。

自從父子倆上回分開又重後聚,昭兒對謝蘭臣更親近了幾分,此刻並沒有做壞事被發現的慌張,而是就勢把臉貼在謝蘭臣的手背上,軟軟地蹭了蹭,隨後仰起頭,又眼巴巴地望著他,表示還是想嚐嚐杯子裏的酒。

謝蘭臣這次沒有再拒絕,而是耐心說道:“你是小孩子,手小腳小,五髒肺腑也小,比不得大人強健,喝了酒便容易生病,生病就要喝很久的湯藥,這樣你還要嚐嗎?”

昭兒已經連喝了一個月的苦湯藥,聞言立刻皺起鼻子,離杯子裏的酒遠了些。

謝蘭臣嘴角浮起一絲笑意,見席上除了酒就是茶,便吩咐身後的侍者送些酸梅湯來,還特意囑咐多加些糖,昭兒便又重新開心起來。

謝蘭臣低頭問他:“這幾天想不想爹爹?”

昭兒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爹爹也想你,”謝蘭臣轉向一旁除了一開始看過他一眼、後頭一直沒理過他的魏姝,才緩緩補上後半句,“……和你娘。”

這後半句明顯是故意說給魏姝聽的,魏姝覺得謝蘭臣的演技實在比自己好多了。

明知道自己一開始是在騙他利用他,還能若無其事地配合自己複婚,前些時候在寶船上,自己甚至還有過,他們之間勉勉強強也能算是相敬如賓了的錯覺。

魏姝按下心裏的鬱悶,裝作什麽也沒聽見,問他:“王爺的事情辦的怎麽樣了?”

謝蘭臣不但幫她保全了陪嫁,還順便從皇叔那兒訛了一倍的補償。魏姝並不缺錢,西北卻因為常年的戰事,日子過得緊巴巴,魏姝便沒想要這筆補償,打算全部給謝蘭臣。

可謝蘭臣卻拒絕了,他隻要靺鞨人帶走的那一半。

謝蘭臣笑答道:“托公主的福,還算順利,叛奴已經殺了,寶物也完璧追回。”

兩人說話間,酸梅湯恰好送上來,謝蘭臣端了一碗給昭兒,順手又把另一碗送到魏姝麵前道:“最近天氣燥熱,我瞧著公主有些煩倦,不宜多飲酒,喝些酸梅湯,既能祛暑,也能疏解肝火。”

自己肝火因誰起的,謝蘭臣心裏沒數嗎?魏姝懷疑他在故意點自己。

對麵席上的世子妃瞧見這幕,打趣道:“瞧這一家子感情好的,嘉王體貼,小郡王乖巧,看得我都要眼熱了。”

福王妃也笑道:“人說良緣天賜,果真不假。該是一家人的,便是一時因為誤會分開,早晚也還會湊在一起。”

福王和世子也跟著點頭應和。

今晚這場送別宴的主角,明顯是謝蘭臣和魏姝,福王一家子入席後,十句話裏八句都是圍著兩人說的,隻偶爾照顧魏婧和徐子期一兩句。

徐子期並不是計較的性子,並沒感覺被怠慢,聽到人稱讚謝蘭臣夫妻感情好,隻為兄長高興,想到自己即將到來的親事,也隱隱多了一絲期待。

他下意識朝魏婧看去。

魏婧卻根本沒注意到徐子期的視線,正直愣愣地看向謝蘭臣的方向。

魏婧總是控製不住關注謝蘭臣,更忍不住拿魏姝和上輩子的自己相比。

在那個很可能是自己上輩子的夢境裏,謝蘭臣和她成親後,一開始待她還尚算平和,不好也不壞,後來卻越發冷淡漠視,哪怕是最後自己死在他麵前,也沒能讓他多看自己幾眼。便是客氣,旁人也從沒有誇過他們夫妻感情好。

可看著魏姝麵前的那碗酸梅湯——魏婧承認,她確實嫉妒魏姝。

但是轉念她又想到,謝蘭臣最近一直和魏姝分房睡——才複婚就分房睡,必然是夫妻間生了嫌隙,眼下這一幕“感情好”,隻怕不過是表麵功夫罷了。

這早在魏婧的預料之內。

魏姝身為先帝獨女,自小被人百依百順地捧在掌心,從來都隻有別人阿諛討好她的份兒,從沒有人需要她費心討好。

但據魏婧在寶船上觀察,魏姝在和謝蘭臣相處時,卻是刻意放低了姿態,帶著一絲絲討好的。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以魏姝連宮妃都不放在眼裏,說動手就敢動手的脾性,她能撐到現在才和謝蘭臣分房,反倒是超出魏婧的預料了。

原本按照魏婧的計劃,魏姝和自己一起嫁去西北,魏姝因為性情驕縱受謝家厭棄,在她的襯托對比下,賢淑的自己則很容易被謝家接納。兩年後,謝蘭臣病逝,西北順理成章被徐子期接管。

屆時,她有謝家上下的喜歡,有徐子期的敬愛,便能更受人尊重支持,再勸說徐子期和大安交好時,言語也會更有分量。加之徐子期在神京長大,本就對神京有故土之情,西北和大安定能同力協契,相倚為強,夢裏國破家亡的慘狀便再也不會發生。

可讓魏婧始料未及的是,天上猝然出現了熒惑守心,還持續了整整九天。

一想到這裏,她便一陣心慌。

夢裏的前世也出現過熒惑守心,但卻是在兩年後,謝蘭臣病逝的時候。

那時,異象出現不久,大安各地接連起兵,內亂不止。西北軍因為謝蘭臣病逝得太過蹊蹺,疑心乃大安奸細所為,便以為謝蘭臣報仇為由,攛掇徐子期也造反了……

現今熒惑守心整整提前了兩年出現,若是謝蘭臣也會提前病死還好,若謝蘭臣不死——西北軍受謝蘭臣把控,而最近又恰好出了洪廷劫船的事,外頭一直有謠言說洪廷是受父皇指使,謝蘭臣十有八九也是這般以為,如此一來,西北簡直更有理由造反了。

魏婧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想盡辦法避免大安重蹈覆轍,結果反而更快地把它推向了險地;更不明白熒惑守心出現的時機,為什麽在現世和夢裏會有這麽大的不同。

她思來想去,隻想到自己救了魏姝這件事——難道因為自己救了該死之人,活下來的魏姝不但搶走她的福運,連大安的國運也一並搶掠了去嗎?

自打熒惑守心出現後,魏婧便整夜的失眠,害怕自己救魏姝真的做錯了,可她卻沒有再重來一次的機會了……

眼下魏婧又焦慮起來,看向魏姝的神色也越來越複雜糾結。

魏姝身側的謝蘭臣似有所感,忽然轉頭,目光銳利地朝她望了過來。

魏婧猝不及防被嚇了一跳,急忙收回視線,垂下了頭。

此時,正好王府的仆從領進廳一抱琴的男子,福王親自為眾人介紹道:“這是尤丹,漳州最有名的歌者,不但生了一副好嗓子,還會各地的方言,想聽哪裏的詞曲小調,他都能唱。今晚便讓他來給大家助興。”

筵席自然少不了歌舞助興,但因為不久前才出現熒惑守心的天相,福王也不好太過熱鬧,以免有幸災樂禍之嫌,故而此次隻召來一個歌者。

福王介紹完,便讓尤丹先給大家唱首最拿手的。尤丹當即在廳內支好琴架,自彈自唱起來。

最開始響起的琴聲隻算中規中矩,但尤丹甫一開嗓,一下子就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注意。

“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食熊則肥,食蛙則瘦……”(引自李賀《苦晝短》)

歌詞是好詞,歌聲更是低回處婉轉,高亢處清亮,就連在宮中見識過不少歌舞大家的魏姝,也忍不住被吸引,多看了尤丹幾眼。

尤丹正唱到興起處,微微覷眼掃過席上,恰好與魏姝目光相交。

若論相貌,尤丹隻是一般俊秀,但卻生了一雙極好的眼睛,目光含情,靈動有神,方才他看向魏姝時,眼神隻是觸及了候在魏姝身後的織雲一瞬,織雲便緋紅了臉。

尤丹在目光對上魏姝時,眉眼間便浮起笑意,眼神也變得鉤鉤纏纏,在魏姝收回視線後,仍在她身上久久流連。

很快一曲唱畢,滿堂喝彩。

客人對表演滿意,福王這個做主人的自然也開心,便又說道:“現有的曲子,少有尤丹不會唱的,大家想聽什麽,盡可以點出來。”

他轉向謝蘭臣,“不如嘉王便頭一個來點?”

謝蘭臣看向尤丹,並沒有推辭,但點的卻不是歌曲:“尤郎歌喉確實美妙,但我更喜歡他方才眉眼含情眼波流轉的樣子,不知可否請尤郎再多演幾次?”

方才唱歌時尤丹流轉的眼波,大都落在了魏姝身上。

這不是第一次有人誇自己的眼神,但卻是頭一次有人專門請他演這個。尤丹一時拿不準謝蘭臣的意思,到底是真想看,還是在警告他。

但他對自己的歌喉和眼睛十分自信,也已經在福王府待了幾日,早打聽到,嘉王性情和軟,幾乎沒有脾氣,而且,自從住進王府,一直都是和崇寧公主分房睡的,嘉王每天除了哄小郡王,幾乎從不幹涉崇寧公主日常所為。眼下神色也無異常,仍舊是溫溫和和的樣子,尤丹便覺得是自己想多了。

雖然他的目的,是想攀上名聲在外的崇寧公主,可如果嘉王真對他也有意思,也算是離崇寧公主更近了一步。

尤丹這樣想著,便走上前,對謝蘭臣見過禮後,便表演起眉目傳情。

所謂眉眼傳情,並非隻是朝人眨眨眼這麽簡單,需要轉動眼球,使目光左右上下滑動流連,才能自然好看,一整套做下來並不輕鬆。

尤丹才連著重複了幾遍,眼神轉動已不如最開始時利落。但謝蘭臣還未盡興,尤丹隻能繼續演下去。

可又接著演了二十來遍,尤丹眼珠子轉得又酸又澀,人也漸漸頭暈目眩起來,謝蘭臣卻仍舊逸逸然地邊喝酸梅湯邊欣賞,絲毫沒有要喊停的意思,就連他懷裏坐著的小郡王也看得一臉興味盎然。

作者有話說:

恭喜發財。

下一章女主就被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