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44、小時候

打發走呂老夫人, 魏姝拿著船樣冊子,獨自在花廳坐了一會兒,才起身找到謝蘭臣。

謝蘭臣此刻正在魏姝的書房裏, 借用了一個案幾批閱公文, 聽到動靜, 便停筆朝魏姝望了過來。

魏姝走上前問道:“王爺昨天匆忙要來別院,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平寧公主的事?”

謝蘭臣坦然點頭承認:“昨日我出宮的時候耽擱了一會兒,在宮門口恰好撞見兩個宮人也出宮,並且認出其中一人正是平寧公主。

“上次你在宮宴上突然昏迷, 平寧公主的表現很反常,或許是我多心, 便對她多有留意,隻是平寧公主居於深宮,往常也不得見, 忽然見她喬裝改扮出宮, 便叫人跟上去瞧瞧究竟。

“我的人跟著她去了留仙樓, 撞見了留仙樓發生的事, 便急忙回來稟告。我聽說謝夫人特意帶了呂老夫人回府,怕你也被卷進是非中, 便提前帶你和昭兒出了城。隻是我並不確定,是否是我多想了,所以便不曾告訴你。”

“那這個呢?”魏姝又拿出那本船樣冊子, 放在謝蘭臣的案幾上,“王爺是否也早料到了?”

謝蘭臣拿起冊子,略略翻看過兩眼, 挑眉反問魏姝:“這是呂老夫人帶來的嗎?”

魏姝點點頭, 說了舅舅即將被外放的事, 邊說邊仔細觀察謝蘭臣的神色。

為了避免卷進是非,帶她出城她能理解,可如果謝蘭臣連呂家的船樣冊子都能算計得到,那就有些可怕了。

謝蘭臣依然神色坦**道:“我猜到呂老夫人可能會遇到一些麻煩,或許會來找公主幫忙,卻是沒想到呂家手裏竟然有這種東西。不管公主信不信,我的目標隻有契丹,西北軍能不能渡過丹水,我還沒在意過。”

“不過,”他又道:“我不在意,不代表西北的其他人也不在意。既然公主得到了這樣東西,便好好保存,將來也是一份依仗。”

他邊說邊拿起那本冊子,重新放回了魏姝手中。

魏姝從他臉上實在看不出任何撒謊掩飾的痕跡,她也沒再糾纏這個問題,而是又說道:“能跟隨夫人們外出的婢女,不至於沒分寸到敢在外亂嚼公主的口舌,除非是有主子授意。昨天在留仙樓的三位夫人,郭老夫人是最無可能的,我外祖母方才也再三保證,散播消息的不是她。”

雖然謝蘭臣和謝夫人看起來沒多少感情,但如果最後證實是謝夫人所為,多少會影響謝家,魏姝不確定謝蘭臣會否在意,便試探道:“如果外祖母沒撒謊騙我,最大嫌疑的便隻剩謝夫人了。”

而且,謝夫人臨別宴清郭老夫人,理由還算正當,但以謝夫人對魏姝的不喜,會特意宴請呂老夫人,便顯得略有些刻意了。

謝蘭臣對謝夫人毫無偏袒:“雖然為人子女不該說父母的不是,但是公主分析的很有道理。”

他不但認可了魏姝的推測,還又說道:“我曾聽伺候的小廝說起,他有一個姨媽,為人十分精明,每次出門買東西,遇到中意的,從不直接買回去,而是先找到這件東西上一些微不足道的瑕疵,便是實在沒有瑕疵,也要硬弄出來一處,誇大了貶損,直把那件東西說得一無是處,逼得賣主不得不降價,她便趁機買下,如此既省了銀子,又得了中意的東西,兩全其美。”

魏姝聽懂得了謝蘭臣的暗示:“王爺的意思是,如果真是謝夫人的話,她是打算先打壓平寧公主,再娶她做兒媳?”

方才在花廳,魏姝聽呂老夫人說明完前後,還以為謝夫人做這些,是不想魏婧招徐子期做駙馬,順便再坑自己一下,沒想到真實意圖竟更加惡毒。

魏姝突然又看向謝蘭臣道:“謝夫人這般愛打壓人,王爺自小養在她身側,又不得她喜歡,小時候應該沒少受她為難吧?”

她忍不住有些同情小時候的謝蘭臣,可以想見,那時候他的日子絕對不會好過。

謝蘭臣忽然被問及小時候的事,難得怔了一下才回道:“倒也還好,不過罰我抄些經書罷了。”

那時候謝家隻有他一顆獨苗,謝夫人即便再不喜歡他,也不敢做太過火的事,對他懲罰最多的,不過是不許周圍伺候的人同他說話。最長的一次,持續了將近一個月,謝蘭臣住的院子都寂靜無聲,甚至伺候他的人都不會和他有眼神交流。

一般的小孩子,或許早就要忍受不住那樣的氛圍,崩潰大哭起來。但謝蘭臣很無所謂,他能很快融入到熱鬧的地方,也享受一個人的安靜冷清,甚至覺得一個月都沒人在他耳邊念叨清淨不少……

謝蘭臣收住思緒,又說回正事:“公主打算怎麽幫老夫人?

“沒有充足的證據,郭皇後隻怕不會聽勸,便是郭皇後懷疑過謝夫人,等徐子期一提親,郭皇後巴不得促成婚事,那些懷疑也會被按下。所以,此事的關鍵是在……”

“徐子期。”魏姝和謝蘭臣一齊說道。

兩人都想到了一處,彼此笑了笑。謝蘭臣又道:“徐子期現在是公主的小叔,公主不便再和他私下見麵,所以徐子期的事便交給我,公主隻要勸郭皇後再多等一天,自然會有人主動上門認罪。”

勸郭皇後直接放過呂家難,但勸她多等一天再發落呂舅舅卻很容易。反而是徐子期那邊,徐子期雖然為人正直公正,但正是因為他正直公正,在沒有證據的前提下,要他相信謝夫人是挑起這一切的禍首,並反過來幫他們,卻極不容易。

魏姝有些擔心,謝蘭臣卻從容道:“我從不為自己招攬沒把握的事。”

*

最終,魏姝先一步坐車去往皇宮,謝蘭臣在別院等到昭兒午睡醒來,才帶著昭兒坐車回城。

謝蘭臣讓車夫直接把車趕去徐家,剛到徐家大門口,恰好徐子期帶著兩個小廝匆匆從側門走出來,路過謝蘭臣的馬車時,謝蘭臣叫住他邀請道:“子期上車,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徐子期見車裏坐著的是謝蘭臣,驚訝過後,猶豫著想要拒絕:“我這會兒有件急事要辦……”

有關平寧公主的流言越傳越難聽,事情卻因自己沒能準時赴約而起,徐子期心中又愧又悔,便想和謝夫人商議,打算進宮提親,至少能讓平寧公主少受一些非議。

即便徐子期當天之所以爽約,並不是他本人的原因,而是給他傳信的小廝竟然把信給忘了,晚了整整一天才交給他。

謝蘭臣卻堅持道:“不會耽誤你多少時間的,快些上來。”

徐子期推辭不得,隻好先上馬車。剛上車,便正對上昭兒滴溜溜的一雙大眼睛,徐子期道:“原來小郡王也在。”

昭兒認得徐子期,複婚那天,魏姝帶他給謝夫人敬茶,徐子期還給了他見麵禮。

謝蘭臣道:“都是一家人,稱呼侄兒就好。”說罷,便叫外頭的車夫趕車,馬車緩緩往前行去。

徐子期急忙問道:“這是要去哪裏?”

“去留仙樓,帶你見個朋友。”謝蘭臣邊回答,邊隔著窗戶,隨意掃了眼馬車外跟隨徐子期的兩個小廝,又問徐子期:“你外出隻帶了他們兩個?”

徐子期點頭嗯了一聲。

兩個小廝一個是徐家原有的,一個是謝夫人後來安排的。徐子期一家帶一個,以示不偏不倚。

其中謝夫人安排的那個小廝,正是上次給謝蘭臣送信送遲了的馮新。

謝蘭臣這次也隻帶了謝閔和車夫兩人,他狀似無意地又看了馮新一眼,這才放下車簾。

徐家距離留仙樓不遠,馬車很快便來到地方。

下車後,謝蘭臣瞥見不遠處有個賣糖人的小攤子,便吩咐謝閔去給昭兒買個糖人來,自己則先同徐子期以及徐子期的兩個小廝去了雅間。

小二很快上了酒水,謝蘭臣看著忙前忙後伺候的馮新,忽然問他:“會寫字嗎?”

馮新不明所以,隻得如實點了點頭。

謝蘭臣又道:“會寫字就好,幫我寫個條子,我約人來。”

跟在謝蘭臣身邊的謝閔這會兒還沒趕來,謝蘭臣又抱著昭兒確實不方便,馮新便沒多想,找來筆墨,按照謝蘭臣所說,在紙條上寫下一句:“事有不妥,速來留仙樓天字號牡丹雅間。”

天字號牡丹雅間,便是他們現在正待的地方。

隻是,那句“事有不妥”並不像是正經請人會寫的話。

謝蘭臣解釋道:“不把事情寫得嚴重點兒,隻怕請不來人。”

等謝閔從外買糖人回來,謝蘭臣便讓馮新把紙條交給謝閔,道:“送出去吧。”

謝閔看了一眼,也不問要送給誰,很快便拿著紙條又離開了包廂。

謝蘭臣買來的糖人是一個憨態可掬的小老虎,昭兒舍不得吃,隻舉在手裏把玩。謝蘭臣便讓小二送了幾樣甜的熟水,給他倒進小杯裏,讓他自己捧著杯子慢慢喝。

昭兒剛喝完一小杯,謝閔就又回到了雅間內,紙條他讓車夫送了出去,這次回到雅間,卻是二話不說,直接把徐子期身邊的馮新給綁了起來,拖往外頭。

徐子期見狀,立刻想要起身阻攔,卻被謝蘭臣按回了座椅上:“他不會有事的,謝閔隻是先把他帶下去。”

門口馮新還在掙紮大叫,引來不少人圍觀,謝閔等他喊夠了,才慢悠悠地堵上他的嘴,對周圍看熱鬧的人解釋道:“這人名叫馮新,因偷盜了主人的東西,才被主人拿回去問話。”

解釋完,謝閔便連拖帶拽地把馮新帶離了留仙樓。

徐子期實在不解謝蘭臣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忍不住問道:“大哥究竟想做什麽?”

“別急,等人到了你就知道了。”謝蘭臣指了指一旁的暗門說,“未免嚇跑客人,咱們去暗門裏等。”

徐子期已然明白等會兒要來的人身份定然不尋常,他猶豫片刻,到底還是陪謝蘭臣一起進了暗門,選擇繼續等下去。

好在沒等多久,他便聽見屋內傳來一陣腳步聲,聽動靜,進來的像是兩個女子。

其中一個說道:“這個馮新,急急地把夫人叫來,他卻反而不見蹤影!”

隻這一句,徐子期已經辨認出,這是謝夫人身邊秋韻的聲音,那她口中的“夫人”,自然就是謝夫人了。

徐子期下意識望向一旁的謝蘭臣,謝蘭臣則朝他比了個噓的手勢,示意他繼續聽下去。

外頭,謝夫人和秋韻在雅間裏足足等了一刻鍾,卻仍舊不見馮新,謝夫人便讓秋韻去屋外和小二打聽一下,馮新是否已經來過。

秋韻離開片刻,很快慌張地回來道:“不好了夫人,奴婢方才打聽到,馮新原是早來了的,但就在咱們到這裏之前,突然被他主人抓了回去,說是犯了什麽事,要回去受審。當時動靜鬧得不小,因此小二印象很深。按照小二所說,抓馮新的主人應該就是二公子了。

“馮新傳給咱們的紙條上,就已說了‘事有不妥’,二公子這時候又突然抓馮新回去,會不會是他知道了馮新把平寧公主的信交給夫人的事?”

牽扯到兒子,謝夫人不免也慌張了一瞬,但很快又冷靜下來道:“二公子便是有所猜測,也不會有證據,別說馮新手腳幹淨,崔祿讓人散播流言的時候,也很謹慎,隻要馮新咬死不認,二公子便什麽也查不出,敗壞平寧公主名聲的人就還是呂家。”

秋韻卻覺心頭一陣不安,喃喃自語道:“就剩下兩天了,但願別再出什麽岔子。”

然而她話音剛落,暗室的門便被推開,徐子期滿臉不可置信地從裏走出來,直走到謝夫人麵前道:“原來平寧公主的事,從頭到尾都是母親的安排,母親故意指使馮新拿走了我的信,讓我和平寧公主錯開,又讓人散播流言,嫁禍呂家——虧我還自以為是地想著,我娶了平寧公主,便能解救她於危難,卻原來使她陷入危難的人正是我!”

徐子期時任京都府少尹,也是常斷案子的,如今聽到謝夫人和秋韻的這幾句話,已經足夠他猜出事情的全貌了。

他對著謝夫人拜了拜道:“您是我母親,我不敢說您有錯,更不敢讓您給平寧公主認錯,唯有我代母認罪,親自去說,就說是我引誘平寧公主在先,又因為求而不得,才設計毀了她的名譽。”

說罷,他竟真要往外走,謝夫人急忙拉住他道:“我做這一切,還不是為了能幫你找到一個娘家有助力,又對你死心塌地的妻子?我為你苦心費神,你卻要自毀前程嗎?”

謝夫人根本來不及問徐子期怎麽會從旁邊的暗門裏出來,馮新又是怎麽回事?猝不及防就聽見徐子期說要代自己認罪受罰,隻得上前阻攔勸解。

徐子期道:“母親今後大可不必為我的婚事操心了,總歸我才是害了平寧公主的元凶,等受過罰,我便去做和尚去。”

“你說這樣的話,不是在剜我的心嗎?”謝夫人又氣又急,“我才找回你,你就要做和尚,是個什麽意思?我處處為你著想,你竟嫌棄我至此嗎?”

徐子期卻固執道:“正因為母親處處是為我好,我不敢怨母親什麽,隻怨我自己,我去受罰理所應當。”

經過這些天的相處,謝夫人早已了解徐子期的為人,知道眼下這些話他不是說著玩的,便死命拉住徐子期,生怕自己略一鬆手,兒子就真要剃頭做和尚去了。

可恨自己前頭說出口的話收不回,這會兒想要找借口辯解都不成。謝夫人急得勸了又勸,徐子期卻始終油鹽不進:“我意已決,母親便是能攔得住我一時,也難時時刻刻都攔著我的。”

謝夫人此刻真是恨透了徐子期的固執不知變通,但他又是自己的親兒子,謝夫人隻能妥協,她不得已望向了一旁的秋韻。

秋韻心中頓時咯噔一下,很快從謝夫人複雜的眼神中,讀懂了她的意思,也終於明白自己之前心裏的不安是為什麽了。

她一個奴婢,自然隻有聽話的份兒。

秋韻隻猶豫了一瞬,便噗通一聲跪在了徐子期的去路上:“二公子別誤會夫人,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偷偷背著夫人,假借她的名義做的。夫人是事後才知曉,又被我蠱惑說這一切都是為了公子好,竟也信了……我想到夫人之前對我的好,實在不忍心看夫人和公子母子不和,總之都是我的錯,由我去認罪吧……”

秋韻明顯是頂罪。

仆人為主子頂罪,早已屢見不鮮,有人證物證的還好,像秋韻和謝夫人這樣什麽都沒有的,隻要秋韻咬死了說是自己做的,哪怕動機再離譜,即便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也沒法兒。

暗室裏,謝蘭臣早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罪魁勉強算是有了。”雖然是個頂包的,但真正謀劃此事的人是誰,明眼人也一看便知。

他又看了眼天色,低頭對懷裏的昭兒道,“你娘這會兒也該出宮了,咱們去接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