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遊艇返程了,天剛亮,私人碼頭還沒開始工作,就有大群興致缺缺的人從遊艇下來。有些還沒睡醒,有些還沒喝夠,有些剛插進去就拔出來的怨氣還掛在眉毛。

孫禮下午喝點酒睡了,半夜醒來,到自助餐廳點了三文魚、和牛,喝了點進門處玻璃展櫃陳列的紅酒。聽說是宋雅至酒莊特供。

還聽說,宋雅至酒莊的酒在英國皇家賽馬會的王室圍場隨處可見。

皇家賽馬會門票也分三六九等,王室圍場的酒店、酒吧、餐廳出入的人要更有錢、更有地位。隨處可見她的紅酒,側麵說明她的實力。

孫禮品不出這酒獨特,但品出了一個事實。

有錢人跟有錢人也不一樣,一、二層人覺得三層人高不可攀,三層人也覺得李暮近高不可攀。

他喝完回去睡覺,一覺到蒙蒙亮,發現遊艇返程了。

他被叫醒時,遊艇大部分人已經離開,隻剩三層一部分,看到學區碰見過的熟麵孔,還沒來得及招呼,她們已疲憊地坐上出租車。

回身看到丁珂和迷迷糊糊的阿嘉,他挑眉,走過去,幫丁珂扶住,順便問:“你們也過來了?我剛看好幾個熟人,昨天我來的時候還沒見呢。”

阿嘉還有點頭暈,但補了一宿覺,精神至少醒了:“這不孫禮嗎,你也被騙過來了?”

孫禮皺眉,解釋:“我不是,我……”說著扭頭找人,正好看到李暮近從棧橋上下來,舉起手打招呼:“嗨!”

李暮近在他喊人之前,已經鎖定他旁邊的丁珂,並朝他們走去。

丁珂加快腳步。

孫禮心眼兒不全,也沒看出端倪,還好奇丁珂走那麽快是去幹嗎,有意往後拖拽阿嘉,並對丁珂說明:“他有車,可以帶我們,昨天……”想到昨天燒鵝店門前事,李暮近和丁珂好像不歡而散,他猜不出他們什麽關係,便想裝作忘了此事,不再多嘴。這時李暮近來到身前,他自然麵對李暮近:“能不能麻煩你帶她們一趟?最近挺亂的。”

李暮近看著丁珂。

前不久丁珂把衣服脫了,他以為她不喜歡,把其他衣服拿來給她挑。原本覺得她強,估摸掰扯半天才放下那點虛無的尊嚴,沒想到她挺識時務,也不以自己為代價跟他鬥。

她隨手拿了一件,也能遮住脖子,接著不避諱地穿上就走。

兩個人沒再說話。

孫禮實在覺得丁珂拖著醉酒的人,打車又不太安全,哪怕李暮近沒主動提,也還是厚著臉皮問了:“你喝酒了嗎?沒喝能不能捎她們一程?”

丁珂:“不用了。”

李暮近:“可以。”

孫禮自動無視了丁珂的話,苦口婆心:“安全重要。”

李暮近走向停車場。

孫禮以為丁珂跟他到路邊等,就是默應了,誰知道過了會兒,李暮近和網約車一同抵達,丁珂毫不猶豫走向網約車。

孫禮小聲提醒她剛有新聞說網約車司機傷害女乘客。

丁珂早把路線、車牌號、司機信息發給多人,孫禮擔心,便隔空投送給他一份,“七點四十沒到學校幫忙報警。”

孫禮啞口。

丁珂帶阿嘉上車,孫禮慢吞吞上了李暮近的車。

最後從遊艇下來的幾人司機都來接了,富家女裹裹身上披肩,看著李暮近遠去的車,對束睿嘖嘴:“有新同學了,把你丟下了。”

束睿淡淡一笑,並無太多情緒:“也沒事,我從來是被丟下的人。”

富家女拍拍他的胳膊:“姐捎你一段。”

丁珂和阿嘉安全回到學校,章苗苗早早在校門口等。

她們車到了,她都沒發現,還巴望著來路。

直到丁珂和阿嘉下車,她才一愣,趕緊衝上去,把拿來的衣服先給她們披上,跟丁珂一人一邊攙扶阿嘉回寢室。

“怎麽回事?”章苗苗看著丁珂,沒敢問得太明確,怕刺激阿嘉。

還是阿嘉迷迷糊糊說:“我沒事,就是喝多了。”

章苗苗這才放下心來。

阿嘉的性子,這樣問一定開始醞釀眼淚,預備大哭,她說沒事,自然沒有。

三人同寢,阿嘉外宿,基本不住,所以她們寢室幾乎隻能看見丁珂和章苗苗身影。自然阿嘉床鋪堆滿章苗苗的衣服。章苗苗急了一宿,完全忘記收拾,進門想起來了,趕緊先收拾自己床,讓阿嘉躺下。

阿嘉也不客氣,翻身拉開章苗苗的被子蓋住了。

章苗苗歎氣,扭頭看丁珂,超小聲問:“發生啥了?”

丁珂坐下來,喝口水:“詹大美院一個有名的學姐,以後少接觸。”

章苗苗一聽懂了,甚至不用丁珂點破名姓:“她啊,老鴇子,拉皮條出的名。”說完也坐下:“但老有人上她當。”

“嗯。”

章苗苗沒多問她們這一趟的見聞,說起剛才網約車:“你們剛回來坐那輛車不是你約那輛吧?車牌號對不上。”

丁珂一宿沒睡,有點困了,趴在桌上,聲音漸弱了:“是嗎……”

章苗苗想問她這麽一個耳聰目明的人,會上一輛車牌號對不上的網約車?抬頭看她呼吸平緩,已入夢鄉,最後隻是拿個毯子給她蓋上。

市中心大平層的音響傳出歌聲陣陣,叫醒一天清晨。

李暮近洗完澡,光著上身,光著腳,走到會客區,關上音樂,回身走向沙發,後傾重重摔下。

閉上眼,都是丁珂的眼淚,看得煩,隻能睜開,又好像能聽到她詛咒辱罵他的聲音,罵得什麽不記得,但記得她聲音顫抖。

總之她好吵,吵得他怎麽待怎麽不好。

他重新打開音樂。

不知道是什麽歌,剛好唱到“心裏的那個人長得好像你

從裏到外無一不合我心意

一顆心變得無法控製我自己

……”

再關掉。

孫禮給於泰送了一趟燒鵝,已經涼了,還有些不好意思。

於泰陰陽怪氣:“你跟李暮近走那麽近,還能想起老夥計的死活,真不容易。”

“怎麽不是味兒呢你這話。”孫禮不知道他兩人的恩怨。

於泰給他挑明:“他他媽惦記丁珂了!”

連起來了,孫禮恍然大悟:“我說呢。”

“什麽?”於泰聽出不對。

孫禮不好多嘴:“沒。”就是一下明白了他倆之間那種別扭互動、怪異氛圍。

於泰說:“你才跟他認識幾天,就跟他稱兄道弟還給他保守秘密?他拿錢砸你了啊?”

“沒有。”孫禮見過李暮近手黑打人,可也見過他打完人情緒穩定地問他還去不去吃燒鵝,還把他帶去遊艇。旁人說話要聽,但自己所見所感更重要不是嗎?便實話實說:“我覺得他不像傳聞那樣。”

“喲,哪不像了?”於泰來氣,摔打筷子:“你知道你現在特像狗腿子嗎?”

孫禮不介意他出言侮辱,人往往隻會因為被揭破麵具氣急敗壞,他知道自己不阿諛奉承,所以不氣不惱:“他不主動招惹誰,也不像傳聞看見漂亮女孩就想禍害,他來學校之後也有女孩喜歡,但他沒來者不拒,也沒出言不遜地羞辱,隻是無視而已。你要說無視也是罪,那我就不知道說什麽了。再說回上一個話題,說他對人女孩這樣那樣,但他遊艇那麽多漂……”

“遊艇上的都是什麽貨色,他就是要禍害清純的!”於泰站起來罵。

“太難聽了你這話。”孫禮可不認同:“你因為他對丁珂有意思,客觀不了,你巴不得那些壞話都是真的,不是真的你也說是真的。”

“你少裝得理中客,我就問,要他相中你喜歡的女孩,你還能客觀說他是好人嗎?”

孫禮張口結舌。

於泰啐口唾沫,“說到底,沒打在誰身上,又怎麽會疼。”

“可是……”

“你別可是了,不管他對誰好好的,對多少人好好的,隻要他強取豪奪了一個,他就不是個好人!”於泰恨得咬牙:“你以為我腦袋怎麽壞的?我都這樣了,他還是把她帶走了,你懂嗎?”

孫禮看向他的腦袋,知道他恨:“可你是不是忽略了丁珂的感受?你說的她好像一個沒有思想、誰有本事誰就能搶走的物件。”

於泰氣急敗壞:“閉嘴吧!”

孫禮知道他被說中,惱羞成怒,不再爭辯。

他是男人,他最懂男人了。

自己強取豪奪可以,別人不行,得到了就是自己牛逼,得不到就是別人強取豪奪、女孩勢利拜金。

他衷心勸一句:“別給人家扣帽子,順其自然。”

於泰翻臉,把他轟出去了。

下午四點,阿嘉終於醒來。

酒精讓她異常口渴,咕咚咕咚兩瓶水下肚。

章苗苗把剛買的涼皮和醬香餅給她,凳子也搬過來,“來吧小姐,小章丫鬟給你備好了晚餐。”

阿嘉坐下,腫著一張臉,拌了拌涼皮,吃一口,說:“我珂珂呢?”

“下課後打工去了。”章苗苗說:“肯定不如大小姐有錢有時間,什麽都想嚐試,給人家機會算計你。”

阿嘉剛想扭頭嘖嘴表不耐,丁珂回來了,她正好跟丁珂告狀:“珂珂你看她,我差點回不來,還說我。”

“惡人先告狀,你讓我們著急上火一大宿,你還委屈,不講良心。”章苗苗白一眼。

丁珂把包放下,沒參與她們的話題。

阿嘉嚼著食物,“我當時也怕,後來發現沒啥事。是挺亂那地方,昨天跟我喝酒那倆男的,說組局的叫江好,人不行,髒。當時就怕他下來,還好喝多被抬去了客艙。”

丁珂扭頭,“誰組局?”

“江好啊,我也不認識,隻聽過。”阿嘉說:“說起組局的事,遊艇上沒人知道李暮近也在,至少一二層人不知道。”

丁珂想起學姐提幾次江好,問是不是跟他勾搭,又說遊艇他最大,想來真不是李暮近組局。她還指著他說他把人騙到這裏,估摸冤枉了他。

也沒關係。

一件不是他又不是說件件都不是他。

那早上呢?

她其實知道網約車不是她叫的那輛,車牌號不一樣,仍然上車是因為瞥見司機是遊艇管家。即便他戴了帽子、口罩。

是孫禮的提醒讓她謹慎了,最近網約車出事多,她又拖著一個腦子不清楚的,這一路一個多小時,確實不安。

所以看到管家,知道是李暮近囑咐,裝作不知道,就這麽上了車。

秒針又在轉動。

嗒嗒的聲,吵得她耳朵疼、神思亂。

李崇知道了遊艇**派對的事,勃然大怒,火速叫老彭把李暮近從詹城帶了回去。老彭開入與世隔絕的山林,駛過彎道,進入雀翎別墅區。

宋雅至名下眾多房產之一。

隻是在她名下,正主是李崇。

太久沒來,門朝哪開李暮近都忘了。

老彭把李暮近送到就走了,沒進門,李暮近就知道房子有人,果然一進門就看到女人,沒穿衣服,隻戴著圍裙在西廚做飯。

他很平靜,甚至說很鬆弛,坐進會客區。女人看見他,瞪眼問他是誰,他也沒理,拿起李崇放在桌上的《陰陽風水學》,翻了幾頁。李崇一手好字做的批注,重要地方還給配圖。

他隨手扔回去,女人已經嬌滴滴把李崇從樓上請下來。

李崇穿著博柏利經典格子短袖加一條褲衩,胸脯大汗淋漓,腦門一片油光,很像蒸完桑拿。

李崇看李暮近來火,一把甩開挽住他的女人,抄起一個青花瓷瓶子照著李暮近砸去。

李暮近以前都不躲,疼痛對他來說算是拯救,他總是需要用極端的皮肉之苦來感受生命的脈搏,但今天他躲了。

但也換來李崇更凶狠殘暴。

李崇隨手抄起的東西從小件到大件,直到拎起那把十來斤的黃金小板凳,拿凳麵朝李暮近背部搒過去,他不堪重擊,撲通一聲跪在沙發,半幅身子趴在座位,李崇仍然狠辣無情,掀過他的肩膀,結結實實的巴掌扇在他臉上……女人嚇得眼瞪圓、手捂嘴,渾身顫抖起來。

施暴持續了半小時,女人已經退到牆根,圍裙下、腿內側有透明**流下,濕了那一塊冷翡翠地磚。

李崇累了,上氣不接下氣,扭頭時汗都迷了眼,他煩躁地不停眨巴,喊女人拿來毛巾。這場單方麵的暴力終於停止。

女人愣了下才起跑,腳下是尿,一滑身子前後湧動,急忙扶住牆麵才沒摔倒。

她把毛巾拿來,李崇已經不在會客廳了,去洗澡了。

她拿著毛巾怔怔看著一動不動的李暮近,沙發和地毯上都是他的血。她以為他死了,想過去看看,又不敢,心撲通撲通,汗順著兩鬢流進脖子,口水不停地吞,仍覺口幹。

她還是沒逃過良心的譴責,預備上前,剛走兩步,李暮近倒抽一口氣,翻過身。她嚇得後退,腳沒站穩,一屁股坐在地上,摔得尾椎骨發出脆響。

李暮近坐在地毯,一條腿放平,一條腿微曲,眼角和唇角一片深紫,本就帶傷來的,現在從臉到胳膊沒一處好地,還隻是衣服遮不到的部位。

女人疼得臉色發白,不停短促地呼氣。

李暮近仰頭,枕著沙發,衣服被李崇薅開扣子,脖子到胸中線很清晰,隨著他均勻的呼吸浮動。

歇夠了,他看向女人,眼皮懶懶掀落,唇角微挑,笑得不像人:“這也能尿。第一次見?”

沒等女人答,他又點頭:“是沒見過。”

“你,你是誰……”女人問道,她其實有答案,但她不敢相信會有父親那麽對兒子。

李暮近又閉眼:“猜得對。”

女人猛提一口氣,忽而一動不動。

李崇洗完澡出來,嫌惡地瞥一眼李暮近,還是煩,卻不準備教訓了。洗澡也是體力活,早上已經透支了一身體力,藥都多吃了幾顆,不能再耗費了。

看見女人尿在牆根,他反而很興奮,讓她收拾,還讓她晚上再尿給他看。

女人不敢吱聲,也沒打擾,收拾完上了樓。

李崇坐在沙發,掀開雪茄盒蓋,拿一支,點著,吞雲吐霧。他煙癮極大,平時抽煙也一天兩到三盒。

他們無論換到什麽房子住,二手煙都得帶上,像香薰一樣給房子從裏到外覆蓋,誰也別想有個好肺。

李崇抽得享受,享受完了,才又關注李暮近:“你個混賬東西,說要去詹城上學,其實就是換個地方玩女人,花老子的錢玩女人,是不是該有點感恩的心,別他媽給我惹事!這麽張揚你要害死我!”

李暮近閉著眼,笑得變態:“要不是江好告訴你,你知道嗎李警官?”

李崇這個人,最不愛聽“警官”二字,一句“李警官”,對他來說好像一副道德枷鎖,他擔這一句,就要花時間精力給他們當牛做馬。

他眯眼,嚴肅警告:“老子告訴你,活路很多,別往死處走。”

李暮近睜開眼:“新認的妹妹?嚇壞了,哄時候記得說我不是親生的,不然有陰影了。”

李崇站起來,走過去,薅起他的頭發:“我也希望你不是我親生的,但你偏偏就是,你說是你的孽,還是我李崇的孽?”

李暮近看似柔和一笑。

李崇恨鐵不成鋼到了一定程度,真希望李暮近不是他親生,他就不用因為教育不出來、隻能對其發泄怒火和屈辱。

他怨這親兒子讓他從仕之路充滿艱難險阻,他知道這個孽畜天生皮硬打不服,但除了動手,他真的毫無應對之計。

他鬆開手,退回沙發坐下,閉眼片刻,說:“明天去善引寺,找了記者偷拍,你不給我裝好,我就把你封死在鳩山半山腰別墅。”

早八結束,丁珂去了健身房,碰到付知之。

付知之特別熱情找她訂課,不光是他,拿了一堆身份證、手機號,什麽都來一個至尊套餐,減重到塑形,重量到瑜伽,遊泳課和餐飲暢享都各辦理一組。

黃泳笑得合不攏嘴,幫丁珂跑前跑後打印合同,知道付知之是照顧丁珂業務,極會來事,對丁珂一頓沒邏輯地誇。

付知之很敷衍,一跟丁珂單獨相處,才忍不住自作聰明,擠眉弄眼,清嗓斯哈一聲,說:“那個,你應該知道。”

丁珂錄入信息,頭也不抬地說:“什麽?”

“你指標是誰給你完成的。”

“群眾嘛不是?”丁珂數了數:“新增十三個會員。”

“嘖。你真是油鹽不進啊。那這些會員怎麽不找別人訂課呢?就給你一人提成啊?你琢磨琢磨!”付知之第一次覺得李暮近眼光不太行,這女孩不太聰明啊,傻呼的。

他接收到李暮近訊息,過來一頓消費,照理說女孩子早感動得一塌糊塗了吧?畢竟是一筆不小的進賬。

這女孩從容得就像這錢該她掙,她不掙、別人也掙不到的理之當然。

丁珂錄入完畢:“還有別的事兒嗎?”

“……”

付知之不說了。

本來李暮近也不讓他多嘴,是他覺得做好事不留名顯得腦子不靈光,自以為是了一把。

大敗。

早該聽那家夥的話。

等付知之離開,黃泳召集全健身房課程銷售,當大夥麵對丁珂進行表彰。當然表彰不是目的,目的是刺激他們競爭。

結果就是丁珂的咖啡被人加了醬油包。

她喝了一口,淡漠吐掉,握著杯在水吧發呆。

手機這時響起,打開看到一條短信,健身房提成到賬四萬三。原先沒這麽快,也沒固定打款日子,解釋權在健身房手裏。

還是頭一次,這麽及時。

屏幕暗下去,丁珂提口氣,又點亮,把僅三天可見的朋友圈改成全部可見,打開文字發布,輸入“謝謝你”,手指懸在發送鍵半天又刪掉,改分享一首最近常聽的歌。

善引寺從山門開始,每道門都要經曆五十三級台階,深諳五十三參、參參見佛的禪意。李崇帶李暮近自山門起,不遺一級台階,走了兩個小時才抵達善引寺三門中最後一道屏障。

剛進天王殿,東西兩側晨鍾、鼓樓區域,吸引了李暮近注意。

沒事不會來,但這動靜他幾乎沒錯漏過。

剛踏入天王殿,“李崇攜其子李暮近登山禮佛、感豁達禪意”“李崇妻子歌唱家宋雅至為江漢平原抗洪捐款兩百萬”消息已傳遍互聯網。

穿過天王殿便是大雄寶殿,即正殿,門前的爐灰不知道是許久未清,還是香火太盛,這樣的東南風天,塵煙亂舞,卷得沙土也不甘沉寂,迷得人睜不開眼。

住持親自來引李崇入正殿。

殿內謝絕遊客,李崇虔誠跪拜,又添巨額香火。

住持為善引寺名下慈善項目、公益事業好番感謝。

李崇雙手攙扶年邁的住持,眼圈微紅,“您這哪的話,我妻子事業創立初期就表示過為了推進國家技術發展、推動人民幸福指數。我啊,是個不知不扣的妻奴,我妻子有這份心,我一定舉雙手支持。”

李暮近在旁邊跪著,不合時宜地哼笑一聲。

李崇大概是怕門外記者拍到他黑臉,看都沒看李暮近,反而是住持有些憐憫地關注了他一眼。

記者由此找到方向,新聞標題就叫,“恨鐵難成鋼的廳長父親、慈悲住持為拉一個誤入歧途的少年迷途知返煞費苦心”。

善引寺演完戲,李崇帶李暮近回了鳩州政治中心槐南大道1171號院,他父親、李暮近爺爺對外公開的現居地。

槐樹陰裏一處看似平平無奇的院子,院門也是平平無奇的兩扇開白胡桃色鐵門,五路乘以五路的門釘。

車一到,門開了,穿過窄巷便進入深宅。

其實就是普通的二進院子,隻不過位置居中,又有百年曆史,所以房價可能叫人心驚肉跳,家主身份地位也讓人浮想聯翩,但並不會一直成為茶餘飯後的閑篇。

有些人成為“有錢人”“知名人士”太久,就會成為一件正常的事。他們自身覺得是理所當然,普通人也覺得是理所當然。

李暮近爺爺過壽,隻辦家宴,除了家人,誰也沒邀,美約其名要以身作則,防止黨內幹部官僚化,嚴禁鋪張浪費。

爺爺比李崇要低調,這個新聞在經過斟酌用詞後僅僅登上本地頭條。

這處院子進門有一個淺坡,比街道要高出不少,行車時能明顯感覺上了一級。

正房在北,廂房左右三間,院子正中有一頂巨大鎏金缸,缸裏有水,水下是厚厚一層銅錢。

進入正房,裝潢古典,像胡同子裏那些四合院的老牌家居照搬過來。

爺爺奶奶分開多年,老了也不是那麽排斥彼此,平時有事也會聚聚,召集這一家子。

會客廳裏,爺爺閉目養神,奶奶在請教閨女李羋,怎麽在視頻插入背景音樂。

李崇進門後就不見囂張氣焰了,努力扮演一個沒呼吸的透明人。

李暮近還是自在的,宋雅至看到他臉上傷,拿著手絹抹抹眼角,但沒有流淚,鎖著眉頭,一開口就是哭腔:“讓你好好的,怎麽老不聽話呢?”說著不痛不癢給了他兩下。樣子做完,把他拉到一邊,哭腔沒了,眉眼的哀傷也散得快:“我給你那遊艇是讓你給我找事兒的?你知道這事你爸怎麽說我來著?你嫌你媽活得太長了?”

李暮近單手抄兜,不吊兒郎當,也不正經八百,反正就是沒聽進去。

李羋走過來,拉住宋雅至的手,“嫂子,阿暮這一臉口子,肯定又挨毒打了,你還說他,我看你和李崇都不如我疼他。”

她很富貴,從頭到腳,跟宋雅至身上的氣質如出一轍,所以這對姑嫂關係格外好。

宋雅至對誰都能演,對李羋總有一種惺惺相惜,於是眼神難得真誠。

李暮近沒禮貌,眼睛望著牆上一幅新畫。曆史上不算新,在這間房子裏算是。這幅畫原本掛在海外某個博物館,現在應該也在,不過是假的了。

宋雅至和李羋聊起來,根本不顧李暮近,他就把爺爺新入的幾幅畫隨便看看,等著不知道哪個酒樓請的主廚做好席麵。

“啪——”

響亮的一聲,是爺爺打在李崇臉上。

一家人司空見慣,誰也不在意,也都沒停下手邊正做的事。

爺爺聲音洪亮:“考察期你看看你整出這些破事!要是進省委政法委事黃了,你就給老子跳江去吧!”

李崇挨罵、挨打一聲不吭,十分麻木。

奶奶也不管,隻是說:“飯還沒做好嗎?要餓死了。”

爺爺想起一件事:“束青驊是不是要提。”

束睿父親,他目前是省委政法委其中一個部門主任,正科級幹部,也過了考察期,能不能調崗重要部門、升副處,都在沒個準信兒。

他們省是這樣,副省長升省長,省長提副省長,作為公安廳廳長的李崇是副省長最佳人選之一,屆時副省長兼公安廳廳長,高配副部級,這就是李崇努力方向。

束青驊跟李崇分別歸屬於黨工作部門、政府工作部門,前者主要是監督指導下達命令,後者是執行。隻不過束青驊在那邊是個部門主任,而李崇在這邊是廳長。

他們工作內容無關聯,是私交,是多年前已經仕途一片燦爛的李崇極力推薦、促成,束青驊得以在省委政法委工作。

就是說得力幹將指的是私底下。

束青驊為李崇搞一些情報,束青驊也因此得到舉薦。

也算互惠互利的關係。

李崇說:“十拿九穩,可能調司法部了。”

爺爺點頭:“他是個會來事的,你得知道怎麽利用。”

“知道。”

爺爺白他一眼,一百個瞧不上:“你知道個屁!不如我孫子那個腦子會轉彎,早知道你這一代昏聵無能,我他媽不如早早讓你生孩子,我直接培養孫子!”

李崇不言,指甲不由掐進掌心。

說到孫子,爺爺扭頭看李暮近:“阿暮。”

李暮近到跟前:“爺。”

爺爺應一聲,“怎麽樣啊在詹城的生活,別老圍著女人轉,雖然你現在正是好女色的年紀,但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可想女人多可怕。可疼愛,不可鍾愛,我教你的記住沒?”

“嗯。”

奶奶不由白爺爺一眼:“談戀愛的年紀不讓動感情,那叫談戀愛啊?”

爺爺哼她,兩人之間沒愛情,但有利益,輕易不互相得罪。但該表達的觀點,還是要表達。

兩人正要爭辯,席麵已經做好,阿姨前來知會主家。

一家人移步餐廳。

餐廳跟會客廳同規格,但比會客廳更體現出格調。自然是錢的功勞,裝飾到用具除了金,就是玉。

各自落座固定位置,剛動筷,李暮近來了電話,他到一邊去接,回身對家人說:“我去接個人。”

李崇當即翻臉,但爺爺在側,不好動手,隻是站起來,低嗬他:“你接什麽人?誰允許你帶外麵不三不四的人來了?”

李暮近已出門。

李崇要追出去,又被爺爺罵了:“你先看看是誰!狗脾氣上來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

宋雅至看一眼李羋,兩人交換眼神,互相都不知道李暮近要帶誰來。

片刻,李暮近揭曉了——

他把孔穗帶進了家門,帶到他們的家宴。

宋雅至皺起眉。

李崇上去一腳,踹李暮近腰上。

孔穗像沒經曆過這場麵,原本還笑著招呼,醞釀一籮筐開場白,這下都被尖叫聲置換。

李崇不由分說地發火,鬧得爺爺奶奶沒心情吃飯了。

李羋看著孔穗,小姑娘白又俊,就是看著承受能力一般,眼神飄忽也有點做賊心虛之相。

李崇教訓完李暮近這塊壞骨頭,扭頭一道凶光刺向孔穗。他對這個女孩有點印象,上次去鳩山修理李暮近,女孩在那洗澡,眼睛迷離,宿醉未醒,估摸一塊兒過夜了。

他可不管二三,上去就要揚手,被宋雅至攔下,小聲提醒:“先陪爸媽吃飯,我去處理。”說完隨手抻抻袖口,扭頭時,慈眉善目,是上流太太高配姿態,隨即走到處於驚慌狀態的孔穗跟前,牽住她的手,領到廂房客廳。

李暮近平靜地回到餐桌,自罰一杯,跟爺爺請罪:“爺在你生日的時候鬧這出,不是我本意,但我覺得你說得對,可疼愛,我對她就是。所以也想給爺看看。”

“放屁!”李崇罵道:“那就是個出來賣的!嫖客和妓女有真愛嗎?”

李暮近低頭一笑,說:“嫖客和妓女好歹是有買有賣你情我願,你認那些妹妹不都是強搶的?”

李崇臉憋得紅,怒火呼之欲出。

李羋淡漠地走到一邊,覺得這場熱鬧好沒意思。

爺爺、奶奶倒像是見多大場麵,一家鬧成什麽死樣也不覺得稀奇,鎮定平靜仿佛局外人。

廂房裏,宋雅至不再裝得端莊,眼神一改剛剛:“我說過別因為敲詐勒索葬送後半輩子!”

孔穗也已經從不久前的驚嚇裏回神:“我沒有來跟您要錢,我真愛上阿暮了,他帶我來也是說服你們,同意我們在一起。”

宋雅至定睛觀察,她的眼睛倒是清澈,那麽她的話可信?是真愛?

不,宋雅至覺得不對。

宋雅至停頓數秒後又問:“那我能知道你們是怎麽認識的嗎?又是怎麽愛上的?因為他給你的奢侈品夠多嗎?”

孔穗回憶一下,“我們是在宿穀縣認識的,他乘高鐵在那地方換乘,我正好來鳩州。他是頭等座,我是二等座,他找錯了位置,坐在了我旁邊。”

孔穗說著一笑,略顯得嬌羞,為她的話又增添三分可信:“我知道他是故意的。”

宋雅至卻顧不上看她嬌羞的臉,腦袋在聽到“宿穀”時轟隆一聲。

她帶著答案又問:“早幾年我也去過宿穀,那時縣城唯一的商場裏出了一個金牌銷售,一天賣出黃金頭麵三五套。”

“那是我媽媽!”孔穗很驕傲。

宋雅至頓時臉色慘白,發冷汗的毛病犯了,一身覆蓋一身,衣服一瞬全濕。

“為什麽不能祝福我?”李暮近微微皺眉,演得很受傷:“我給你寄了照片,你沒有回複,我以為你默許了。”

李崇忍住掐死他的衝動:“你什麽時候寄的!”

“彭叔沒告訴你?”

爺爺覺得熱鬧差不多該結束了,以為多大的事,爺爺說:“不就是要女人,爺爺應了。”

李崇扭頭想說現在這節骨眼李暮近不能再出幺蛾子,他們家無數人盯著,爺爺不要這時候溺愛孫子,壞了大計……宋雅至闖進來,跌跌撞撞,毫無儀態,難得反常,推內門更是哐一聲,哪還有半分優雅。

已經退到一邊,不屑於、沒興趣湊熱鬧的李羋聞聲出來,上前扶住宋雅至:“怎麽了?那個女孩說了什麽?”

宋雅至攥住她的手,以支撐身體站穩。

停頓片刻,就在所有人等她下文時,她卻說沒事,“小姑娘動了真情。”放下這麽一句沒頭尾的話,扭頭拉起李暮近腕子,一邊朝書房走,一邊對身後人交代:“我問問我這個寶貝兒子是怎麽想的!”

一家人一頭霧水,但很確定這個家宴這樣毀了。

宋雅至把李暮近甩進書房,卻因力量薄弱,並沒對他身形造成威脅,他依舊穩當,紋絲不動。

她先去關上門,回身也不兜圈子,瞪圓了眼,狠厲一聲:“是不是!”

李暮近彎唇一笑,走到沙發,坐下來,緩緩轉動脖子,閉著眼睛,仿佛很解乏似的,輕呼一聲:“你不都已經知道了?”

宋雅至又是一身冷汗,這次伴隨眩暈,她伸手撐住櫃角:“我當年去宿穀給你爸處理風流債,我見過那女人生的孩子!那是你妹妹!你親妹妹!你還故意去宿穀!你什麽都知道,你還去招她!你瘋了!”

李暮近緩慢睜開眼睛,“我就喜歡親妹妹。”

宋雅至身經百戰,難得失措,她越來越看不透這孩子了,他身上流的不是她的血,是副壞血……

“那麽難理解嗎?我喜歡妹妹,這難道不是遺傳李……”

“你閉嘴!”宋雅至打斷李暮近的話。

李暮近就不說了。

爺爺奶奶覺得笑話散了,也不管兒子女兒和孫子,無事發生地吃飯。

李崇到外廳給老彭打電話,直奔目的:“那混賬東西給我發了什麽?你是不是扣下了?”

老彭解釋:“您之前說過,郵件要一一審閱,莫名其妙的就沒讓您看了。我看了阿暮的信件,覺得您還是不要看……”

李崇讓他審一遍,原因是收到過動物屍體、賭咒信件。也沒怪,說:“現在轉發給我。”

老彭已經來到辦公室的保險箱,拿出牛皮紙包,抖摟出照片,給李崇拍照,發送過去。

李崇看著老彭發來的照片,臉色鐵青。

都是剛那女孩的朋友圈,她竟把她和李暮近的床照到處發。照片裏李暮近閉眼睡覺,光著胳膊,女孩拿被子捂住胸口,湊到他麵前比個剪刀手……

大部分照片都是這畫麵,唯一不同是角度。

李崇氣急,眼角、蘋果肌不受控地抽搐起來,一字一頓吩咐老彭:“打聽下這個女的。”

“好。”

“花錢,恐嚇,讓她刪了這些東西,再讓她滾蛋,別再出現在那個逆子麵前。趕緊解決。”

“好。”

宋雅至下頜線緊繃,下巴緊蹙,唇也抿成一條線,沒有跟李暮近開玩笑:“我不想再看到她,我給你時間處理好。”

“那可能做不到。”

“做不到你就永遠別想再出鳩山那套別墅!你爸早說過就把你封死在那裏邊!”宋雅至第一次對他不留餘地。

李暮近抬頭看她,她看向他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件無比惡心的東西。

他覺得有趣。

他們居然還嫌他惡心呢。

傍晚時,槐南大道1171號院的大戲落幕了,過壽的人回了度假山莊;陪著演戲的人回了她的茶園;李羋送精神狀態不佳的宋雅至回了她的住處;李崇不知所蹤,也沒人在意他的蹤影;李暮近開車回了家,似乎忘記孔穗還在車上。

孔穗隨李暮近上了樓,李暮近打開音樂,躺進沙發,閉眼:“有問題趕緊問,問完,滾。”

孔穗站在進門處不遠,離他十來米。她其實很怕他,她見過他太多說一不二的時候,違逆的人都沒好果子吃。也從新聞看到對他施暴殺人的揣測,她總是在想起他時不由膽寒。

“沒有就滾。”

孔穗說:“你媽看見我,表情很怪。”說完皺下眉,又自我推翻了:“不是看見我,是在聽我說我是宿穀人之後。為什麽?還有,總讓我發的朋友圈到底是什麽意思?”

“可以走了,把門帶上。”

“你讓我問你的!”

“我沒說答。”

孔穗眯眼,“你就不怕我把你這些秘密抖摟出去?”

李暮近睜眼,坐起來,轉轉脖子,看過去,胳膊肘撐在沙發背脊部,手合拳撐著頭,說:“你媽就要出來了,要是在她出來之後,你還沒攢夠出國錢,不會被活剝吧?”

孔穗呼吸一滯。

她媽從前是金牌銷售,但也是出賣自己換來的,事實就是白天賣黃金,晚上賣身體。她長大被她媽逼著走這條路,她不幹,大義滅親,還幫警察把**窩端了。

她不問了,但覺得有一點不涉及他的雷區,“你也不是個好人,為什麽隻拍照?”從沒做過。

李暮近隻是看著她,用一種沒有情緒的眼神。

孔穗被看得發毛,解釋:“你別多想,你真有想法我也不願意,我還覺得你恐怖。我就想知道我有那麽惡心?你一點想法都沒?”

“你猜呢?”

李暮近語調聽得人感覺陣陣妖風襲來,孔穗不問了,“那你明知道我缺錢,能不能這次多給一點?我在你們家那麽多人麵前演戲,很緊張的。應該值一點辛苦費吧?”

“原來你在我這兒順的那些東西不算錢嗎?”

孔穗腳底一陣陰寒,再無話可說,麻利兒從他家潰走,像是逃離一個荊棘纏繞的牢籠。

李暮近維持姿勢,靜靜待了很久,關上燈,走到窗前,躺在地毯,月光均勻灑落全身,麻木的心漸漸鬆動,一塊一塊淤青、一道一道傷口卻像頑石堅硬,不能被這片皎潔療愈。

李暮近是被付知之電話吵醒的,打開手機,廢話一堆,懶得理,直接摁掉。

洗澡出來,他擦著頭發刷手機,隨手點進丁珂朋友圈,有內容了?

她朋友圈原本全鎖,隻能看到一條線,居然開了權限。

也沒什麽有意思的內容,基本是MV,音樂,還有電影片段。

最近一條狀態昨天發的,袁婭維的《彼岸》。

他沒聽過,自然點進去,藍牙自動連接,袁婭維性感慵懶的聲線在偌大空間悠悠揚揚。

“……

我多想抱緊你

把你的恐懼化作欣喜

不再計較這世界公平不公平

像個小孩一樣幹淨

……”

他漸漸停下動作,頭發的水滴濕了衣服,又滴到地麵,嗒、嗒的聲響仿佛一根操縱心髒的絲線,響一下,牽動一下,心也揪一下。

夏季多雨,晌午一過,一場大雨澆滅了路麵燒起的火。

麵包店對麵街邊的車裏,李暮近目光如炬,隔著連綿雨霧,靜靜看著麵包店女孩專注的眼睛。

兩年,她成為一個人間蒸發的秘密,他反複在孤獨的夜裏把她想起,卻隻有麻木淡然。

她再次出現麵前,他措手不及,他好像一下滋生很多用於她的規則和遊戲,卻在實施的過程中逐漸忘記本來目的。

他一直沒深想什麽原因。現在,他看到她,他知道了。

無論過去他對她有無一絲在意,這兩年,每當想起她,她都在他那一段記憶留下痕跡,久而久之融於他的呼吸,流進他的血液,成為他的經曆。

她紮根了,他就再也無法割舍她。

他解開了安全帶,下車,抽出傘,打開,穿過荒蕪馬路。水花飛濺,濕他的褲腿,還掛上幾粒泥點。

快到門前,停住。

這時,門把手掛著的鈴鐺被風吹得響起。

店內的丁珂聞聲看過來,隔著玻璃門跟他對視,不知道哪來的風把書吹得翻頁,她也沒阻止。興許是忘了,畢竟眼睛一直在門外撐傘的人身上。

又弄了一臉的傷。

叮鈴——

又起風了,鈴鐺一直響,雨被風帶進店,窗台和地麵都被潲了一層,她合上書,一一關窗,又走到門口,打開了門。

她沒說話,但他應該明白是正在營業的意思吧?

他沒動彈。

那她就這麽轉身?

又覺得怪。

她還是張了張嘴:“你買麵包嗎?”

這麽尷尬……

丁珂後悔說話了,她該轉身的。

說轉就轉,門外的人卻突然進門,像一座大山罩下來,猝不及防地摟住她,慢慢摟緊。

“你……”

“別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