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李暮近第一次來麵包店是坐在外場,桌上堆滿麵包、蛋糕、糖果。雨停了,落在門前遮陽棚,自下往上看,壓沉的位置像一隻被困的船。

不久前,他像其他顧客一樣,從自選區這一頭到那一頭,裝了冒尖一托盤,到收銀區,目不轉睛看著丁珂結算。

他的珂珂不愛笑,但有一雙看起來就很會笑的眼睛。沒有人在看到她聽到她以後覺得她不溫柔,但確實一開口就鋒利得像把刀。

“四百三,掃碼。這裏。”她甚至不願抬一下眼皮。

李暮近付款,繼續看著她打包,漂亮手指掙開紙袋,食品夾裝袋,把封口處折成波浪,手持標簽機,熟練摁一下按鍵,每一袋都貼上印有名稱的標簽。

同事從雜物間出來一眼看到李暮近明目張膽的眼神,看向麵包師,發現她也在看著她,不由使眼色:還說沒那意思呢,看看這眼神,多嚇人。

麵包師覺得她滑稽,搖頭一笑:別瞎操心。

李暮近拿上麵包也沒走,坐到場外休閑區,觀察起丁珂工作。

截至此時,他已觀察超過半小時。

丁珂在吧台看書,偶爾隨手端起旁邊的涼茶喝一口。

同事收拾好外場的單桌,回到吧台,假裝隨丁珂看書,八卦地問:“還沒得手?別太清高了,他那車看著就貴,有這種條件就趕緊答應了吧,別再作沒了。姐是過來人,到相親年紀再相親全是歪瓜裂棗,條件還不行。”

丁珂注意力在書裏,隨口反問:“相親也不是必須。”

同事打心眼裏為她著想:“不相信那就是憑感覺唄,但憑感覺找的一般不務實,結婚過日子還是要有經濟基礎。貧賤夫妻百事哀聽過嗎?畢業以後就得談上了,談兩年差不多得結了,不然太晚生孩子對你身體也不好。”

丁珂抬起頭,“不結婚生孩子,不用麵對這些問題。”

同事張開嘴卻無言。

李暮近的聲音這時傳來:“這主料是什麽?”

丁珂合上書,走過去,並不知道藏青色工服被她穿出製服風,本來別在領口的蝴蝶結卡在頭發上顯得她十分乖。

“麵。”

“配料。”

“酵母、雞蛋、黃油、鮮奶、奶油、水果、果幹、榛仁、花生、瓜子、巧克力。”

李暮近失語長達半分鍾。

他就問一個,但她好像知道會問完,把所有都說了。

“這個包裝,什麽材料。”他又問。

“紙,不建議食用。”

他再不問了。

正好下班了,丁珂交班、換衣服、抱著書、拎著麵包和布包朝外走。李暮近也沒有多待,緊隨其後。

雨後還是熱,悶熱,卻不影響行人出行,來往車輛兜風疾馳,碾得地麵油煎一樣滋滋響。門市的明堂很寬,距離人行道都還有一段,這會兒已經遍布路人。

下午沒課,丁珂計劃去圖書館待到傍晚,去看個展,再去夜跑好了。

她大腦大部分血液集中在處理記憶相關的內部體驗區域,這讓她更擅長動腦,喜靜,但也讓她對外部刺激無感。

於是浪漫她覺得麻煩,活動她嫌累,哈哈大笑顯笨。久而久之,身體發生變化,為了少走幾步,她會想好幾種切實可行的捷徑。

比如……

比不下去了!

她扭過頭,看著李暮近。

李暮近也停下,掛一臉彩,頭也不低半寸。

丁珂轉移注意力也沒能忽視他跟在身後這個事實,嚴肅說:“你再跟著我我就報警了。”

李暮近不說話,意思是:你隨意。

“我不是她。”丁珂說。

可以聽出語氣裏的麻木。

李暮近說:“我也沒問,不用強調。”

“我不當替身。”又是一句快說到吐的話。

“沒說你是。不過你能是她的替身,也是你的榮幸。”

好賤的話。

丁珂不想理,扭頭就走。

李暮近還跟,兩人距離明明說話就能聽見,他偏發微信:朋友圈為什麽打開了。

丁珂拿起手機看到是他消息,無視。

李暮近還問:加新人了?

好煩。

李暮近繼續:給我看的。

丁珂打開勿擾模式,鈴聲一瞬消失。

但李暮近就在身後,她能屏蔽他的消息,卻暫時不能屏蔽他的聲音,聽到他又說:“你挺會拉扯。”

丁珂又扭頭:“你也挺會自作多情。”

“我都能承認我就是要上你的當,你怎麽不能承認?”

丁珂失語。

不久前噎李暮近的情景再現,隻不過這次換她被噎。

“又想撩又沒誠意,一句實話沒有。”

丁珂神情表現無力:“你是不太久沒談戀愛了?誰教你這麽跟女生說話的?你身上哪點值得我對你拉扯?還有,誰撩你了,我警告你別敗壞我,我看見你就討厭。”

“我沒談過。”李暮近說:“你不知道嗎?我靠搶,不管也不用你願不願意。”

丁珂能感受到他與生俱來的傲慢、病態殘缺的認知,她甚至能通過他的發言確定他從沒什麽東西想到卻沒得到。

她不再理他,逼自己忍一時。

還沒到路口,迎麵走來兩個二十來歲膀大腰圓青年,不太熟練地攔住她的路,卻很熟練地調戲:“去哪兒?要不要我送?”

“不用,謝謝。”丁珂繞開。

兩人不依不饒,又攔住她:“哪個學校的,這麽有禮貌,你這讓我更心動了,咱倆加個微信唄?”他自以為幽默,又舔臉說:“加微信就是朋友,晚上一起吃飯不過分吧?”

丁珂不想理這兩個神經病,轉身看李暮近,他毫無反應,氣定神閑,她更確信她的猜測:“你有病吧?”

李暮近還沒說話,兩人不高興了,一改猥瑣氣質,神情凶狠起來:“跟你說話呢聽不見?”順著她眼神方向看到李暮近,並不在意,“你對象啊?你早說,我就愛有對象的。”

丁珂不由皺眉。

本以為他們是李暮近找來為難她的,還以為他閑得抽風要玩英雄救美,但聽兩人對他不甚在意的態度,不像受他指使。

她見過李暮近身邊人對他多麽卑微,說他是土皇帝都不為過,又怎麽敢有囂張氣焰。

“等會兒還有雨呢,咱們找個舒服的地方聊聊天兒?”男人一邊說一邊上手。

丁珂躲開,大庭廣眾並不是醜惡的遮羞布,惡人作惡從來不管目標環肥燕瘦,也不管是不是大庭廣眾。多少當街捅人事件發生。她深知這點,所以直接走向旁邊造型店。

兩個男人上前拉她,剛要碰到,被突兀的一聲製止:“你們幹嗎呢!”

路過的人都看向聲音來源,丁珂沒有停下,到店門口才轉身,就看到風風火火的付知之擋住兩人去路,瞪圓眼珠,手指著他們說:“幹嗎呢!欺負我妹妹是嗎!是不是不要命了!”

丁珂看到付知之更覺得惡心,對李暮近俯首稱臣的那些人裏,他是最顯眼的。

他的出現意味著她猜測正確。

付知之十分“紳士”地解決了騷擾丁珂的人,他們二人十分“狼狽”地逃竄無蹤。

他還演上癮了,當眾吆喝起來:“沒什麽事,放心,怎麽能讓這種流氓當街欺負女孩子呢!作為老爺們我一定出手!”

本來打算就這樣離開的丁珂卻又走回來,立於人群,撥打報警電話,再扭頭對付知之說:“遇到危險與其把希望寄托到過路人身上,不如自救。養成自救意識,有人來幫固然感恩,沒人來,好歹不會慌。沉著冷靜有助於想到好辦法。”

付知之沒聽她說什麽,滿心思都在她報警這件事上,那他找人來堵丁珂的事不就瞞不住了?搞不好還得被警察批評教育,趕緊求她撤銷。

圍觀者也覺得奇怪。

丁珂皺眉,表現得無辜,“他們今天被你嚇唬跑了,萬一咽不下這種氣又來堵我,我不還是要麵對危險?還是報警,警察比你的威懾力足一些。”

付知之臉紅脖子粗,趕緊說:“那什麽,你,可以,你可以,找我兄弟貼身二十四小時保護!”他順勢指向李暮近:“我兄弟從小什麽天上水裏拳擊房射擊館,就沒不精的。那個,家裏有錢,什麽都培養,有他在,你怕什麽呢是不是!”

李暮近像置身事外,不搭茬,也沒反駁。

丁珂表現得很驚訝:“這麽厲害!那為什麽保護我?喜歡我?那他要是不再喜歡了呢?那我原本可以在這段時間去練防身術的,就因為沒影的承諾不練了,他要是沒兌現,我不僅失去了時間,還失去信念,這不是得不償失?”

付知之完全說不過丁珂,狼狽地求助李暮近。

李暮近突然說:“我覺得你說得對。”目不轉睛看著丁珂。

丁珂看向他,眼神倒是澄澈,他不知情?

付知之傻眼,眼神詢問:幹嗎啊瘋了?我這幫你呢,我還以為我想了一好主意!誰知道她嘴皮子這麽利索!你可別賣我!真別報警,警察來了我怎麽說?說那倆人是我找的?幫兄弟追人?

李暮近神情冷漠、無動於衷:關我吊事。

付知之看李暮近不管,咬牙走到丁珂跟前,小聲說:“珂姐,這就是個誤會,能不能不報警了?”

丁珂微笑道:“要不就真的英雄救美,演出來騙人狗不狗?這麽多人,要是信了,出事連自救意識都沒有,你能負這個責任嗎?”

“不至於吧。”付知之冒冷汗,很心虛:“多少會動腦子吧?”

丁珂湊近了:“你媽天天為你們家當牛做馬,吃夠了苦,還不離開,是因為不動腦子嗎?”

付知之沒聽懂,脖子一梗:“你罵誰媽呢!”

丁珂覺得浪費時間,扭頭離開。

李暮近第一次以群眾的視角看丁珂,她在人群中時其實比在他的枷鎖下更為耀眼。

他站在原地停頓片刻,還是追上去。

那他就給她打造一副純金枷鎖、緬甸玉極料枷鎖、鑽石枷鎖。

他會用最貴的材料來匹配她。

丁珂上了公交車,他也上了。

丁珂有市政電子卡,隻用刷二維碼,往裏走到有座位的地方,坐下。

李暮近沒卡,按照刷卡器旁邊指示下載軟件,綁定支付方式。

丁珂坐在座位戴上耳機,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看向李暮近,公交車上信號不好,下載極慢,他又性急,不悅都在眉間,但不知道為什麽那麽蠢笨,丁珂不由笑,伸手遮一下唇角,把臉扭向窗外。

可能因為個兒太高了吧,一米八幾,堵在前門口,前排對坐的幾個大娘一直盯著他的臉。

無聊。

雨突然繼續,耳機突然響起——

“……

我多想雨下不停

一直浪漫下去

……”

她眉頭一皺,匆匆切歌。

下意識瞥向公交車前門,他還沒下載好,側身有些孤獨,但居然也有些溫柔?

再看眼報站屏,馬上到站。

不會到下車還沒弄好吧?這個人有這麽笨嗎?

剛切的歌這時唱到**——

“……

我看著你的側臉

希望時間慢一些

……”

她臉一熱,急忙摘掉耳機,手心同時冒出汗。

莫名其妙的日推。

她正要再切一首,一個聲音從頭頂傳來:“你幹什麽呢?”

抬起頭,李暮近站在她座旁。

“別管。”她說。

李暮近拿走她的一隻耳機,戴上,聽到一句——

“……

我時刻在想你

你是否能聽清

此時此刻的情緒

我是否該逃離

才不至於徹底

……”

丁珂把耳機搶回去,臉也扭向一邊,沒想到坐在旁邊的大哥也扭向她這邊,兩人陷入莫名其妙的對視。

公交車突發顛簸,丁珂不受控地靠向旁邊大哥,眼看要撞上,她驚慌失措,很抗拒卻被重力挾持,無能為力。

幾乎毫秒之間,李暮近伸手握住她的肩膀,最後與大哥親密接觸的隻是他的手背。

丁珂偏頭就能看到李暮近摟住她胳膊的手,但她偏不看,就任由那位置滾燙,像火在灼燒。

過了會兒,她拿開他的手,發微信:“滾開。”

李暮近回複:“過河拆橋。”

丁珂不理他了。

李暮近卻突然拿起她手機,搜索一首歌,幫她戴上耳機。

前奏好聽,她記住一句“如果雨之後”,還在猜測是不是歌名,就聽到副歌——

“……

我隻想說

我認真地愛過

兩個相愛的人究竟犯什麽錯

需要愛得如此折磨

是深深地愛過

你在我的心中

從沒有離開過

如果你要走也帶我走

……”

丁珂聽得認真,忘了翻開手機看看歌名,但被震動驚醒,翻過扣放的手機,看到李暮近的消息,他從音樂軟件截取了歌詞分享過來——

“我們還沒結束,我好不服輸。”

她手指甲刮了刮手機邊緣,眼神向下挪一寸,歌詞卡上有歌名,原來真是“如果雨之後”。

她關了播放器,摘了耳機,放進耳機倉,卻因為耳機倉的裂口,兩次都沒放好。但她似乎習慣了,甚至沒覺得奇怪,眼也不看,盲操作了幾次,總算對付。

公交車到站,她推開堵在她座位出口的李暮近,隨著人流快速跑下車。

李暮近透過車窗看著丁珂粉紅的耳朵,她是不知道自己很白嗎?那對粉耳就像兩朵小櫻花。

公交車門即將關上時,李暮近作為最後一名乘客下了車。

他不像前邊悠閑跟在丁珂身後,加大步子追上,牽住手,強製性改變了她的目的地,變成馬路對麵的商場。

丁珂都咬人了,咬他的手,他就是不放,硬是帶到一家體驗店,問店員要耳機。

店員很有禮貌:“您選嗎?無線還是有線?”

“給我女朋友。”

“……”丁珂氣完了。

店員立刻為丁珂服務,問她更傾向哪種。

體驗店也有其他顧客,見狀哼哈的覺得很滑稽。什麽時候體驗店的員工這麽注重服務了?體驗需要從旁協助嗎?無非是從那個男的身上嗅到什麽氣息。

丁珂要走,李暮近拉住她手腕,沒跟她解釋,隻是對店員說:“入耳式骨傳導。”

店員去拿,李暮近回頭看丁珂,說:“之前二十萬轉卡裏取出,手續費是二百,正好換這個給你。”

丁珂說:“你沒數嗎?我給你是十九萬九千八,你自己有病,憑什麽手續費要我出?”

“沒數,我說是二十就是二十。”李暮近就像無賴。

丁珂的三觀不允許她這麽無恥,自然對他無言以對。

店員把耳機拿來,李暮近買單,丁珂看著這隻耳機標價三萬二,而她壞了沒舍得換的那個也就兩百,聯想到他幫她完成的業績,加一起對他來說夠一件衣服的錢了嗎?

可這大概是丁卯兩個月的押金、護工費,也是她一年的生活費。

她家小區往南有一塊空地,平時一些爺爺奶奶在那兒賣自家種的菜,占地不小,後來有人報警說他們菜有農藥殘留,城管一來,把他們菜攤都拉走了。爺爺奶奶被嚇壞了,手足無措站在路邊,豆大的汗接連掉下來。

沒幾天那地方建起七八排板房,招來大批蔬菜、水果販子入駐。

不遠處路口還有一個巨大標牌“愛民市場,新鮮幹淨絕無農殘”。

李暮近回來,把包裝袋連帶贈品遞給她。

她接過。

李暮近也沒問她為什麽接受了,反正這是他的目的,達到就好,不用問丁珂說服自己的心路曆程。

他早說過,不是好來的錢,省著給李崇造更大的籠子給普通人?

下午三點半,丁珂終於進入圖書館大門。

圖書館冷氣很足,丁珂遮不住膝蓋的短褲就顯得沒什麽功用了。

在她不記得第幾次不自覺摩挲膝蓋時候,一件帶著溫熱的外套蓋在她腿上,操作的人還把兩隻袖子係在一起。偏頭看到蹲在旁邊的李暮近,他蹲下時,桌平麵正好跟他胳膊肘齊平,他輕鬆搭在桌棱,仰頭跟她對視。

她第一次低頭看他,意識到俯拍為什麽倍受青睞,大概因為這個角度會令人產生憐惜。

她正發呆呢,李暮近突然說:“進門牌子寫了,館內不讓談情。”

“……”

她多餘看他,真是吃飽撐的,瞥一眼凶巴巴說:“臆想是絕症。”

李暮近也沒想看著她讀書,沒什麽意思,就到她座位對麵坐下,她看她的書,他看他的珂珂。

她以前喜歡看書?

忘記了。

李暮近隻記得她喜歡到東市一個豁牙漏風的老頭店裏買金絲餅,還寫過一篇《母親》,登上少年讀庫,後來收入中學語文的閱讀理解選題。

稿費三千多?反正買了輛電動車給她媽,沒新鮮兩天就被偷了,再來學校時,粉臉煞白。

他那天沒再像往常一樣把作業丟給她寫,反而被他看到她筆記本上別人的名,陳享。

在此之前他對這人毫無印象,認識這人的第一天,這人就給了他一個閃亮的見麵禮。後麵他對這人記憶逐漸模糊,卻總會記得餐廳那一幕。

丁珂是他們這所國際學校唯一一個父母社會保險基數不達標的,母親還有失信記錄。

似乎是驗資報告超過標準,她平均學分績點又高,才錄取進來。

李暮近半道入學,正好跟丁珂一個班,那天陽光不是很燦爛,但風很溫柔,雪落下的聲音都有些浪漫。

兩年前。

老彭把李暮近送到國際學校,後視鏡內看著後座正玩手柄遊戲的人,毫無情緒地嚼著糖,想說隨他去吧,但李崇的囑咐又不能不聽,提一口氣,對他說:“阿暮,這所學校培養內容十分全麵,自然沒那麽多規矩,對你來說也更適合。你爸希望你在學校開心,當然最主要還是少跟同學發生矛盾,也不要對老師出言不遜,盡量低調,你其他的卡就會給你恢複了。”

這是李暮近從美國回來後第一天上學,剛過完生日,隆冬的一場大雪掛住鳩州老街的國槐,樹下自行車架停放的老式自行車也被覆蓋,雪色讓它們恍然沒那麽陳舊了。

老彭得不到回應,耐心又重複了一遍:“知道嗎,阿暮。”

“嗯,卡恢複了。”

“……”

他們學校高中部十多個課程體係,主要是IB(世界通用課程),AP(美國大學先修課程),A-Level(英國高中課程)。

李暮近讀IB課程,李崇找人代辦時沒跟他說,不過他也無所謂。

課程表滿滿當當,但每天最多就三節基礎課,全英文教學環境,非全天課時會有藝術、學術社團活動。

主校區處於學校中部,進門要坐校車抵達教學樓,全程十分鍾,校車一路林間雪、木棧橋,天然氧吧感受十分直觀。

主校區再往裏是天文館、實驗基地、運動館、高爾夫練習場、足球練習場、擊劍館、歌劇館等等。

生活區有鳩州所有學校麵積最大、種類最豐富食堂,還有中西餐廳、咖啡廳,健身房、遊泳館等標配。

李暮近被班主任帶到教室時正在上數學,白板右上角隨時更換的標牌上貼的是AAHL的課標。

全班十五個人,多一半都看向他。

他穿一身白,棒球帽也是白色,知道的以為他喜潔淨,不知道的乍然聯想到鬧白事了。

純白配置都沒有襯得他膚色稍暗,可想他的膚質有多清透。第二印象是五官,直接保送娛樂圈的水準。

隻是氣質陰鬱,眼皮掀動的頻率很反派,捧他估摸要承擔不小風險,萬一有劣跡,都不會是道德問題,直接送去法製頻道。

薛詩與扭頭跟丁珂使眼色:這個感覺還不錯啊!

丁珂沒接收到,她隻看了一眼就又看回平板了。

省去自我介紹環節,他坐到最後,發現除了遊戲機什麽也沒帶時,束睿把新電腦、iPad放到他桌上。

束睿比李暮近早報道倆月。

李暮近打開電腦看到屏幕的備忘錄,上邊寫著:名單和照片我給你弄好了,等會兒下課我對號入座給你介紹。

關閉備忘錄,下一個窗口是一幅巨型思維導圖,各種角度人臉偷拍圖和相對應的介紹,密密麻麻讓人厭煩,他一眼沒看,移到廢紙簍。

束睿偷偷發消息:“別刪啊,知己知彼,利於我們快速掌握這邊節奏,以便橫行霸道。”

“閑的。”李暮近回。

“你快點看!”

“不看,不想知道誰是誰。”

“阿暮!你忘了我陪你來國際學校的艱辛了嗎!我爸就不同意,是我軟磨硬泡,說咱倆兄弟同生共死,娶媳婦都娶雙胞胎,他這才同意的!”

嘖。

李暮近煩他,又把那檔案從廢紙簍移出來,但沒看,隻是掛在桌麵。

束睿滿意了,發個小貓表情包。

他比李暮近明媚,若將來沒什麽創傷更改這份樂觀心性,他大概會這樣一副燦爛性格到生老病死。

“我沒這麽牛弄這個,不知道是誰編入檔案的,家裏多少資產都估出來了。還有誰跟誰處過對象,他們內部消化太嚴重了,不比留學圈的料遜色多少。”束睿補充。

李暮近沒理。

課後,薛詩與拉起丁珂打羽毛球,還有一小時四十分鍾到午時,她們能打不少工夫。

薛詩與是三正集團的千金,入學第一天就跟丁珂成了最好朋友。

遊泳館不遠,兩人結伴步行,還沒走出教學樓廣場,陳享迎麵走來,將手裏的榴蓮卷遞給薛詩與:“趁熱吃。”說完就走。

薛詩與煩躁地撥開被風吹亂的發,嘖嘴翻白眼,舉起它問丁珂:“你吃嗎?”

“不吃。”丁珂沒吃過榴蓮,也不想嚐試。

薛詩與扭頭看了一眼,確定陳享沒關注她們這邊後,把盒子丟進了垃圾桶,撣撣手。

“他上次送東西你不是挺開心的?”

“那是因為我以為是給我的,打開看到‘麻煩你給下丁珂’,你知道我那兩天都沒吃飯,惡心壞了。”薛詩與鼻子哼一聲。

丁珂並不知道這件事:“你沒說。”

薛詩與這才把注意力從陳享身上拿回來,解釋:“對不起珂珂,他上次送了個花香味的胸針,寫紙條說配我們這一季新校服,樣子是挺好看,但你不用香,尤其花香,聞了就鼻子眼睛發脹。它要是木香我就給你留下了,我發現你身上有木質香的時候,你眼睛都不腫的。”

說著說著話題發散,倒是薛詩與的性格,但沒等丁珂提醒,她又回到軌道:“而且那時你請假好幾天,我發微信都沒回,我也就忘說了。”

“嗯。”丁珂不在意。

薛詩與挽住她的胳膊:“今天新來的那個李暮近你覺得怎麽樣?”

“指哪方麵。”

“長相吧,別的也都還不知道呢。”

“還可以。”

薛詩與“謔喲”一聲:“不容易,有你覺得可以的。”

雖然認識丁珂隻有兩個月,但她對丁珂不站隊的性格深有體會,也很少從她嘴裏聽到任何觀點、喜惡,論證誰對誰錯。逼急了她也隻會重複一遍結論。比如老師說的話,比如一個驗證過的道理,比如新聞播的公告。

可以說她十分冷漠,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也可以說她家庭條件相對較差,背後沒有支撐,知道禍從口出,所以不亂說話。

都能解釋通。

但薛詩與一直認為她是太乖了,溫順是她的標簽,遠離人群、躲進角落是她的原則。

她不想打擾別人,同樣也不想被別人打擾。

丁珂從事實角度出發:“正好說明以前說不可以的就是不可以。”

“哈,好像是這個理。這麽說來你審美不錯啊,這個新來的長得是有點牛的。”薛詩與說:“不知道是不是本地人,招生期都過去倆月了還能插進來,背景也牛。”

“新聞上說了,一民族企業家孫子,半年前在美國被校園霸淩,被脅迫遊行、搶劫,受到驚嚇精神崩潰,休養了半年。”

薛詩與愛聊這種話題,眼睛圓鼓鼓的,一股精神勁,倒退著問:“然後呢?”

“好像等檢查報告晚了幾天,就沒跟我們一起開學。”

薛詩與想起來,“那我知道了,那企業家是一巨有錢老太太吧,這兩年記錄退休生活又火了,帶動企業文化推廣、新項目推出,老牛兒了。她女兒李什麽,李羋,那更有錢。”

說到一半,恍然大悟,“啊!他爸和他爺爺當官的,難怪。不過也正常了,這事很少人提。他家要不出大事,這層身份估計不會被捅出來、麵向大眾。”

薛詩與說了一個規律:“從商的無所謂高調,從政的都很低調。出事真辦,一擼到底。”

沒等丁珂說話,薛詩與又說:“不過這都是你接觸不到的,你聽聽就行了。”

丁珂嗯一聲,沒搭話。

羽毛球館人不多,有學妹在拍全英文Vlog,男生幫忙拿包,不時糾正她的語法、發音。還有女孩在拍運動照,都等大汗淋漓時拍汗珠掛在臉上的氛圍。

丁珂和薛詩與去儲物櫃拿網球服,再到更衣間裏換。丁珂剛出來就聽薛詩與在裏邊喊:“我是又胖了嗎!我這裙子都有點小了!”

丁珂扭頭,腳步卻沒停,正要回話,聽到一聲提醒“看著點啊”,回頭看到一個胸膛,第一反應向左躲,他也向左,馬上轉換,他也跟她轉去一邊,再換,他也換。

短短數秒,兩人步調出奇一致,於是她意料之中地撲到他懷裏,關鍵時刻自我保護意識沒有拖後腿,支配她雙手及時向前推拒,保護她不與對方貼身的同時,撐住對方腹部阻止對方向她貼近。

但失算了。

兩人貼得嚴實,她額頭都撞上對方胸膛,雙手擋了跟沒擋一樣。撲鼻一股木質香。

那個聲音又從側麵傳來:“還抱啊?”

丁珂清醒,往後退開兩步,站穩之後才抬頭向上看,是新同學。

側麵的束睿歪頭看他們班這個常年隱身的女生,她總是穿得素,喜歡戴帽子也從不化妝,沒聽說她缺席什麽場合,但就感覺沒見過她的身影。明明開學時關於她的討論度是最高的。

因為漂亮。

男生不可能不知道自己長得不錯,也知道裝酷就會讓女孩喜歡,自然很客觀地知道哪個女孩長得好看。就算扮醜,他們也能確定底子不錯。

丁珂就是扮醜也能讓人一眼記住的人,但她好像不喜歡被記住,而且實在太無趣了,再漂亮的外殼搭一副麻木也會讓人難再分泌激素,漸漸就沒人討論了。

可能她在束睿的記憶裏缺席太久,以至於她一身羽毛球運動裝,隻露一點胳膊、腿,都叫他眼前一亮。

他不想難為她,但突然想不起她說話聲音,就問道:“不道歉?”

丁珂低頭看向地標,是他們往裏走卻走了出口通道,但還是說:“對不起。”

甚至沒有猶豫一下。

束睿張口結舌,無意為難竟有為難意味。

薛詩與出來了,看見門口倆男生,不自覺停下腳步,片刻才來到丁珂跟前,挽住丁珂手臂,笑著問:“怎麽了?”

“沒事。”丁珂說。

薛詩與卻扭頭看著李暮近和束睿:“你們不要欺負我們珂珂啊,我們珂珂可不像我。她很內向,不喜歡開玩笑。”

束睿隻是笑,對她這話並不買賬:“是她撞過來,誰欺負她了?”

薛詩與搖頭晃腦的,“哦哦哦,那我替她跟你們道歉,行了吧?”

束睿鼻子一笑帶著肩聳動一下,沒搭話。

丁珂覺得無聊,先行離開。

薛詩與留下也沒什麽意思,哼一聲,甩下一句“不跟你們說了”追上丁珂。

進入場地,開始打球,薛詩與被丁珂打得毫無還手之力,離著老遠都能聽到薛詩與嬌嬌地抱怨:“珂珂你不要欺負我感冒剛好!”

丁珂沒接她這一句,隻是把護腕綁得更緊一些:“可以休息下。”

束睿看著薛詩與,笑一聲:“還拿過羽毛球獎,就這水平?一時不知道挑哪點來笑了。”

始終默不作聲的李暮近在這時突然問:“那是誰?”

“哪個?”

李暮近沒答。

束睿扭頭一看,也不用答,李暮近目光直接,便告訴他:“丁珂。”

丁珂。

這是開始,平平無奇,索然無味。許久他們才知道,李暮近和丁珂所有靜好瞬間都集中在了相識那天。

那天陽光不是很燦爛,但風很溫柔,雪落下的聲音都有些浪漫。

圖書館安靜,中央空調聲音於讀者來說那樣“震耳欲聾”,雨聲跟前卻又如此細弱渺小。

李暮近看著沉靜的人,想起第一次見她。

那是丁珂第一次對他說對不起,也是最後一次。

他聽過很多對不起,李崇在鏡頭麵前聲淚俱下地對不起,對不起人民和國家栽培,沒教好兒子。對不起兒子,因為我的疏忽令你淪落至此。

宋雅至的對不起,對不起兒子你就忍忍,你知道媽說起來有錢,但都因為你爸身份不允許他有,不然到不了我名下。

欺辱過的人的對不起,發生衝突向來不用他出手,總有人為他掃清障礙,明明是他的錯,身邊人包括受害者都能說不是。

隻有丁珂那聲對不起,很動聽,很由衷。大概是她恬靜性格使然。可惜,再沒聽到過了。

丁珂的平板套著一個發舊的殼,但幹淨,毛邊都被修理過了。她還戴著她的舊耳機,偶爾皺眉思考,頭發掉下耳朵也沒發現,遮住窗外雪色,也擋住光線。

李暮近是有強迫症的,不嚴重,但有,於是伸手撩起她那縷不乖順的頭發,別到耳後,手指碰到她涼絲絲的耳朵時,他們都有細小的顫。

他很少這樣輕微地觸碰,這感覺,其實很陌生。

丁珂先躲掉,流利地翻書、標記,好像根本沒注意剛這點觸碰。

沒一會,頭發又掉。

李暮近沒耐性,起身同時摘了脖子上的項鏈,來到她身後,撩起她頭發,用項鏈綁住了。

不太牢固,他把它們捋到她左肩,效果好一點,暫時不亂跑了。

可她要動的,要低頭、抬頭,他就在旁邊坐下了。他沒辦法,他有強迫症,隻能坐旁邊,看著她的頭發。

丁珂看會書,他這些動作,一個勁打擾,她扭頭,不太高興道:“能不能安靜?”

李暮近沒答,隻是把她的椅子拉到跟前,兩個人椅子腿哢嗒一下輕輕撞上。

丁珂睜大眼,身子慣力朝他撲去,雙手堵住他胸膛靠近,忘記靠近的其實是她。但她是被迫的,力的作用她也無奈。就這樣跟他僅有呼吸之隔,丁珂清楚聽到自己陌生的心跳頻率。

李暮近無話,隻緩慢地張合眼睛,看著窘促的人。

許久,丁珂搬著椅子往邊上挪挪,不再抗議了。好人不跟狗鬥。

不知不覺,時間來到傍晚,雨後霞光絢爛綺麗,覆蓋圖書館閱讀區連排長桌前稀稀疏疏的讀者,美如畫。

丁珂朝窗外看一眼,再看表,準備待到六點就走。青年藝術節夜間開放時間七點半,她打車過去來得及。

聽到旁邊手機放到桌麵的聲音,她略一瞥,正好把這個人甩掉。

這時,麵前出現兩個身影擋住光線,丁珂抬起頭,背光讓她看不清楚來人,隻看到女生倒抽一口氣,捂住嘴:“你……你怎麽可能……”

旁邊男生摟住她肩膀,以免她受驚過度,倒下去。

女生見丁珂沒反應,繞到她旁邊,瞪大眼睛仔細觀察,又看看旁邊的李暮近,再看丁珂,顫抖地問:“珂珂……你還活著!”

女生是薛詩與,男生是陳享。

他們鬧出不小動靜,不少人看過來,李暮近嫌煩,把“禁止喧嘩”的標牌拿到跟前,讓字麵對著薛詩與,不是溝通:“滾蛋!”

薛詩與緩了緩,無視他,放低音量又問:“那場大火你活下來了?那為什麽學校裏人都說在火中找到了你的屍體……還有新聞也在說!網傳李暮近也被審判了不是嗎!”

說到李暮近,她扭頭又瞥他一眼,幾乎咬牙切齒,“他居然沒事,你怎麽還在他身邊!你忘了他對你做的事了?你說過不會為男人失去自我!你現在又在做什麽?死裏逃生也沒讓你清醒過來嗎?”

她好憤怒,也有好多話,不管旁邊一直拉扯她的陳享,一股腦對丁珂輸出激烈情緒。那種恨鐵不成鋼就像李崇在新聞裏對李暮近表達的那樣。

陳享攬著她的肩膀,攥著她的手,“圖書館聲音小一點,你要不先聽聽珂珂怎麽說。”

薛詩與甩開他,歪著頭繼續質問:“就因為我不小心把李暮近去你家的事說出去了,你就再也不跟我說話了?那我不是因為勸不了你,覺得大家一起勸或許會好一點……”

她是不怕李暮近的,以前就不怕,李暮近家再隻手遮天也不敢公然挑釁她這個三正集團大小姐。

丁珂也想回應,但薛詩與根本不給她機會,一直在輸出,但其實翻來覆去就是那兩句:“你都被他害成什麽樣了,而我隻是不小心,你眼裏隻有男人嗎!非得死在男人手裏嗎?”

她壓低聲音的嘶吼讓力量集中在太陽穴和脖子青筋,漸漸憋紅臉、漲紅眼。

當她攥住丁珂肩膀,繼續新一輪逼問時,李暮近一腳踹她腰側,把她踹得撞到對麵桌沿。

陳享急得往前一步,對上李暮近眼神又往後退好幾步,先把薛詩與扶起來。

此時管理員已帶保安過來,隔開幾人,讓他們有矛盾到辦公室解決,別在館內鬧事。

李暮近靜靜收拾起丁珂的東西,對丁珂說,也是說給薛詩與聽,“她去找你那次,我把她吊起來,她之後說我強奸。”他是很陰陽的:“我也覺得奇怪呢,這麽恨我,反而造你的謠?”

薛詩與臉色忽一下難看,被陳享緊握的手開始出汗震顫。

丁珂始終反應平淡,到這時,薛詩與終於沉默,她才有機會說:“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你說的丁珂,也不知道你是誰。”

薛詩與皺眉,不信,“那他為什麽對你說我之前去找你?”

“他有病。”丁珂說完,看一眼表,六點多了,再不出發就看不完整個展了,票挺貴的,不能浪費。

她隻管走她的,身後薛詩與又要攔她釋放情緒,李暮近突然拉住她,沒讓薛詩與碰到,扭頭,朝薛詩與走近兩步。陳享往前又後退的動作重演,到底沒擋在薛詩與前。

薛詩與梗著脖子瞪李暮近,似乎不管他說什麽做什麽她都不怕。

李暮近一點威脅意思都沒有呢,“殺人犯我能當一次,也能當二次。我脖子一抹無所謂,你也是嗎。”

薛詩與害怕了,眼淚一瞬落下,驚慌的淚。

李暮近和丁珂走了,陳享和薛詩與還呆站在眾人觀察的視線裏。

陳享上前拉薛詩與的手,薛詩與甩開,扭頭眼神變鋒利:“你是在他麵前跪習慣了?他那麽對我,你連說一句都不敢!”

陳享咬肌**,眼神向上,也有疑惑:“丁珂到底有沒有被他強奸?”

薛詩與眼神飄忽,仿佛覺得這問題十分可笑,扭頭就走。

丁珂出了圖書館,快速登上一輛出租車,對司機報地址後扭頭一看,李暮近站在路邊看著這邊,好像無奈,卻也沒有無奈的表情。

不知道為什麽,她會唇角微挑,覺得好笑。

他是好笑的,那種有病的好笑。

她把他給她買的耳機拿出來戴上,隨便播放,居然是“我走後”。

旋律和歌詞都是致鬱的,她立刻切歌,司機也在這時說:“後麵那輛保時捷一直跟車,要不要報警。”

丁珂頭也沒回:“不管。”

“好。”

青年藝術節在詹城郊區,要穿過湛西河,河很長,不寬,就六十米,高架橋修到河邊也沒停,直接橫穿過去。下午遇到的倆流氓倒沒說錯,果然不止一場雨,第一個紅綠燈還沒到,又下起雨來。

她不由地扭頭望了一眼,雨遮擋後擋風玻璃,她看不清。

司機看了一眼後視鏡,告訴她:“還跟呢,沒丟。”

丁珂想說她沒看那輛保時捷,但無論說什麽都欲蓋彌彰,就沒吭聲。

上橋後堵了車,停了十多分鍾,司機下車探問一番,回來用力關門,罵罵咧咧,“中間有一輛重型半掛,裝載好幾軋鋼卷,不知道咋不走了。這一堵,誰也別想過。”

剛說完,車子嚴重顛簸一下,陡然向右傾,丁珂和司機都砰一聲摔到車內最右邊。

丁珂頭磕到車門,額頭瞬間流血。

當兩人意識到發生什麽,橋麵已經發生側翻,橋上車輛紛紛側滑到橋麵護欄,又衝破護欄掉進水裏。

砰——

強烈的失重感後就是落水的衝擊,車門在水的壓力下無法打開,司機慌得瞪眼,一邊用力撞門,一邊急吼吼地喊:“最多五分鍾車裏就進水了!咱倆都得憋死!趕緊撞車窗!”

丁珂已經抄起杯座的塑料杯,照著破窗點用力砸下去,不停砸下去。

額頭傷口血流得越來越多,但似乎大腦已經開啟保護機製,她感覺不到疼,車裏完全顛倒的姿勢也不覺得累,手背的筋一直爆到手背,她幾乎用盡力氣,車窗就是完好無損。

車底急速進水,沒五分鍾已經充滿,將他們淹沒。

司機不會遊泳,車底開始進水時就慌得不知道該幹什麽了,嘶吼都是顫抖的,一直嚷著不會遊泳,哭喊快死了,馬上沒命了。

丁珂要一隻手攥著他,一隻手繼續砸車窗,可這個封閉的小盒子就是鑿不開。

這樣的重大事故,救援一定很快,她堅信,隻要堅持,主要堅持住!就一定有人來救他們!

一定!

可是她高估了她的肺活量,很快感覺到窒息。

司機嗆了好幾口水後已被淹溺,丁珂扯著他的手開始劇烈地抖,她感覺不到無力,但身體已經承受不住。

河底的水混濁,髒兮兮的什麽也看不清,水壓對她身體的擠壓,對她器官的脅迫到達臨界,她的自救意識一點點流失,生命意識也隨著窒息感變得沒那麽清晰……

她不知道為什麽看展,可是看展有什麽錯……

她不能把與她無關的天災人禍強攬過來啊。出門會遇到危險就不出門了嗎?女人受到迫害概率那麽高就能選擇不做女人了嗎?

什麽狗屁。

哦。

李暮近呢。

他獲救了嗎?他又要上新聞了嗎?

他……

然後她就看到他從一片渾濁中遊過來,手裏拎著一把全鋼獵槍模型,用力打手勢,好像是讓她靠邊,可是她動不了了……

李暮近揮了幾下,丁珂人不動彈,他也沒再執著,更不耽擱,用槍屁股照著車窗易碎點用力一下,玻璃碎了,一瞬間,大量河水伴著碎玻璃、石屑灌入車內,丁珂嗆水,回光返照似的掙紮起來。

熱心群眾此時也已經遊到車旁邊,幫忙把溺水的司機解救出來,往岸上帶。

李暮近把丁珂帶上岸,心肺複蘇,逼出她嗆進肺裏的那口水,先把她交給附近診所趕來救援的醫護人員,扭頭又回到事故重災區,協同熱心群眾對其他落水者實施救援。

丁珂身上都是車窗破裂時被碎玻璃劃傷的口子,在她死人白的皮膚上冒出鮮紅的血,醫生一邊幫她消毒處理,一邊安撫說:“沒事了,不用怕。”

她的一聲讓丁珂五感漸漸回歸,救護車、警車的鳴笛,群眾救援的叫喊在她耳邊清晰起來。

有人在罵重型半掛車嚴重超載,造成橋梁承重係統崩潰,死傷暫時不能確定,能立馬確定的是被毀橋梁、車輛的價值,已稱得上是重大事故。

丁珂漸漸感到抽痛,坐在樹下,靠在樹幹,慢慢抱緊雙腿,緩解疼痛,平複一顆心。

她以為她要去見親人了,她還在想,見到親人,她要怎麽交代,她許諾很多事,好像一件都還沒有辦到。

幸好,閻王還不收她。

可能是李暮近的極惡之態勸退了閻王?

李暮近。

是他救了她。

是李暮近,那個壞東西。

李暮近總算等到相關部門救援隊伍趕來,回頭跑到丁珂跟前,明明很狼狽,臉上新增的傷還在流血,仍熟練地蹲下,雙手捧住她的臉,急躁地檢查她的傷口:“腦袋磕到沒有,身上還有哪裏,手給我看看……”

丁珂猝然抱住他。

李暮近蒙了快一分鍾:“你……”

“別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