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哪裏都很好

“……感謝U大這一次的邀請,也感謝在座各位的參與和聆聽。”

謝楓站在講台上,說:“謝謝。”

U大的階梯禮堂裏,謝楓站在演講台前,聆聽著台下屬於他的掌聲。

觀眾席裏是一張張懵懂年輕、神色中帶著崇拜和敬仰的麵孔,這一刻讓謝楓意識到,自己真的老了。

幾十年前,年輕的他第一次穿著西裝站在這樣大的禮堂前作演講時,心潮澎湃且緊張至極,那時候他覺得自己做到了。

但今年的他已經快六十了,這些年來見過了太多類似的場麵,名利也好,職稱也好,一旦拿足了之後,反倒回不到最初的心境了。

謝楓是他們村裏當年唯一一個考上大學的人。

他自尊心強,從小格外在意別人的目光,有著一種刻在骨子裏的、近乎病態的自卑。

哪怕已經進了最頂尖的學府,哪怕已經將普通話練到最標準,卻還總是害怕別人挖掘到自己的過去,害怕別人看不起自己。

他以為自己是聰明的,然而到了大城市之後,卻發現比自己聰明的人要多得多。

於是他開始更努力地向上爬。

發現自己一個人爬不動之後,他開始靠著甄影爬,攀著賀敏爬,爬得越來越高,爬得不擇手段。

謝楓想自己確實是聰明的,因為他發現良心不要了之後,原來每一步都可以走得都那麽的輕鬆,那麽的快。

他確實是跨越階級的成功案例,別人尊敬地叫他教授,為了進他的實驗室,為了要一封由他署名的推薦信而爭破了頭,他做到了。

隻是此時此刻,禮堂裏的掌聲逐漸消失,觀眾們陸陸續續散了以後,謝楓站在講台上,卻發現世界突然變得很安靜。

靜得叫他心慌。

他努力爬到最高,站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頂點,但是此時此刻回頭往身後一看,才發現自己的身邊早就已經沒有人了。

謝楓站在講台上愣了一會兒。半晌後低下了頭,漆黑的電腦屏幕照出了他的臉,還有他鬢邊的白發。

他吐出一口氣,手下意識地想要去摸口袋裏的煙,但還是忍住了。

他聽到身旁有腳步聲傳來,以為是有沒走的觀眾或者學生想要問什麽問題,於是在臉上重新掛上了那麵具般儒雅的微笑,抬起了頭。

然而在他看清楚來人的一瞬間,身子卻猛地一僵,聲音控製不住地顫抖起來:“……小津?”

謝以津的容貌實在是太像甄影了。

清冷秀麗,同樣潭水般烏黑靜謐的雙眸,裏麵藏著的情緒極淡,卻像是能將人埋得最深的、最黑暗的那些心思一眼看穿。

謝楓對謝以津的出現感到意外和驚喜。

然而下一秒,他聽到謝以津平靜開口道:“你什麽時候離開倫敦?”

謝楓身子一僵,隨即苦笑了一下:“這次是U大主動邀請我的,後天還有最後一場演講,結束後我就會走。”

謝以津沒有說話。

他太過了解謝楓這個人了。如果隻是為了賀嘉澤的事,謝楓是絕對不會放下他的實驗室和他的項目特地飛來倫敦的。

但如果是有高校邀請他來進行演講,並給他交際並拓展人脈的機會,那麽他此刻的出現就變得非常合理了。

“這次小澤來倫敦交換的想法,是他主動和我提的,並不是我的意見。”

謝楓緊盯著謝以津的臉,苦澀道:“自從你從美國離開之後,我就再也沒做過任何事情。”

謝以津的眼睫一顫。

謝以津17歲離家讀大學的時候,謝楓隻覺得他是在負氣,少年心性抵不住現實的殘酷,他還小,沒過多久就一定會回來。

然而謝楓沒想到的是,謝以津一走就是多年,期間一次家都沒有回來過。

那個時候謝楓已經察覺到自己在逐漸變老。他的心氣和精力都不如從前,又或者說他的事業已經近乎達到頂點,於是他開始感到悵然若失,開始回憶過去的時光,開始奢望起了一些自己年輕時不太在乎的東西。

謝以津他的親生兒子,有著他的血液和姓氏的兒子,謝楓後知後覺地感到愧疚,想要去彌補什麽。

於是謝以津在加州讀博士的時候,謝楓主動接觸了他當時所在課題組的導師,發起了合作課題的邀約。

他提出了很好的條件,資源也主動向加州那邊傾斜了很多,話裏話外的意思,就是希望他們那邊可以優待謝以津。

但謝楓沒想到的是,謝以津在發現他做的這些手腳之後,竟然毫不猶豫離開了已經生活了很多年的加州,放棄了他已經熟悉了的科研環境。

他毅然決然地去了多雨的倫敦,換了新的課題組,甚至還換了研究的方向,叫謝楓無從插手。

倔強、冷靜又果斷,和甄影一模一樣。

那時候謝楓才意識到,自己這些所謂的彌補來得晚了,晚了太多太多,而且謝以津根本就不想要。

“賀敏那天說的話,你不要放在心裏去。”

謝楓說:“她這幾年的情緒一直不是很好,我和她提過離婚,但是她會去實驗室和學校那裏鬧,我……沒辦法。”

他的語氣聽起來無奈而疲憊,這讓謝以津一瞬間甚至有些想笑。

“小澤他,一直太不成器。”

謝楓有些期冀地望著謝以津的臉,“如果你想回國的話,我手邊現有的資源可以毫無保留地直接給你,你可以直接將我的實驗室接手,我的學生可以幫你做你想要的實驗和課題,如果你想教職相關的工作,我也可以——”

“那是你的學生們這些年打拚下來的成果,我沒有資格和權利,在不通知他們的情況下直接拿走。”

謝以津直接打斷了他:“這叫偷,會讓我良心不安。”

謝楓再也說不出來一句話。

謝以津的語氣很平靜,但是他話裏的每一個字,無不在諷刺當時的謝楓偷了屬於甄影的成果和人生。

謝楓無言以對,隻能沙啞道:“你果然……還是不肯原諒我。”

謝以津說:“你需要取得原諒的人並不是我。”

謝楓的心口沉悶。他盯著謝以津的側臉,須臾後歎息著開口道:“我知道你不想看見我,今天來找我,一定是有什麽事。說吧,我會滿足你。”

錢也好,科研上的資源也好,現在的謝楓什麽都願意給,但他同時也清楚,謝以津是不會找自己要這些東西的。

謝以津靜默半晌,道:“我希望你可以說服賀敏,讓賀嘉澤留在倫敦,給他一次選擇自己人生的機會。”

謝楓的手微微一頓,片刻後道:“好。”

謝以津靜默地佇立在原地,許久都沒有說話,隻是注視著謝楓的雙眼。

“我說到就會做到。”謝楓明白他的意思,又補充道:“賀敏那邊我有辦法,一定會讓她鬆口的,你放心吧。”

謝以津點了點頭。

他神色並沒有太大的波瀾,也沒有再開口,甚至連一句最簡單的再見都沒有和謝楓說,隻是轉過身,向禮堂外走去。

謝楓緊緊盯著他的背影,胸腔無聲地起伏。

半晌後他沒有忍住又喊了一聲:“……小津!”

他看到謝以津的腳步一頓。

“一兩周前,我去做了體檢。”謝楓幹澀地開口道,“醫生說,我肺裏長了個東西,這次回去要做活檢看看情況。”

“但情況……應該不是太樂觀的。”他說。

謝楓甚至還沒有和賀敏說這件事。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將這件事情告訴謝以津,可能是太久沒有和這個大兒子見麵,也有可能是他意識到,這一次分別過後,他應該就再也見不到謝以津了。

謝楓知道謝以津不會原諒自己,隻是期盼著能聽到他說一句類似於“保重身體”的體恤話,用不是那麽冰冷的語氣。

但是謝以津並沒有回過頭。

他始終背對著謝楓,站得很直。

良久後,謝楓聽到謝以津輕聲說道:“祝您事業有成,謝教授。”

謝楓的身子猛地一震。

謝以津繼續向禮堂外走去,腳步聲極輕,隻留給了謝楓一個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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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以津回到實驗室的時候,秦燦正在和喬納森開每周的會議,賀嘉澤正在水池邊幫郝七月準備跑膠要用到的材料。

看到謝以津的一瞬間,賀嘉澤驟然睜大雙眼,“噌”地一下直起身子:“你,你…… ”

他的嘴巴張張合合,臉憋得通紅,一副想要說什麽,卻又說不太出口的樣子。

賀嘉澤從小到大就是一個極其矛盾的人。

當時在賀敏的各種嚴苛要求下,賀嘉澤確實怨恨過謝以津的存在,可又掩飾不住心底對這個哥哥的崇拜,控製不住地想要和謝以津親近。

每次好奇謝以津在做什麽的時候,賀嘉澤就會躡手躡腳地跑到謝以津的房門前偷窺,被謝以津發現之後,臉上浮現的就是這副氣急敗壞,又有點慌慌張張的神情。

謝以津對他這副樣子習以為常,他瞥了一眼賀嘉澤手上正在做的東西:“你現在拿的是P1000的槍,一會兒要上樣的話,最好換個精密度高一點的槍。”

賀嘉澤深吸了一口氣,換了一把移液槍,抿了抿嘴:“你,你和秦燦……”

問問題的人明明是他,賀嘉澤自己的臉卻越來越紅,話好像燙嘴一般在舌尖上滾來滾去說不完整:“他……他和我說你們倆是,是—— ”

賀嘉澤支支吾吾地半天沒有把話說全,謝以津卻明白了過來。

他知道秦燦那天找賀嘉澤問了自己的過往,沒想到秦燦竟然也將他們之間的關係對賀嘉澤全盤托出。

謝以津微怔片刻,隨即坦然承認道:“嗯,是的。”

賀嘉澤的呼吸逐漸變得粗重起來,他打開移液槍槍頭的盒子,將移液槍懟進去,力氣大到似乎快要把盒子戳穿:“……什麽時候的事?”

謝以津:“在你來倫敦之前,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賀嘉澤再也忍不住了,放下手裏的東西,咬牙切齒地指著謝以津:“你們,你們怎麽能……你們可都是男的啊!”

謝以津:“所以呢?”

賀嘉澤被他這輕描淡寫的三個字給噎住了:“他,他到底有哪裏好?你到底怎麽想的?!”

謝以津微微蹙眉。

賀嘉澤:“快說!”

謝以津:“ 哪裏都很好。”

賀嘉澤頭發絲都快立起來了:“你這算是什麽答案?”

謝以津輕輕歎息了一聲:“臉好,性格好,身材好,摸起來很好,可以包容我的缺點,情緒反饋和溝通都很主動與及時。”

賀嘉澤:“……?!”

謝以津思索片刻,又補充道:“體力也很好,嗯。”

賀嘉澤捂著耳朵,崩潰地大叫了一聲。

他抱著頭,難以置信地咬牙道:“你,你們倆簡直,簡直是——”

“簡直”了半天也沒簡直出個所以然來。

謝以津也沒再理他,直接打開了麵前顯微鏡的燈。

郝七月端著準備好的蛋白樣品走了過來:“我回來啦!欸小賀,你去哪裏呀?我馬上就要開始跑膠啦,你不過來看一眼嗎?”

“七月姐……你自己先開吧。”

賀嘉澤別過臉,背對著謝以津和郝七月站著,肩膀劇烈起伏,半晌後甕聲甕氣地:“我肚子疼,要先去趟廁所,你不用等我了。”

謝以津:“…… ”

郝七月暈暈乎乎:“哦哦,那好吧。”

秦燦剛從喬納森的辦公室裏出來,就和一邊用手抹著眼睛,一邊向前走著的賀嘉澤撞了個正著。

在看到秦燦臉的一瞬間,賀嘉澤驀地睜大雙眼。

秦燦還沒反應過來,就看到眼前高壯的黃毛青年像是再也憋不住似的大聲“嗚”了一下——他拔起腿,向走廊的另一頭飛奔而去。

作者有話說:

小賀日記:星期二,天氣晴,今天是我人生中第二黑暗的一天。

小情侶終於可以甜甜貼貼做蛋糕啦,快完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