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不是我的
謝以津一直昏睡到下午才醒來。
身體的各個部位都傳來極為酸痛疲憊的透支感,近乎和之前那種暴雨後醒來的疲倦感不相上下。
昨天雖然折騰到了很晚,但好在秦燦的精力始終旺盛。他抱著謝以津在睡前洗了個澡,所以此刻謝以津的身上至少還是清爽的。
年輕男生在這種事兒很難做到淺嚐輒止,早晨醒來時,秦燦在謝以津身後來回蹭著,還想要再溫存半天。
但謝以津拒絕了。
他用食指點在秦燦的胸口,無形中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沙啞開口道:“你養的那一批Daf-2缺陷型,需要在今天上午轉移一下了。”
秦燦沉吟片刻:“……還真是。”
科研人的生活就是如此。
當然當時的謝以津也存了一點私心。因為他感覺自己如果允許秦燦以這個勁頭繼續再多抱幾秒的話,他們很有可能擦槍走火地再來一次。
看向窗外,謝以津發現天空有些陰沉。
現在是初秋時節,按理來說是最涼爽舒適的時節,但謝以津卻並不喜歡倫敦的秋天。
雨水太多,而且每一場雨都會比前一場要更冷一些,幾場雨後,不知不覺就會過渡到了冬日。
下午來到實驗室後,謝以津發現自己的實驗台旁多了一台顯微鏡。
謝以津所在的那一排實驗台其實可以供兩到三人使用的,隻是因為地理位置離冰箱和離心機等常用儀器比較遠,加上謝以津喜歡一個人做實驗的時候不受外界幹擾,所以一直都是他一個人在用。
謝以津盯著那台顯微鏡看了一會兒,皺了下眉。
他轉過身,想要取架子上的一瓶試劑,抬起眼的瞬間,卻發現自己的身後不知道什麽時候站了一個人。
他聽到那人對自己說:“你好呀,謝哥。”
謝以津的身子驀然一僵。
賀嘉澤是將“謝哥”兩個字拆開後,一個字一個字念出來的。
“謝”字念得極輕。“哥”字微微加重了一下。
謝以津盯著賀嘉澤的臉,片刻後抓住了架子上的試劑瓶,手指無聲無息地攥緊。
賀嘉澤站得筆直,麵無表情地看著謝以津。
而賀嘉澤的身後緊跟著走來了秦燦和郝七月。
看這個陣勢,他們應該是一起去參觀了一下實驗室裏麵的儀器和房間,剛剛回到這裏,就碰巧遇到了謝以津。
沒有人說話,氣氛僵硬得有些令人窒息,這讓向來開朗的郝七月都有些受不住了。
“謝哥,你來了呀!”她搓了搓手,試圖緩和氣氛,開口向謝以津介紹道:“這個是S大來的交換生,叫——”
“賀嘉澤。”謝以津淡淡開口道,“你來這裏幹什麽?”
見謝以津直接喊出了賀嘉澤的全名,郝七月尷尬地抬起手撓頭:“你們,你們果然認識啊,那好像就不用我介紹了吧,嘿嘿。”
秦燦沒有說話,隻是遠遠地站著,緊盯著謝以津的臉。
“我來幹什麽?”
賀嘉澤笑了一下:“這裏是U大基因所,我自然也是來科研學習的啊。畢竟謝哥你在這裏鑽研科學真理,敬仰你的我……自然是要緊緊追隨你的腳步啊。”
謝以津沒有說話。
賀嘉澤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他向前走了幾步,彬彬有禮地,甚至是非常謙遜地開口道:“以後的一年,請‘謝哥’你多多指教了。”
謝以津依舊沒有開口。
賀嘉澤盯著他的雙眼,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淡了下來。
謝以津明明在和賀嘉澤對峙,但此刻他的視線越過了賀嘉澤的肩膀,看向了他身後的秦燦。
秦燦剛好也在看他,於是他們的目光在空中相會。
秦燦的神色並沒有什麽不對。
他隻是安靜地站在那裏,或許是在觀察,又像是等謝以津主動介紹他和賀嘉澤的關係。
然而謝以津卻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他的眼睫輕輕翕動,直接轉過了頭,主動地躲開了秦燦的視線。
謝以津無聲地深吸了一口氣,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
他對賀嘉澤說:“出來。”
命令式的祈使句,隻有言簡意賅的兩個字。
下一刻,謝以津脫了實驗服,徑直向實驗門外走去。
賀嘉澤的臉色頓時變得極其難看。
他上前走了一步,像是想要直接拽住謝以津的胳膊:“謝以津你——”
旁觀的秦燦全身上下的肌肉在瞬間變得緊繃。
他雖然一直在沉默地旁觀,但並不代表他什麽都不會做。
隻要賀嘉澤敢上手碰謝以津的胳膊一下,那麽秦燦立刻就會讓這小子的嘴巴嚐嚐英國實驗室的地板究竟是什麽風味。
但秦燦並沒有出手的機會。
因為就在賀嘉澤的手即將觸碰到謝以津手臂的前一秒,謝以津掀起眼皮,冷淡地回頭看了他一眼。
賀嘉澤驟然僵在了原地。
是的,不過是輕飄飄的一瞥,賀嘉澤就像是被定住了一般,站在原地一動都不動了。
謝以津沒有說話,片刻後重新轉過了身,徑自走出了實驗室。
賀嘉澤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片刻後咬著牙,胡亂地將實驗服脫下丟在凳子上,也跟著轉過了身。
他竟然……真的老老實實地跟在謝以津的屁股後麵走了出去。
旁觀全程的郝七月目瞪口呆。
“秦秦秦秦哥,謝哥和小賀……之前是不是結過梁子啊?”
郝七月哆哆嗦嗦:“我總感覺他剛才說話的語氣,不像是對前輩該有那種敬仰呢?倒像是有仇一樣。”
“咱們現在該怎麽辦啊,要不要和嘉嘉姐說,還是和喬納森老頭子說?我們快樂的蟲蟲大家庭不會就此分崩離析吧嗚嗚嗚嗚……”
秦燦的下頜繃緊,盯著兩人離開的背影。
良久後他開口道:“不會。”
不,他們絕對不是關係不好。秦燦想。
這兩人方才之間的狀態確實是針鋒相對且劍拔弩張的,但賀嘉澤的表情不像是見到仇人時候的憤怒,倒像是……故意挑釁般地想要瘋狂引起謝以津的注意。
而謝以津身上出現的緊繃狀態,更是罕見。
但最令秦燦在意的,不是這兩人之間微妙的氛圍,而且他們方才簡短的對話之中,處處都透露著一個信息——
他們的關係是親近的,至少曾經是極其親近的。
因為是那是一種需要長時間的相處才能積累出來的,一個眼神就可以傳遞一切的熟稔。
實驗室外的走廊,窗外的天空有些陰沉。
謝以津停下腳步,轉過了身。
跟在他身後的賀嘉澤一愣,也跟著停下腳步,連忙在臉上掛上那種“我不好惹”的神情。
謝以津無視了賀嘉澤的表情,開口道:“你媽放心讓你一個人來這裏?”
“她有什麽不放心的?”
如果說賀嘉澤之前隻是冷笑著陰陽怪氣,那麽在聽到這句話的一瞬間,就直接變成了炸毛般的咄咄逼人:“你不會以為我是那種沒了媽媽就六神無主,連飯都不知道該用哪隻手吃的小屁孩吧?”
謝以津沒有說話。
他從來都是一副極其淡漠的神情,於是此刻的安靜在賀嘉澤的眼裏,就像是默認一般。
“既然你膽子大夠獨立,那為什麽還叫我出來和你對峙呢?咱們大可以直接實驗室直接聊啊?你為什麽不敢呢?”
賀嘉澤頓時被激怒:“你叫我出來,是害怕你的那些同事和朋友們知道你家裏麵的那些破事兒吧,知道你是我的——”
“不。”
謝以津平靜地開口打斷了他:“把你叫出來是因為我很清楚,如果我們在那群人麵前對峙,最後丟臉的那個人隻會是你。”
賀嘉澤的臉頓時緊繃漲紅起來:“你——”
他想要反駁,卻又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死死地盯著謝以津的臉,緊咬著下唇,像是在醞釀著什麽情緒。
謝以津望著他的臉:“你多大了?”
一般人說出這種句子,都是挑釁般地問“你是不是小屁孩?”的意思。
但謝以津的話裏並沒有任何陰陽怪氣的意思。
他隻是真的回憶不起來,自己已經離開了S市多少年,而賀嘉澤現在又究竟是多少歲了。
賀嘉澤的聲音很悶,半晌後才開口道:“……二十歲。”
“二十歲就開始做畢設課題?”
謝以津蹙眉,但又想到了什麽,看向賀嘉澤:“我走之後,你媽又讓你跳級了,是嗎?”
賀嘉澤的牙關不自覺地咬緊。
“謝楓能讓你一個本科生去HHJC這樣的會議,就說明你在他們組裏是被捧在手心裏帶著的。”
謝以津很久都沒有說出“謝楓”這個名字了,他微微停頓了一下,才重新開口道:“至於你媽,她更不可能如此輕易地放手,讓你一個人來到異國他鄉生活一年。”
“所以,”他抬起眸,輕聲道,“是你自己要求來倫敦的?”
賀嘉澤的臉越來越紅:“我——”
他明明才和謝以津重逢不到十分鍾。
明明他什麽信息都沒有和謝以津透露,明明謝以津隻不過用了短短幾秒鍾的時間思考,卻將他這幾年的生活輕描淡寫地勾勒了出來。
而且近乎一字不差。
賀嘉澤的胸膛劇烈起伏著,情緒激動地想要說什麽,但盯著謝以津的臉,卻連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你,你——”
他又一次被謝以津輕描淡寫的幾句話氣得結結巴巴,但這一次,卻再也沒有重新頂嘴的力氣了。
幾秒鍾後,賀嘉澤突然抬起了手,飛快地擦了擦眼睛。
謝以津怔了一下
謝以津方才明明連一句重話都沒有說,但是眼前青年擦眼睛的動作卻越來越快,隨後像是再也憋不住了一樣地“嗚”了一聲。
碩大的淚珠從他的眼睛裏滾落出來。
前一秒還氣勢洶洶的青年,下一秒竟然當著謝以津的麵……開始嚎啕大哭起來。
謝以津:“…… ”
果然把人叫出來是對的。
他想,這麽多年了,還是一點都沒有變。
哪怕現在個頭比自己還高,耳釘首飾戴了滿身,頭發染成不倫不類的顏色,全身上下都寫著“我現在是一個很有個性的成年人”。
但本質還是那個從出生就被寵溺著長大的孩子。
謝以津看著那張和謝楓有著五六分相似,同時也和自己有一兩分相像的麵容,恍然地眨了一下眼。
接下來的十五分鍾,謝以津站在走廊裏,聽著賀嘉澤進行了一場高爆發的情緒宣泄——
“八年了,八年!你一次家都沒有回來過,但你知道這八年,我又是怎麽被迫在你的影子下生活的嗎?”
賀嘉澤的眼淚掉得越來越凶:“一開始,我隻是被他們逼著跟上你的腳步,但是到後來他們發現,我的腦子根本跟不上,不論如何都跟不上!”
“於是後麵的每一步…… 他們甚至都不讓我自己走了。”他抽泣著說。
“……各種頂級會議,各種實驗產出和論文都帶著我的名字,實驗室裏的師兄師姐什麽都不讓我碰,默認把我的名字帶在作者欄裏就行,因為他們都爭著在謝楓麵前邀功,擠破頭了地想要表現自己。”
賀嘉澤一邊狂抹眼淚一邊繼續狂掉眼淚:“隻有我知道我自己是什麽成分,知道我每個所謂的科研成就裏有多少的水分,知道他們每天其在背後裏議如何論我,可我就是不想學啊,我學不懂我跟不上,我,我——。”
“——我再也待不下去了。”他哽咽著說。
賀嘉澤在走廊裏嚎得越來越大聲,動靜大到很有可能會引起附近人的注意,但謝以津卻沒有阻止他。
他隻是盯著賀嘉澤的臉,半晌後道:“你不該像這樣逃避的。”
賀嘉澤的眼睛紅得快要滴出血來。
他吸了吸鼻子,看向窗外,狼狽地躲著謝以津的視線:“我不是逃避,我隻是想去一個沒有他們的地方,一步一步地重新學起,哪怕這一會兒被人當著明麵兒說笨,被指著鼻子說蠢,我也不想…… 再像之前那樣下去了。”
賀嘉澤抽噎了一聲,看向謝以津的臉,嘴巴微微張開,像是下意識地想喊出一個單字,但最後硬生生給憋了回去。
他低下頭,又擦了擦眼淚,
“謝以津,你呢?”賀嘉澤盯著謝以津的眼睛,甕聲甕氣地問,“這麽多年了,你自己不是也一直在逃避嗎?”
謝以津的身子一滯。
“謝楓這幾年應該一直在想各種辦法聯係到你吧?他不敢和我媽說,但我知道他一直都想讓你回去,因為他需要的是你這樣的兒子來繼承他的實驗室和課題,不是我這樣的。”
他聽到賀嘉澤問,“那你為什麽……一直不回家呢?”
沒有任何由來的,謝以津突然感到很冷。
他微微轉過頭,這才發現身旁窗戶半開著,是窗外的秋風透過縫隙吹進了走廊。
窗外梧桐樹葉的邊緣開始泛黃褪色,隨著秋天的來臨以及更遠的冬日的接近,葉片變薄變脆,變得枯黃而幹癟,無力地懸掛在樹枝上。
近乎是輕輕鬆鬆地就被一陣風給卷走了。
謝以津指尖也跟著變得有些冰冷。
他的視線有些恍惚地追隨著那片被風卷起的梧桐樹葉看了一會兒,良久後才轉過頭,重新看向身側的賀嘉澤。
“因為那是你們的家。”他說,“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