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李常安設想過, 自己若是說出了這些話,那孩子會是什麽反應。

罵他,或是辱罵自己的父親,亦或是指責繼母李喬, 甚至也可能會因為歲月流逝太久而釋懷, 做出他意料之外的平靜反應。

誰知,在他話音落下的那一秒。

——景眠倏然站起身來。

身下的凳子伴隨著少年起身翻倒在地, 發出不小的碰撞聲響。

就連李常安都嚇了一跳。

老人抬眼, 隻是,不經意瞥到景眠神色的那一刹那,他眼裏驀然流露出無盡的詫異。

原來臉色煞白可以是一瞬間的事,

甚至, 還是能用肉眼察覺出的變化。

瞳孔顫動, 連帶著指腹和指尖,就連少年唇齒都沾染上了溫熱蒼白的氣流。

那一刻, 李常安意識到,本以為是發現自己患上癌症後,不久於人世前告知真相的贖罪。而對於景眠來說,卻意味著無法想象的顛覆和摧毀。

一瞬間, 他忽然就後悔了。

李常安喉結動了下, 忍不住叫了聲:

“少爺……”

然而景眠已經轉身離開。

門扉轉動, 嗡嗡作響, 他幾乎是奪門而出。

*

景眠走在日光下,夏日晚襲,空氣並不炎熱, 少年一邊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卻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

……

為什麽以前從來沒察覺呢?

因為他太過崇拜景國振, 他還沒上學的時候,還會每個夜晚搬個小凳子踮著腳在門前透過貓眼,期盼著走廊聲控燈亮起,期盼爸爸能出現,期盼著他的英雄今夜能回家看他和媽媽。

那時候,景眠的世界裏,即使天塌下來,爸爸也會忽然出現,用身軀支撐起一片天。

後來景眠才慢慢明白,沒有人會成為另一個人的天。

他一直都有自知之明,他知道景國振因為媽媽的離世不再愛自己。再婚的爸爸,也沒有義務強迫自己去愛一個使他家破人亡的兒子。

但景眠從來沒想過,傷害過媽媽的人裏,深愛著她的父親,竟也是其中一員。

景眠在一處台階上坐下,周邊皆是陌生的景象和行人,而他夾卷在其中,獨自回想著從前,無論是視線還是思緒都逐漸蒼茫失焦。

媽媽…知道嗎?

僅是意識到那個可能性,都會周身發涼。

他已經不能再想下去。

忽然,景眠的手機響起。

景眠拿起來,上麵的來電顯示是“爸爸”。

幾秒後。

景眠接通了電話。

“眠眠啊。”

景國振的聲音傳進耳廓,一切如常:“明天是小洛的生日。”

“明晚咱們一家人出去聚一聚,餐廳我已經選好了,具體地址我等會發給你…不知道你丈夫有沒有時間?”景國振試探性地問道:“如果方便的話,眠眠,帶著任總一起……”

“不方便。”

景眠沒什麽語氣,打斷了景國振:“他出差了。”

“這樣啊……”

景國振的語氣流露出有些明顯的遺憾,“那你記得到,晚上六點,地點在臨水頂樓的諾荷餐廳,有重要的客人來,再加上那裏的餐廳比較高檔,不要穿便裝,換上一套西裝。”

幾分鍾後,

電話掛斷。

景眠盯著天邊,不知就著那個姿勢坐了多久,眼看著夕陽彌亮,再從山邊一點點更替墜落。

整個天都變得黯淡下來。

景眠起身,攔了輛的士,趕往俱樂部。

仿佛一切都照常進行,景眠戴上耳麥參加訓練,在晚上回家後準時開了直播,整局操作精準行雲流水,隻是內斂漂亮的Sheep,較平時沉默的厲害。

【酷斃了】

【這局簡直是教科書級別的血虐!!】

【今晚是人狠話不多的Sheep】

【過癮。】

【隻有我感覺眠眠的狀態不太對勁嗎?有點擔心】

在擊殺Boss並踏入紅門的那一刻,景眠摘下了設備,結束了這場直播。

景眠獨自回到房間,躺上床。

任先生不在,整棟別墅都出奇的安靜。

夜黑星稀,景眠的視線描摹不出月色的輪廓,他忽然猛地坐起來,俯身找到怕落灰而放起來的地球儀,撥動按鈕。

淡藍色的光芒,立刻映亮了整個房間。

景眠似乎安心了一點。

……

少年慢慢閉上眼睛,掌心握緊被沿,皆是冷汗。

*

“您好,是景眠…景先生嗎?”

“您父親預訂的餐桌是本餐廳最好的位置,視野極佳,在俯瞰海岸的落地窗旁,時間在六點。”

“請隨我來。”

穿著正裝的侍應生微微鞠躬,他指引著景眠,來到了景家事先預訂好的餐位。

不遠處,景眠就看到父親朝他招了招手。

而景國振的身邊,坐著一個身穿高定青色旗袍、妝容精致,神色卻有些畏然的女人。

那邊是許久未見的李喬。

李喬堪堪掩下心中的驚赧和駭然。

——現在的景眠,竟被養的這樣漂亮。

狀態不會騙人。

盡管神色倏冷淡漠,卻唇紅齒白,頎長的身姿甚至連帶著微蜷的指尖都修長漂亮,截然不同於曾在景家生活的少年,卻更像是被那個權勢滔天的任家,捧在掌心上寵著的人。

自從上次任家帶著人來到景家,當眾揭開真相羞辱自己的那一刻,李喬便意識到,和景眠協議聯姻的對象,並非傳聞中那個雙腿徹底殘了的廢人。

桌沿下,她不自覺攥緊了拳頭。

那個男人,是任家的首席掌權人,是隨口寥寥幾語,便能決定景家生死命運的任星晚。

是他們即使掏空家底流落街頭,也萬萬不能去招惹的人物。

她知道景眠生的漂亮,若是聯姻對象對男人有興趣,對方八成會滿意她送來的禮物。

隻是……她沒想到,

對方竟能滿意到這種程度。

如今事態已然失控。

景洛看到了哥哥,從木椅上跳下來,朝著景眠一溜煙地跑去,在少年朝他蹲下身伸手之前,就已經摟住了哥哥的脖頸。

絲毫沒在意被弄出褶皺的西裝,景眠把小家夥抱起來,任由景洛在他臉頰上啵啵直親。

“哥哥今天好帥!”

小家夥毫不掩飾誇讚,他所崇拜的哥哥,在他眼裏閃閃發光。

“謝謝洛洛。”

景眠柔聲道,他俯身,把景洛放到了加高的小椅子上。

“等會有位很重要的客人,他很快就到,應該已經在樓下了。”景國振默默沉聲道,既像是對景洛說,亦像是提醒景眠:“這筆生意要是談成了,可不止是北城那一塊地那麽簡單,都好好表現。”

“記得禮貌,不要亂說話。”

景眠有些沉默。

目光落在景洛身上時,看到了小家夥眼裏明顯閃過的茫然和失落。

景父話音剛落,不遠處已經傳來腳步聲。

景國振和李喬一起齊刷刷站起來,神色露出欣然與諂媚的笑容,繞過桌子迎上去。

那一刻,景眠側目,視線也隨之與來人相碰。

是陌生的麵孔。

對方大約三十多歲。

開口第一句卻是:“景先生?”

景國振與李喬皆是一愣。

因為這句話不是對著景國振說的。

徑直越過那對老夫妻,男人朝著景眠走來,先一步伸出手:“能在這裏遇到景先生真是榮幸。”

景眠認不出對方:“您是?”

“我出席了您和任總的婚禮,和二位敬了酒,當時匆匆一麵,您大概不記得我了。”

他的手和景眠的握了握:“請代我向任總問好。”

幾乎被無視的長輩景國振和李喬,麵龐迥異。

幾人落座。

因為餐廳是預訂製,無需點菜,服務生開始陸續用推車將菜肴送上,最後是一個燃著蠟燭的蛋糕,被放在景洛的眼前。

景洛閉上眼睛,默默開始許願。

為他唱生日歌的人很多,但好像卻隻有一個人真心祝福他生日快樂。

貴客姓魏,幾經寒暄後,魏總看向景眠,男人笑著說:“之前就聽聞任總的愛人一表人才,這麽近距離一看,真是很像宋夫人,當年您母親就是圈裏出了名的美人,知性溫柔,氣質非凡。”

宋夫人的名字出現在飯桌上的一霎那,幾個人的臉色皆是一變。

尤其是為了這場商談而精心打扮的李喬。

融入上層圈子的機會不多,眼前的魏總便是商圈內地位舉足輕重的人物,她如此費勁心神,不曾想飯桌上竟當著她的麵提起景國振的前任夫人,擺到明麵上的無視,增添了幾分羞辱的意味。

她微微咬緊了牙,臉色有些青白。

景國振僵著連笑了笑,話題被拋出來,他不敢怠慢,隻好順著魏總的話往下說:“景眠這孩子,確實是隨了知念,從小就懂事,街坊鄰裏和老師,都誇這孩子漂亮又禮貌。”

一邊說,他一邊用手拍了拍景眠肩膀的後側。

言下之意,示意景眠接下話茬,不要一直沉默不語。

景眠垂著眼睫,看著蛋糕上的燭火熄滅,一小縷薄霧消散在空氣之中。

他啟唇道:

“不要提她。”

幾人在交談的空白縫隙裏,紛紛聽清了這幾個字。

一時間,餐桌上安靜的如同死寂。

景國振的手僵在半空,詫異而發怔:“什麽?”

景眠抬眼看向他。

少年用平靜到沒有波瀾的聲音,一字一字道:

“也別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