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空氣仿佛在這一霎靜止。
拂過耳廓的海風停滯不動, 周遭一切的聲音都戛然而止,景眠喉結忘了滾動,因為垂著眼睫,就連抬頭的動作都不自覺遲緩。唇邊呼吸並不均勻, 氤氳著絲絲寒氣。
世界都安靜下來。
隻剩下兩人無聲的對視。
心髒重重跳動著, 鼓動胸腔。
景眠語塞。
他舔了下唇,好半天才勉強擠出幾個字, 聲音幹澀:“任先生, 你怎麽……”
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又是…怎麽知道他在這裏。
景眠清楚記得,分別後,男人這幾日要離開臨城, 甚至今夜全國賽首場前幾個小時, 任先生還遠在另一座城市, 麵向無數閃光燈,出席某大型商務活動。僅僅兩個小時, 男人是怎麽趕回臨城,在自己沒隨身帶著手機的情況下,一摸黑地盲目找到這片海域?
而此刻,
這一切似乎都沒那麽重要了。
景眠手心微抖。
他這個樣子, 竟然被任先生看到了。
景眠不自覺地垂眸, 看到男人腳下沉寂的淺灘, 皮鞋邊緣被水浪洇濕, 他愣了愣,嗓音發澀:“先生,你的鞋子濕了。”
對方的視線在漆黑海夜中沉靜而寡言, 仿佛將景眠牢牢鎖住。
唯有清冷的聲音隱忍低沉:“沒關係。”
月影也變得沉寂,像是與海岸線融為一體, 唯有潮汐風流不止,卷動著沉寂的海水,夾雜著帶著濕意的夜風,衣服下擺都被吹得微微拂起。
景眠再也說不出話來。
他甚至不知道,任先生此刻有沒有察覺自己即將跳海的事實。
但心裏的預感愈發濃重。
正當景眠思忖著。
“我們的戒指呢?”
任先生的聲音忽然響起。
景眠心口猛的一緊。
他想起,剛才把手機留在酒店時,自己的視線不經意觸及了無名指上熠熠發亮的環戒。
猶豫片刻,最終,他把和任先生的戒指摘下來,放在床頭櫃上。
沒想到此刻,竟被先生察覺到了。
“…在酒店。”
景眠聲音有些啞。
本以為會被追問為什麽他們的戒指會在酒店,誰知,聽到自己的回答後,任先生竟有些沉默。
隨即,他聽到先生開口:
“還有什麽留在了酒店?”
景眠喉結動了一下。
這句話聽不出語氣,令人耳垂發麻,景眠無法抑製的湧上不知所措,修長的指節緊張蜷起。
先生…大概知道了。
心裏隱隱湧上了這個念頭。
景眠下意識後退了一步,隻是鞋跟剛剛著地,濕沙的柔軟觸感襲來,他才留意到自己這個動作的幅度,任先生大概也已然察覺。
腳步不由得僵住。
他不知道任先生有沒有生氣。
“我的背包、手機,全國賽中途離席的罰金,還有銀行卡。”景眠輕輕回答,他不確定自己的聲音有沒有抖,但在這一刻,他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我們的戒指。”
“還有,給先生的信。”
最後的聲音也變得很小。
任先生的表情看不出明顯的變化,或許是男人本就不形於色,也或許是因為明暗交替的夜色裏,對方逆著光。
過了幾秒,他聽到先生啟唇,問:“信裏都說了什麽?”
景眠一怔。
“……”
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牽動了呼吸,就連簡單的開口都變得艱澀。
那封信原該由別人托付給先生,也或許,那封沒有涉及到任何交代遺產的、不論於警方還是當事人而言,可能都不具有任何意義的信,男人甚至可能不會收到。
抱著這樣想法的景眠,從沒想過,自己會在寫下那封信後,竟還有機會和任先生當麵親自開口。
他抿了下褪去血色的唇,硬著頭皮開口,聲音很輕:
“說了一些告別的話。”
“對不起。”景眠抿了下唇,口腔內的觸感酸澀又艱難:“我耽誤了先生。”
“在我八歲的時候,發生了一場車禍。”
“那場車禍中,媽媽死了,開車的司機師傅失去了一條腿。”
“唯獨我活了下來。”
“我早就該死在那場車禍。”少年的聲音有些啞,夾雜著無言的幹澀:“我從以前就想不通,為什麽老天要這麽安排,思緒似乎也永遠陷入了一個死結。”
“因為最不該活下來的人,是我。”
“那場車禍是我造成的。”
……
也或許,他早就死在了那場車禍裏。
以至於餘生的每一天,他都活在愧疚中,近乎溺斃。
隻是在這一刻,已然坦言至此,他終於再也不必繼續緊張隱瞞。
景眠小聲喚:“先生。”
男人緩緩一怔。
“謝謝那場熒光海上的求婚。”
“還有我們的婚禮,以及初雪的那個吻。”
“收到地球儀的那個晚上,我開心到整晚睡不著覺。”景眠說著,眼睛慢慢彎起來,似乎就連想起來,都忍不住浮上笑意,他說:“第一次有人送我禮物,也是從小到大,唯一有人記得我喜歡地球儀。”
景眠微微吸了口氣,泛涼的指尖摩挲指腹,戴戒指的地方此刻卻空空****,他低聲道:
“我為數不多的美好的記憶,都來自於先生。”
睫毛隨之斂下,少年小聲說:“我的病,小時候就有了,有好好吃藥,也在治療,在和您訂婚之前…已經很久沒發作了,我以為慢慢會好。”
“對不起,欺騙了您。”
景眠輕輕道:“您是很好的人,不該和我聯姻。”
“以後的日子,請先生好好照顧自己。”
“我……”
“眠眠。”
景眠的聲音被打斷。
對方聲線低沉,引起耳膜微微震響。
這成功讓景眠胸膛微滯,又驟然跳動。
察覺到男人像是聽不下去了似的,果然,任先生垂下眸,低聲道:“不要誤會,這不是威脅。”
“今晚,我大概不會一個人離開這片海。”
……
景眠的瞳孔,有些詫異的縮緊。
或許是他瘋了。
結合前麵的語句,景眠察覺,任先生似乎不是要阻止他的意思。
不會是…
對視的那一刻,景眠才發現自己並沒會錯了意。
一股慌忙和焦灼的情緒莫名湧上胸腔,隱隱壓抑著,鼻息都微屏住,景眠慌了,詫異道:“那個,您沒必要做到這種地步…”
“不是沒必要。”
任先生淺色的瞳孔被彌亮的海月潯染,卻莫名晦暗沉寂,男人語氣沒什麽異樣地啟唇:“是我一直都隻有一個選項。”
“那個選項,就是你。”
景眠喉結滾動了下。
冰涼的海浪在這一刻湧了過來,伴隨著厚重窸窣的聲響,這一次沒過了膝蓋,冷意讓景眠不自覺地抖了一下。
卻引得先生在那一瞬皺起眉頭。
隨即,又不動聲色地垂下手。
景眠像是沒察覺。
任先生停了下,開口:
“眠眠,到我這兒來。”
景眠哽住,怔愣的同時,身體卻沒動。
好半天,他才小聲道:“對不起。”
他斂下眉梢,喉結滾動的遲鈍緩慢,指腹捏緊手心,是緊張到局促的表現:
“先生,我在全國賽上發作了。”
景眠說話時,微微揚了下嘴角,似乎想以一個輕鬆的姿態敘述這件事,才顯得沒那麽尷尬淒涼。
可那笑容卻一片蒼涼。
“我對不起戰隊,差點…把一切都搞砸了。”
“以後還會有很多這種時候,人不可能一再縱容另一個人,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沒有人會為我停下腳步,即使先生也是一樣。”隨著浪潮褪去,景眠依舊沒能朝岸邊前行,下一波高漲的海浪,大約能將少年吞噬大半,景眠小聲道:“我想不出活下去的理由。”
“因為太痛苦了。”
“走不出過去的人,不配擁有未來。”
聲線夾雜微顫的哽咽,似乎說服自己的同時,景眠也在試圖說服男人:“但先生沒有我,會過的更好…”
“我們的寶寶要出世了。”
景眠一怔。
隨著男人說出這句話,
心跳在這一刻,近乎凝滯了幾秒。
任先生看著他,低聲道:“還記得嗎?”
景眠眸光隱隱微震。
血液裏的暖流仿佛突破桎梏,奔向四肢百骸,讓景眠心頭猛跳的同時,又難以言喻的不知所措。
“歲歲。”
任先生的聲音緩慢冗沉:“你給他起了名字,叫景歲。”
……
“我們會成為很好的監護人。”
任星晚的身影背對著彌爍而遙遠的城市光景,與沉寂的海岸交錯,輪廓的邊緣被一點點染亮。
“我們的歲歲,會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男人低聲道:
“沒有你,這些都實現不了。”
…
任先生的底牌並不多。
但他正在一張一張地展示給對方,企圖讓他的愛人,能停留在這片海。
似乎不確定這個理由是否能讓景眠停下腳步,先生沉默良久,緩緩開口:
“如果這些都不能成為你留下的理由。”
男人聲線喑啞低沉:
“就當是,為了我。”
…
水浪伏到沙灘上,沒來得及停滯,下一抹浪花便接踵而至,碰撞的嘩啦迸濺聲響,在夜晚顯得孤寂且平和,隱蘊著溫柔而又濃重的月亮。
任星晚墨色高大的身影,仿佛融進了無邊深沉的夜色。
他輕聲道:
“先生不能沒有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