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景眠回到酒店房間。
他沒關門, 在背包裏找到了銀行卡,沒有耽擱地下樓,找到一個就近的銀行取款機。
景眠輸入密碼前,查看了一下餘額。
四萬零三千。
這是小半年來直播陸陸續續攢下的積蓄, 還有上次跨服賽、以及省級賽的獎金。
全部取出的話, 超出了取款機最大取現金額,景眠猶豫片刻, 最終提了一萬, 整齊放入從保潔阿姨那兒借來的黑色拎袋裏。
景眠帶著這一萬塊回到酒店。
他找到了紙和筆,寫了一張標注著“全國賽罰金”幾個字的紙條。
貼在了裝滿現金的黑色袋口上。
接著,那張還留有餘額的銀行卡, 被景眠放在另一邊, 也被貼上了紙條, 上麵寫著:
“密碼是1123,我先生的生日, 麻煩寄給住在臨水區柳口胡同155號的李師傅。”
“麻煩告訴李叔,以後景眠不能再寄去錢了,對不起。”
“希望他以後一切都好。”
景眠的字跡有些潦草,甚至稱得上漂浮。
但好在旁人還看得懂。
景眠不確定最先看到的會是誰。
可能是ME.的隊友, 或是清理房間的保潔, 也有可能……是任先生。
說起任先生,
景眠心髒不自覺跳動了一下。
他顫抖著拿過手機, 找到了和先生的聊天框。
目光落在幾格字母上,指尖在輸入框裏停留半晌,刪刪打打, 最終也沒能連出一段完整的句子。
景眠放下了手機。
他又拾起紙筆,低頭, 趴在床邊斷斷續續地寫了一會兒,最後在頁腳的邊緣,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折起的紙頁上,落款是:
——給先生的信。
緊挨著那封信,是一張嶄新的、沒被使用過的卡。
任先生在婚前贈予他的五百萬,景眠沒有碰過,也想不出用的地方,好在,如今可以原封不動歸還給先生。
景眠在這一刻,再也想不出臨走前還需要交代的人或事情,就像他已經想不出,自己和這個世界還有什麽聯係。
他的世界太小了。
媽媽拋棄他,
父親組建新的家庭,生下了第二個孩子。
繼母憎惡他,
沒有朋友,
就連哥哥也不要他。
而任先生是一輪清冷的月亮。
把他從深不見底的潮汐裏拾起,擦幹水霧,掌心捂暖,恍惚間,他好像短暫地回到了十六年前,做了場淺嚐輒止的夢。
先生是他短暫且晦暗的人生,第一縷穿過縫隙、從腐朽發黑的木板裏透進來的光。
他的世界就此天光大亮。
景眠時隔很久,再一次觸碰到了他偷偷藏起來的月亮。
可惜,他沒能把那串小星星送給月亮。
可惜他已經腐爛。
景眠站起身,戴上帽子,把手機也留在床邊,他關了燈,隻在床頭留了一盞微弱的壁燈,晦暗的光線將他整個人籠罩在走廊交錯的陰影之中,他好像融進了夜色。
回憶很殘酷。
或許更殘酷的,是害怕觸及的記憶反反複複浮現在腦海,一幀一畫,句句清晰,每當傷口結了痂,便會被鮮活鋒利的碎片生剖血淋。
景眠沒覺得命運不夠公平。
真正不公平的,是他還在假裝一切如常地參加比賽、結婚生子,而媽媽的屍骨埋葬深土、墓木已拱。
這是留下來的人,需要贖的罪。
但這罪是他的,
不是任先生的。
景眠在原地站了很久。
接著,他轉身。
房門被輕輕關上。
被陳列在床邊的物品被染上餘暉,一切陷入沉睡,靜悄悄的。
*
夜風透著一股沁人涼意。
剛剛入春,這座城市還沒能褪去晚冬特有的寒氣,人們依舊穿著厚實的衛衣和外套,三兩結伴,在林蔭街路上慢慢閑逛。
景眠走著走著便蹲下身。
他摸到了林蔭帶旁的樹根。
膝蓋著地後,景眠開始不受控製地幹嘔起來,伴隨著劇烈的咳嗽,明明胃裏翻江倒海,卻吐不出任何東西。
生理性淚水肆意滑下臉頰。
景眠擦了擦嘴,低喘了口氣,支撐著想站起身。
腿卻是軟的。
…
沒有任何一次發作比此刻更加嚴重。
胸腔仿佛被悲慟絕望的氣息浸潤得密不透風,又像是沉入大海後無聲的溺斃,腦海中的一切感知都被抹去,隻剩下車禍那天浮光掠影的場景,伴隨著接近真實的聲音,不斷地循環往複。
創傷後應激障礙的最經典症狀,是‘閃回’。
從賽場鍾表倒數的那十分鍾開始,一直持續到了現在。
意誌和身體,
都再也撐不住了。
這也是景眠沒有藥物幹預緩解時,撐的最久的一次。
景眠隱約記得,上一次如此洶湧的發作,還要追溯到兩年前,他十八歲那年。
那一晚,是媽媽的忌日,他被景國振拉著出席某個大人物盛大的生日宴會,他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裏發病,卻被一個身體殘疾的哥哥安撫下來。
雖然直到現在,他也沒能記起那個人是誰。
遺憾的是,自己再也沒機會和對方道謝。
景眠口唇幹澀。
站起身後,走了幾步,又因為小腿發軟而不受控製地摔倒,再撐起身。
.
“媽媽…”
“媽媽……”
景眠沒有擦眼淚,隻是向前走著,一邊小聲道:“終於可以見您了。”
他重複了很多遍。
二十歲的少年,此刻卻像個被拋棄的孩子一樣,在街路上無措又漫無目的地前行,一邊張口不斷喊著媽媽。
…
“神經病。”
一個路過的男人嘀咕著,輕聲罵了一句。
旁邊挽著他胳膊的女孩打了他一下:“喂,你說什麽呢。”
男人不以為然:“你聽他嘴裏在喊什麽。”
女生仔細聽了聽:“媽媽?”
男人不以為然:“對啊,那麽大個人,滿嘴叫媽媽,也沒聞到酒味,不是腦子有問題還是什麽。”
女生有些於心不忍:“都沒有家人管他的嗎?”
“還穿著電競服,像是個選手呢。”
…
“哎呦,這是怎麽了?”
旁邊另一位路過的大爺發現了景眠,俯下身,把自己的礦泉水遞給景眠:“小夥子,來,喝點水。”
見青年沒有反應,大爺擔心地嘀咕道:“用不用去醫院啊?”
他把人給扶起來,對方像是沒聽到他說話,或者說是根本沒留意到他。
隻顧著繼續趕路。
大爺拿著礦泉水,疑惑地撓了撓頭。
他隱約發現,這位年輕人走的方向,好像是……距離街市最近的那片海岸線。
*
由於沒什麽娛樂措施,所以這片靠近臨城市郊區的海岸對外開放,海麵暗潮湧動,盡管與夜空融於黑茫茫的一色,卻依舊能瞥見灑在潮汐邊緣、倒映出的粼粼月亮。
這個時間,基本沒有慕名而來的旅客或路人。
海岸的風有些硬。
越靠近沙灘邊緣,越能感受到細微的風浸入毛孔,像是被冷意抱了滿懷。
說起來,先生和他求婚,好像也是這片海域。
隻是,這次浪潮沒了淡淡的藍色光芒,黑寂且黯淡。
月影浮動。
浸潤了一輪又一輪的沙灘,親手把岸邊染成了濃重的水墨畫,又扔下痕跡,獨自褪去。
生命在這種地方結束,不會給別人添麻煩。
但他給任先生添了很多麻煩。
景眠邁過一隻腳。
他垂眸,看著鞋底陷入柔軟濕潤的沙子,下一秒,浪花從前方席卷而來,僅是一瞬便包繞過係著鞋帶的鞋子,沒過小腿。
好冷。
不久之後,他會變得和海水一樣冷。
海浪因為沒有挪開的左腳,掀起一個小小的漩渦,四散奔逃。
景眠抬起另一隻腳。
…
…
“眠眠。”
景眠心髒猛地一震。
順著聲音轉過頭時,他發現,就在自己背向海岸的不遠處,清冷低沉的嗓音響起,那是一個高大墨色的身影。
殘留著淡淡的呼吸聲。
不知何時—
先生竟出現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