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修改)
薑璽的傷勢尚未全好, 但他等不及了。
東宮諸官風流雲散,各自尋向各自門,張伯遠留守詹事府,卻被禦史參了幾個錯處被革職在家, 趙賀也被翻出來不合率衛標準, 被奪去都尉官身。
“……是我對不起你們。”
薑璽聲音低沉。
此時行在半路, 三人在路邊茶寮歇坐, 趙賀去拿茶水點心,張伯遠拿著一張半舊地圖詳查地形。
相較於在東宮飛黃騰達之時,兩人的形容都有幾分落魄,不複當初的意氣風發。
趙賀笑:“殿下,別看小人現在這樣, 那是為了方便上路,其實這幾年小人攢了不少體己,在京中也收了不少手小, 已經從小地頭蛇變成大地頭蛇,日子相當不壞。”
張伯遠卻是熱淚盈眶, 殿下終於懂事了嗚嗚嗚。
紹川乃是南方入京必經之處, 車馬繁華,絡繹不絕。
文臻臻曾經提醒關若飛回京去看薑璽,似乎早就知道點什麽。
文夫人送到大牢的飯食中有劇毒,衣袍底下穿好了孝服,顯然是提前得到文公度授意。
文公度是寒門出身,文家原本並非望族,是在文公度成名後, 各方親眷才如雨後春筍般冒出,幾十年間, 在紹川日漸興旺,儼然已是當地大族。
文公度的突然去世,讓文家元氣大傷。
許多極待提攜的後輩頓時失去人生方向。
漸漸有些人生出怨恨,傳出流言,說是文夫人毒殺了丈夫。
文夫人是文公度的學生,兩人之間的年歲相差甚大,文公度白發蒼蒼,文夫人還是半老徐娘。於是流言說文夫人嫌棄文公度年老,並與他人有染,遂毒殺親夫。
薑璽帶著張伯遠趙賀上門拜訪,便遇見幾人罵罵咧咧從文家出來,口中十分不幹淨。
趙賀甚喜:“若真是文夫人幹的,殿下便能摘清自己了。”
張伯遠的年歲與文夫人相差不大,亦是出身太學,與文夫人有數麵之緣。
他道:“文夫人少時便有才名,嫁人之後深居簡出,相夫教子,豈會做出這等事?想來是他們回到族中,族人欺負他們是孤兒寡母,所以故意編些流言出來好霸占家產。”
薑璽道:“回頭叫紹川知府來,讓他管管這些人的嘴。”
張伯遠歎道:“殿下,紹川知府臣亦認得,自古清官難斷家務事,這事知府怕也是難管。”
說話間,張伯遠向門房遞上拜帖。
趙賀小聲嘀咕:“按說太子駕臨,別說文家,整個紹川府都得出來迎接。”
“我算什麽太子?你見守跪在百姓麵前的太子嗎?”薑璽自嘲,“再說文大人總是教導過我,學生來拜見師母,自然要有點禮數。”
薑璽是禮數周全了,門房拿著帖子進去半日,卻是原物奉還。
“夫人吩咐,孝中不便見外客,貴人請回。”
“……”薑璽,“我隻是來祭拜老師。”
趙賀心說這誰信啊?太子殿下親自跑來紹川,難道隻為上炷香?
張伯遠低聲勸道:“文夫人恐怕還不知道殿下在京城受鞭洗冤之事,還和旁人一樣以為文公度乃是因殿下而死,所以不肯相見。”
“那就沒辦法了。”薑璽點點頭,“趙賀。”
薑璽一個示意,趙賀立即領命,一個箭步過去就製住了門房。
薑璽大步踏過門檻。
下一瞬,他一步步倒退著出來,一把寒光閃閃的刀尖指著他的咽喉。
“夫人說不見,貴人沒聽到嗎?”
執刀的人聲音十分沙啞,頭戴鬥笠,看不清麵容。
在他的身後,好幾名和他一樣戴著鬥笠的黑衣人雁字排開,手扶刀柄,殺氣沉沉如水。
“聽見了聽見了。”
薑璽很好說話地張著手,“我們這就走。”
他說走就走,趙賀鬆了一口氣,連忙跟上——還真怕殿下跟他們硬杠起來,那些人一看就是在刀頭舔過血的。
薑璽帶著人轉過街角,回身:“文家居然還養著這麽厲害的打手!”
“要是唐將軍在這裏就好了,我們便能強衝進去……”
趙賀話沒說完便收到薑璽鋒利的視線,立馬閉嘴,改口道,“咱們不如去找紹川知府吧,畢竟人家這裏的地頭蛇。”
趙賀的話還沒說完,就見街麵上駛來一輛馬車,在文家大門口停下,一名衣飾甚是華麗的中年男子下了車,再回身從車內引出一名花嬌柳嫩的美人。
兩人在門房的恭迎下進了文家大門。
“……”
敢情孝中不見外客,隻是不見薑璽。
趙賀悄眯眯看向薑璽,生怕薑璽大怒。
隻見薑璽摸著下巴:“……難不成這人就是文夫人的相好?”
“殿下慎言,哪有帶著女子來見相好的?”
張伯遠忙道,“此人便是紹川知府景和。”
街角不遠處的餛飩攤子上,唐久安將帽子壓得更低些。
文家那些黑衣人可不像是護院,更像是殺手。
似乎是……得意樓的人。
*
“真的是殿下來了嗎?”
文家,文臻臻急步走來,難掩激動,“真的是太子殿下?”
文夫人對琴理著曲譜,頭也沒抬,隻“嗯”了一聲。
“母親為何不讓殿下進來?”文臻臻急道,“正好請殿下為我們作主,省得那起小人胡亂造謠,敗壞母親的名聲。”
“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便知道,名聲,一文不值。”
“可是……”
“沒有可是,臻兒。”文夫人抬頭,眸子寧定沉著,“我們已經離開京城,京城的一切都與我們無關,包括京城的殿下。”
文臻臻臉色有點蒼白:“……其實,我們並不是非要離開京城不可……”
文夫人直接打斷她:“即便我們在京城,你與殿下也沒有任何可能。”
文臻臻眼中滾出淚珠,再也說不出一個字,掩麵跑開。
景和攜著美人正熟門熟路走進來,險些與文臻臻撞個滿懷,他望著文臻臻的背影:“臻兒這是怎麽了?又和你吵架了?你也是,待誰都是脾氣最好的那一個,偏偏就是跟女兒過不去。人家一個小姑娘,寵著點不是該當的嗎?”
文夫人拔了一聲弦響:“再囉嗦你也走。”
“不囉嗦,不囉嗦。”景和笑嘻嘻為她引見美人,“這位是春雲樓的鳳凰姑娘,擅琴擅曲,曾經師從曹大家學琴,聽過曹大家的《廣陵散》。”
文夫人立即起身,讓鳳凰彈琴。
景和悄聲道:“你養在家裏的這些護衛到底是些什麽人?來曆似乎不簡單。”
“阿和,這些你別管,他們都是來保護我們孤兒寡母的。”
*
趙賀出去了一趟,很快打聽到消息回來。
這景和是文夫人的同窗,曾在太學與文夫人一起受教於文公度,據說兩人都極好歌舞音律,曾經誓要複原失傳的《廣陵散》,還曾經混進過太樂署,最後被趕了出來。
因為有這麽一段過往,景和便成了文家人口中那位文夫人的相好。
薑璽:“……”
他當時是隨口說的。
景和原先在京中為官,前兩年才外放到紹川當知府。
自文夫人回來後,景和幾乎是天天往文家跑。
當然了,每次去並非獨自一人,有時帶著樂師,有時帶著女伎。
薑璽問張伯遠:“你瞧他倆這麽避嫌,當初不會真有點什麽吧?”
張伯遠搖頭:“文夫人若與景大人當真有什麽,當初便不會嫁給文大人。”
薑璽倒很願意他們兩人有私情,這樣至少算相把柄,就算文夫人油鹽不進,景和那邊為著前途著實,一定能有漏洞可以鑽。
“那麽隻能硬取了。”
薑璽道。
是夜,薑璽準備周詳。
先是讓趙賀收買幾個乞兒去文家牆外生堆火。
然後讓張伯遠寫了封密信,告訴文家族中,文夫人要帶著文家財產地契於今夜離開紹川。
文公度一死,文家族人往上爬的道路便中途崩斷,無法從文公度身上得到提拔,更在意從文公度其他地方某得好處。
在文家人看來,文公度長年不在紹川,這些田產鋪子皆由族中打理,已然是族中之物。
於是收到信後,文家族中震動,闔族齊出,要來向文夫人討說話。
文夫人絲毫不理會,任他們將前門拍得震天響。
後門,趙賀悄悄架起柴堆,點著火。
隨著火光亮起,拿了銀錢的乞兒們四散大叫:“走水啦!走水啦!”
一時間周圍鄰戶皆驚,紛紛出來救火。
在值雞犬不寧之時,薑璽身著黑衣,黑巾蒙麵,悄悄掩至文家院牆,掏出在街邊采買的飛爪,“嗒”地一聲,掛在牆頭。
試了試鬆緊,他開始往上爬。
還未爬到一半,牆頭上有一名黑衣人出現,一刀割斷了繩索。
薑璽整個人向下跌去。
在下墜之時,時間好像被無限放慢,那個黑衣人的身形在他眼中清晰無比。
四肢纖長,腰身柔韌。
她半蹲於牆頭之上,目光清亮疏朗,比此時的月光還要皎潔。
一定是他眼花,他居然在這裏看到了唐久安。
她割完便收也,然後毫不留戀地轉頭躍進院內。
薑璽落地,卻沒有想象中的痛楚,底下有人代他發出一聲壓抑的悶哼,接住了他。
薑璽覺得自己可能出了什麽問題。
因為他不單眼花看到了唐久安的身影,而耳鳴聽到了關若飛的聲音。
“殿下,你還要在我身上躺到什麽時候?”
關若飛呻/吟,“骨頭都要給你壓斷了……”
真是關若飛!
薑璽翻身坐起:“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不是讓你在家照顧外祖母嗎?!”
“隻要沒人鬧事,下人們都回來了,外祖母被照顧得好好的。”關若飛說著翻了個白眼,“殿下你問紹川的事情問得那麽清楚,但凡有腦子的人都知道你會去哪兒。”
薑璽僵硬地看向高高的院牆:“所以唐久安也跟來了?”
“她也來了?”關若飛習慣性地先驚懼了一下,然後才想起今時不同往日,頓時麵顯喜色,“她真來了?”
那可是個大幫手!
但是等等。
“……她為何要割斷你的繩子?難道想摔死你?”
關若飛說著悚然一驚:“難道她也和東宮其它人一樣,都背叛你了?”
“因為她知道你跟來了,也知道你會接著我。”
薑璽施舍給關若飛一個憐憫弱智的眼神。
有一句話卻沒有說出口。
它巨大而飽滿,充盈在胸膛,難以說出口。
——她是在保護我。
——不讓我去涉險。
——就像我什麽也不告訴她,是不想讓她來為我涉險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