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文家下人被外麵的騷亂驚動, 紛紛披衣起身,亂哄哄都來找文夫人。
這樣的混亂大大方便了唐久安。
她找文夫人找了半天。
文家不大,但文夫人沒有睡在主人專用的大廂房,竟然是睡在客房。
此時文夫人打開門, 看了看後門隱約可見的火光, 再聽著前麵喧鬧的撞門聲, 神情冷淡如常:“都回去吧, 這些事情你們不必理會,他們鬧不出什麽花樣。”
下人們隻得回去。
京中的下人都被譴散,這裏的下人原就在此處服侍的,對這位女主人並不熟悉。
一麵各歸各處,一麵議論紛紛, 都覺得夫人甚為奇怪。
唐久安藏身在房梁上,夜行衣與黑暗融為一體。
等到下人離去,唐久安悄悄躍下房梁。
身子還未落地, 忽然人如蛇一般斜掠開。
一枚暗器釘在她方才準備落地的位置。
被發現了。
唐久安沒回頭,迅速後撤。
追在身後的人不止一個, 全部和她一樣安靜, 沒有發出聲音,但如附骨之蛆,緊咬不放。
偶然遇見一名下人,隻見有風撲麵,還沒看清便已經過去了。
下人嚇得手感覺遇見了鬼,連忙合什拜佛。
唐久安可以回頭硬戰,但把文夫人擄出去問話的計劃就失敗了。
但身後那些人明顯功夫不凡, 她不可能甩下。
就在這個時候,前方的房門打開, 唐久安躲閃不及,一眼看見了文臻臻。
文臻臻還沒看清眼前是什麽,便落進唐久安手裏。
“文姑娘,得罪了。”唐久安低聲道。
文臻臻已經到嘴邊的尖叫頓住,高聲道:“你們別過來!”
“……”唐久安緊跟著道,“告訴文夫人,文小姐我先帶走了,若是她想見女兒,就去老君廟等著。”
但黑衣人隻是停了一停,領頭的一揮手:“主人有令,不得讓此人離開。”
隨即便衝上來。
唐久安原以為有人質在手天下我有,沒想到這幫人根本不管文臻臻,唐久安左支右絀,陷入重圍。
就在這個時候,文家大門“轟”然一聲被撞開,文家人湧進來。
領頭的便是薑璽和關若飛。
薑璽在外麵自稱看不慣文家人受委屈,很快成為文家人一夥,幫忙撞開文家大門。
人群裏不單有文家人,還有薑璽命人收買的乞兒與流浪漢。
黑衣人雖然個個都是高手,被被薑璽帶著人如洪流般一裹,瞬間失去了方向。
待他們回過神來,文臻臻不見了,唐久安也不見了,院子裏亂哄哄,到處是罵罵咧咧的文家人。
*
“我也不知道那些人是哪裏來的,娘不許我問,也不和我說。”
小半個時辰後,文臻臻坐在客棧裏,手裏揍著一杯熱茶,驚魂未定。
“我隻知道他們在我們離京的時候就已出現,娘說他們是來保護我們的。”
關若飛可以作證,當時他送文家車隊時,這些人已經在車隊中了。
他當時以為這些人和他一樣,都是自願來來護送的。
唐久安道:“可我看他們今天晚上不像是要保護你的樣子。”
“對,我之前便覺得,他們與其說像是保護,不如說像是監視。”
文臻臻低聲道,“他們的眼神總是讓我覺得害怕,我覺得他們好像隨時會殺了我們。尤其是,殺了我娘。”
“文夫人有沒有和你說起守什麽?”薑璽問,“比如令尊辭世之事。”
關若飛臉上有一絲不忍之色,這樣問等於是在戳文臻臻的傷疤。
但文臻臻毫不為意,她臉上的神情複雜到極點。
“我不知道我娘做了什麽,但那些黑衣人肯定沒安好心。我沒辦法救出我娘,隻能求助於殿下與諸位。”
說著,她深吸一口氣,似是做下了一個巨大的決定:“文公度有一個秘密,他成名之後所有的詩作,都不是他自己寫的。”
文公度成名很晚,屬於大器晚成的典範。
他四十歲前癡心於典籍,算是一位學究,詩文卻甚少為人為知。
是在他與文夫人後,他的文風大改,詩文雙絕,開始被人們傳唱。
人們都在津津樂道,傳唱這對老夫少妻著實是一對佳話。
“開始的時候,他的詩全是由我娘代筆,後來,是由我代筆。”文臻臻輕聲道,“他就是個欺世盜名的偽君子。”
薑璽、唐久安、關若飛、張伯遠以及趙賀,在場五人,全部愣住。
唐久安迅速想起去年秋獵禦宴時文夫人遞到文公度麵前的紙箋。
當時文公度說那是文夫人在為文德言的事情煩憂。
但文公度確實是在看完紙箋後才獻的詩。
關若飛則立刻想起了他對文臻臻動心的那一刻——文臻臻藏身在偏殿小屋,麵前鋪著的正是筆墨。
他當時隻覺得她當真是熱愛詩文,放著熱鬧的宴會不去赴,獨自一人在屋中寫詩。
現在才知道那詩是為誰而寫。
張伯遠不敢相信:“文姑娘須得慎言啊,文大人已經仙逝,這話若是傳出去,他的生前身後之名,可全都毀了。”
“我說的每一個字,都可以用性命擔保。”文臻臻淒然道,“我之所以要自揭家醜,就是想告訴殿下,文公度死不足惜,不值得殿下如此費心。我不知道我娘到底做了什麽,但無論她做了什麽,都是事出有因。還有,若必定要有一人為此事負責,我可以隨殿下回京,就說是我下毒害死了文公度,一切與殿下無關。”
關若飛急道:“這話能隨便說嗎?你認下這罪名,你就是殺父凶手,會沒命的!”
薑璽看著文臻臻:“這麽說,是令堂下的毒?”
文臻臻淚流滿麵:“殿下,別逼我了。我這條命四年前在平江河畔便該死了,是殿下救了我,那麽以我的性命換回殿下的清白,也是該當的。”
薑璽一呆:“我救了你?”
“原來殿下早就不記得了……”文臻臻低聲道,“慶豐五年三月十七,我再也受不了被拘在文公度身邊的日子,打算一了百了,是殿下路過,救起了我,殿下還記得殿下說了什麽嗎?”
薑璽“啊”了一聲。
那個日子,他可太記得了。
他途經平江,遇見一人想要尋死。
於是他把人從水裏撈了出來。
他說:“大好春光,死了可就什麽也瞧不見了,活著才有命瞧啊!”
“我想再多見一點春光,多見殿下幾麵,所以活了下來。”
文臻臻跪下,低低道,“我在紹川亦聽說了一點京中的消息,知道殿下的處境。殿下追到此地,想來是已經對我娘起了疑心,早晚會查到我娘身上。娘親有過,子女代罪。我願隨殿下回京,招供一切罪狀,還殿下清白。”
趙賀悄悄跟張伯遠咬耳朵:“京中百姓若是知道自己冤枉了殿下,一定會後悔得不行,到時候哭著喊著給咱們殿下賠罪。”
張伯遠還在震驚中,一代文豪的內裏竟是如此卑鄙,張伯遠難以置信。
關若飛急道:“文姑娘你胡說些什麽?罪名哪有胡亂認的?到底是令堂下毒還是文大人有意自盡尚未確定,你怎麽能胡亂認罪?”
“文公度不會自盡的。”文臻臻冷聲道,“他舍不得死,他恨不能吸著我們母女的血,活上千年萬年。”
關若飛道:“這不行,這絕對不行!”
他抓住薑璽的衣袖,“殿下,你絕不能答應!”
薑璽沉吟。
唐久安坐在一旁,拿帕子擦刀。
一般這種費腦筋的事情都不關她的事。
但文臻臻忽然膝行朝向她:“唐將軍,請為我說兩句,殿下聽您的。”
“……”唐久安抬眼看向薑璽。
薑璽也抬眼望過來。
兩人從重逢起還沒有說過一句話,此時視線在空中碰到一起,不用一點言語,仿佛像藤蔓一樣自動纏在了一處。
唐久安垂下頭,繼續擦刀:“殿下自有公斷。”
“咳。”薑璽開口,“文姑娘,不是我不信你,但此事關係重大,不能隻憑你一麵之辭。明天老君廟,文夫人若來,我們聽聽文夫人的說法。文夫人若不來,那便說明文夫人另有想法,你也不必急於頂罪,對不對?”
“娘若不來,一定是那些黑衣人不讓她來!”文臻臻道,“我願意跟你們去京城認罪,但你們一定要把我娘從那些人手裏救出來!”
“我不能答應你。”薑璽認真道,“我要的不是替罪羊,而是真凶。若文夫人有罪,我不能放過。若文夫人無罪,我不能冤枉。世間之所以有律法,便是因此。”
外麵傳來叩門聲,小二送來一封書信。
上麵是文夫人筆跡,約定明日亥時,老君廟相見。
但文夫人有個要求,隻許薑璽一個人來。
*
第二天天剛亮,唐久安已經練完一套拳,拎著水囊喝水。
薑璽的房門打開,薑璽從裏麵走出來。
他今日穿一身藏青圓領通肩大袖外袍,袍子通體純色,別無裝飾。
頭發也唯有一支玉簪,樣式簡單。
這並非是特意為掩人耳目,不引起旁人注意。事實上,自薑璽養好傷後,便再也沒有碰過那些華美衣飾。
薑恩是心疼這個小寶貝的,在薑璽能起床下來走動之時,便一身又一身又給小寶貝準備了整套整套的行頭。
但薑璽看也沒看,隻說怪累贅的,輕便就好。
這一路上唐久安隻是遠遠跟著他,這會兒正兒八經一個照麵,不由得生出一種恍如隔世之感——殿下,確實是和以前不一樣了。
若是從前,薑璽根本懶得深究文公度的死因,隻要解決自己的麻煩便好。
“殿下真的要去嗎?”唐久安問。
薑璽沒有想到一開門便見著唐久安,有一點避之不及的狼狽,不過很好地掩飾住了。
他道:“文夫人才是知道真相的那個人。”
昨晚收到書信,張伯遠便表示萬萬不可。
關若飛也覺得若非有詐,文夫人不可能提這種要求。
文臻臻更是直言一定是那些人讓文夫人這麽寫的,這根本就是一個陷阱。
“殿下不怕是黑衣人的陷阱?”
“人在惶急之下的筆觸與平時大有不同,那封信從頭到尾筆鋒穩如泰山,是文夫人的親筆,沒有半點受迫的意思。”
“那這就是文夫人的陷阱?”唐久安有點不願相信,文夫人那樣柔弱溫軟的人物,怎麽能做出這樣的事?
“久安,世間什麽事情都有可能發生,親密的會背叛,仁愛的會殘忍,軟弱的會心狠,你看,連文公度的才華都是假的。”
晨霧有些濃,籠罩在院中草木上,天空灰蒙蒙的。
“京中發生的種種,我原以為隻是針對我個人,現在想想,我隻是個靶子,他們要的恐怕不是我一個人倒黴。現在麻煩的就是我既不知道他們是誰,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想幹什麽。文夫人是唯一的線索,我不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