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老爺何苦要去管久安的事?您還沒有發現嗎?久安已經不認您這個爹了。”
唐宅, 文惠娘眼角含淚,滿臉心疼地給唐永年上藥。
“這事和久安無關。她親口說了,不是她找的人。”
唐永年道,“我的女兒我清楚, 她敢做便敢當。”
文惠娘低了一回頭:“那會是誰?”
唐永年咬牙:“八成是太子。”
文惠娘吃驚:“怎麽會?”
“太子大約是看上了久安。”
文惠娘更吃驚:“這麽說, 老爺要當國丈了嗎?”
唐永年冷哼:“以久安的性子, 就算真嫁進皇家, 隻怕要越發忤逆,我還沒處說理。再者,天下要大變,太子將來是不是太子,還是兩說。”
他沒有再往下說, 畢竟婦道人家聽不懂家國大事,他也懶得多費口舌。
文惠娘也知機地沒有往下問,隻是憂愁地道:“要麽, 您還是別管久安的事了吧?您管她一回,自己便要受傷一回, 何苦來哉?”
“閉嘴, 婦道人家懂什麽?她生是我的女兒,死也是我的女兒,若不是我,世上哪兒來的她?女子在家從父,天經地義!”
他說得激動,牽動傷口,疼得皺起臉, “罷了罷了,你大約是老了, 手粗得很,上個藥都不會。去讓碧兒來,她一向小心仔細。”
文惠娘整個了僵了僵,拭了淚,勉強笑道:“老爺說得起,碧兒年輕,手也嫩些,不會弄傷老爺。”
唐淑婉在旁邊捧藥侍奉,聽得清清楚楚,跟著文惠娘出來,皺眉道:“娘,近來這碧兒是越發得寵了,前兩日連我都使喚不動,再過幾日,怕是要爬到母親的頭上,不如趁早發賣了吧。”
文惠娘道:“她如今是你父親心尖上的人,我如何賣得?不單不能賣,還得小心以待。”
下人去喚來碧兒來。
碧兒身形窈窕,眼角有一粒小小淚痣,將五分清秀變作七分動人,走到近前略微行了個禮,也沒開口問安,徑直便要進去。
“碧兒。”文惠娘開口喚住她。
碧兒站住。
文惠娘麵無表情地端詳她。
文惠娘生得小意溫柔,時常帶著笑,讓人觀之可親,可一旦放下笑容,小眉小眼的刻薄陰冷便盡現出來。
唐家的下人們都很怕夫人不笑的樣子。
但碧兒可不怕。
因為她知道唐家的主人到底是誰。
“夫人,自您上回說奴婢總愛往老爺跟前跑,奴婢已經盡量遠著老爺了,現在是老爺傳喚奴婢侍候,要不您跟老爺說說,讓老爺就當府裏沒有奴婢這個人,別再使喚奴婢了?”
文惠娘慢慢地笑了:“這是什麽話?老爺愛使喚你,自然是你有別人不能及的好處,我賞你還來不及。這樣吧,你服侍老爺辛苦,以後我讓廚房每日為你燉一碗滋補湯藥,可好?”
碧兒皺了皺臉:“奴婢最怕吃藥了,苦得很。”
“放心,這藥不苦,主要是補血益氣,對女兒家最好的。”文惠娘說著,溫柔道,“快進去吧,別讓老爺久等。”
*
文夫人虞嫻不知從何處知道了唐永年要讓唐久安嫁給文德言的事,專程上門。
“照顧一個瘋傻之人是何等的辛苦,有誰比我更清楚?”
虞嫻笑得淒楚,“唐大人放心,我絕不會有此等癡心妄想。”
薛小娥涼涼道:“夫人沒有,不知文大人有沒有?”
唐永年一向是不見兔子不撒鷹,比誰都小心謹慎,若是沒有探得半點口風,絕不會冒然行動。
“……”虞嫻臉色有幾分蒼白,“我家大人確實在酒後閑談提及過兩句,但我向唐大人保證,此事絕無可能。”
虞嫻聲音裏有絲辛酸。
“和唐大人相識的這些日子,是我兒最開心的時光。除了我與臻臻,唐大人是世間唯一待我兒親善之人。和唐大人在一起說話聊天的時候,他一定會感覺自己就是個正常人。”
“此恩此德,我身微弱,難言報答,但絕不會拖大人入火坑。”
說完,虞嫻向唐久安深施一禮。
唐久安連忙扶起虞嫻:“夫人,我沒把這話放在心上,您也不要放在心上。過不了多久我就要回北疆,小言若是想找我玩,隨時可以來這裏。”
虞嫻深為感動,再次言謝,臨行之時,握著唐久安的手道:“唐大人,京城水太深,牽扯之事太多,你若是能早點走,還是盡早離開為妙。”
虞嫻走後,唐久安想了想,這好像是虞嫻第二次還是第三次提醒她離開京城。
唐久安之所以拖日子,除了想陪薛小娥過個年之外,還有一件事,就是等薑玨的《山川誌》付印。
薑玨之名,無人不知,店家不敢接。
唐久安便給薑玨取了個號,喚作地“雙玉先生”。
薑玨當時正在鴻臚寺忙碌,聞言提筆在紙上寫了一個“玨”字,微笑道:“這個字本來就是指合在一起的兩塊玉,小安真是雅人。”
唐久安睜大眼睛:“哦,原來是一個‘王’,一個‘玉’,我還以為是兩個玉字。”
薑玨不由笑容更深:“‘王’亦是‘玉’。”
他擱下笑,深深道:“小安,多謝你為我操勞。但聖旨命你返回北疆,你拖延不去,總不是辦法,萬一陛下降罪,反而得不償失。從此之後,我便是雙玉先生,印坊之事,我自會看著辦,你不必再掛懷,早些出發吧。”
“……”唐久安,“你是第二個。”
“第二個什麽?”
“第二個讓我早點離京的人。”
“小安,近來因為文公子之事,那幾名迦南人被當街行鞭刑,其餘迦南人多有不滿,而陛下處置了監刑的徐篤之,朝中及京中百姓亦有不滿。兩邊日漸勢同水火,保不定什麽時候就會出事,而一旦出事,你與迦南公主那筆舊賬便會被翻出來。”
薑玨道,“這種時候,你唯有離得越遠越好。隻要是關心你的人,便會勸你早點離開。”
這話倒是不假。
薛小娥雖然很盼著唐久安能留下來過年,但每天都要問一遍“不走的話陛下真的不會怪罪嗎”之類的話。
“陛下為何如此縱容迦南人?”
唐久安有點不理解,“給我十萬精兵,待我平了迦南。”
薑玨無奈搖頭:“迦南有十萬大山,易守難攻,且離平京十分遙遠,糧草難以為續。更讓人頭疼的,是迦南人天生善於在叢林之中生活,史上中原大軍不止一次打進過迦南王城,可等待大軍的隻有空城一座,迦南人早遁入山林。除非放火燒了他們的十萬大山,否則誰也不能拿他們怎樣。”
唐久安向來待在北疆,對迦南著實不太了解,聞言皺眉:“這麽麻煩?”
“所以陛下十分看重迦南此次來朝,不容半點有失,小安,你要好自為之。”
“嗯,我知道了。”
“……”薑玨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麽,“但你不會聽,是嗎?”
“殿下,為將者,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人,”唐久安道,“此去北疆,後麵還能不能再陪我娘過節,隻有老天爺知道。”
薑玨不再說什麽,隻拍了拍唐久安的肩,然後換了個話題:“新鎧甲不錯。”
唐久安立即挺胸抬頭,眼睛閃閃發光,轉個圈向薑玨展示:“太子殿下送我的,這鎧甲可厲害了我跟你說……”
說起鎧甲,唐久安滔滔不絕。
薑玨一直含笑傾聽,不時提問。
唐久安越發起勁,她能說到天黑。
就在這個時候,小昭兒慌慌張張闖進來:“殿下,不好了,貢品庫出事了!”
“何事?”
“迦南主貢的那頂萬山神龍冠不見了!”
*
迦南信奉龍神,進貢的那頂萬山神龍冠,乃是一座以翡翠為基的玉冠,上麵盤著金龍,金龍九曲十八彎,翡翠澄碧如水,不僅是不出世的珍品,在迦南更是象征著至高無上的龍神。
以此上貢,足間迦南誠意。
鴻臚寺也知道厲害,因此收藏得格外嚴密,預備到大朝會的時候再讓它隆重亮相,敬獻禦下,象征兩國交好。
整個鴻臚寺唯有三個人經手。
鴻臚寺正卿、少卿,以及貢品庫的主管員外郎。
薑玨第一時間命人封鎖消息,但迦南使團的人還是知道了,找上鴻臚寺。
阿度婆娑姐弟倆立刻入宮麵聖。
皇帝三司協查此案,務必在十日內查出凶手,否則,三司主辦提頭來見。
同時鴻臚寺正卿、少卿以及員外郎三員皆以失職之罪下獄。
薑玨在小昭兒來報時便臉色大變,隻對唐久安說了一句:“小安,快走。再不走,萬一釀成大禍,小心累及你母親。”
薑玨不愧是曾經離皇帝最近的人,皇帝當日連下三道聖旨,一道給三司,一道給鴻臚寺,還有一道便是給唐久安,責問她為何滯留京城,不遵上命。
這用詞十分嚴厲,唐久安不得不走。
薛小娥一句話沒多說,等唐久安回家的時候,就已經幫唐久安打好了包袱。
唐久安吃驚:“娘你什麽時候學會了未卜先知?”
“我早就收好了,你什麽時候走,什麽時候就可以拿上。”
薛小娥道,“你打小就是個強驢投胎,我知道勸你也沒有用,隻有一句話跟你說,無論是封侯還是另立門戶,首先都得要你活著才行。戰場上刀箭無眼,你……”
她的語氣一直平靜,說到這裏終於還是哽咽了。
這些話她早在肚子裏說過無數遍,到頭來還是說不下去,假意去廚房裝幹糧,出來後眼睛紅紅的,把幹糖袋子往唐久安手裏塞。
“娘,等我回來。”
唐久安用力抱了抱薛小娥,轉身就走。
壞事傳千裏,好事不出門,平日裏鴻臚寺忙得兢兢業業無人過問,此時一捅漏子,立即天下皆知。
消息跑得比風還快。
唐久安還沒走到城門口,就遇到了兩三起迦南人在街頭鬧事打架,口中咒罵大雍的官員私吞了他們的神龍冠。
文公度是鴻臚寺正卿,所以被罵得最狠。
但在大雍人心中,文公度不異於聖賢再世,老百姓倒罷了,那些文人士子可絕不答應。
其中尤以太學生徒為首。
這些生徒本就年少氣盛,天不怕,地不怕,皇帝失政都敢罵,何況這區區幾個蠻夷?
起初隻是幾名迦南人在吃飯時大罵文公度,被鄰座的幾名生徒聽見。
生徒們倒也沒有辜負聖人教誨,君子動口不動手。
後來不知道是誰掄起麵湯潑到了對方臉上。
迦南人說是太學生潑的。
太學生說是迦南人潑的。
反正雙方俱是一臉麵湯,大家同歸於麵,都不清白。
很快雙方攻擊從麵湯升級到板凳。
再後來迦南人拔出了彎刀。
迦南人自小要在林中開路,刀不離身。
太學生修習六藝,劍乃君子之器,便是不會使劍,也要佩劍圖個風度。
當第一句太學生身上見血的那一刻,事情便收不住了。
唐久安打馬走向城門,隻見城中百姓聞風而動,紛紛向某處跑去。
有人拿著扁擔,有人拿著菜刀,有人拿著鍋鏟,還有人揣著個秤砣。
“夭壽的迦南人殺人啦!”
有人喊,“殺的是我們的太學生!”
靠近城門口的百姓大多是些小攤小販,同尊貴的太學生並沒有什麽關係。
但這個時候是不是太學生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被殺的是大雍人!
大雍人在大雍的京城被蠻夷所殺!
唐久安年看著人群如潮水般向著同一個方向湧去。
她眸子沉下來。
世間最強烈最高漲的鬥誌,來自於外敵入侵自己的國土、殺害自己的同胞之時。
這樣的鬥誌會形成一股熔岩般的洪流,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小安?”陸平看著唐久安調轉馬頭。
唐久安把包袱拋給陸平:“先去城外等我。”
*
街邊一處高樓上,一道人影身披鬥篷,立於欄杆旁,俯視人流像蟻群一向衝向那座麵館。
可以想見,裏麵的迦南人會被剁成肉醬。
以迦南人的血性,那幾個迦南人的血會擴散到整座京城。
很快,這座太平已久的城池,將來迎來嶄新的一輪血腥。
血雨將清洗大地,也將清洗某些人的罪孽。
一切都是如此完美。
忽地,人群裏似是闖入了一道金光,一匹通體淡金的寶馬輕盈踏過空氣,像是從雲端飛下來。
馬背上的人身穿黃金鎧甲,美麗宛如天神。
“唐久安……”
那人的半張臉隱在鬥篷之後,目光緊緊追隨著這宛如天降神兵般的一人一馬。
他伸手,做了一個利落的斬切動作。
“去,不講任何代價,也要攔下她。”
“如有必要,生死勿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