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修改)
這一片的房屋多為低矮, 搭出來的棚戶重重疊疊。
元寶神駿,敏捷地躍過曲折小巷,避開雜物。
這是去那家麵館的近路。
邊疆是容易生患之地,唐久安鎮守多年, 很明白一旦民心生亂, 晚上一分, 事態便要惡化一分。
所以她全力飛馳, 不留餘力。
就在這個時候,她的背脊爬過一絲奇特的涼意。
兩旁低矮逼厭的牆壁像泡沫般崩塌,兩柄重錘破牆而出,向她砸過來。
發動的時機、所選的位置,可稱天衣無縫。
在這種全力衝刺的情形下, 唐久安根本勒不住馬,唯有向前衝。
相當於將自己送進兩把重錘之間,眼看就要變成一團肉醬。
匕首滑下唐久安的袖口, 在元寶的後臀拉了一道口子。
元寶一聲長嘶,快成了一道幻影。
時間被放慢。
唐久安堪堪從兩把重錘之間闖了過去。
兩把重錘相交, 剛好擦過唐久安的發絲。
使錘之人暗暗惋惜。
隻是不等他們將重錘撤回, 唐久安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掉轉馬頭,抽出掛在鞍下的斬/馬刀。
刀光閃過,兩隻握著流星錘的手被齊腕斬落。
兩人發出慘叫。
一張大網從天而降,罩在唐久安剛才所在的位置。
若是她沒有折返,繼續往前衝,此時已經是網中物。
唐久安知道這還沒算完。
這種地形,若要設伏, 最少有三步。
雙錘夾道偷襲,一擊不中, 有漁網困身。
身形被困,箭矢橫來,大羅真仙也隻能束手就擒。
果然箭矢的破空之聲隨後即來。
唐久安躥進破牆之處。
“元寶,去找徐哥哥!”
這事得京兆府管。
元寶常隨她去徐家,但願能報信。
然後她就看見元寶長嘶一聲,向著相反的方向一路撒腿狂奔,毫不回頭。
唐久安:“……”
……真是靠不住。
射矢從四麵八方而來。
但因為唐久安占了一步先機,此時借著斷垣殘壁勉強還能躲一躲。
但這並非長久之計,箭矢如此密集,這麵牆很快便會塌。
對方的陷阱如此嚴密,完全暗合兵家之法,後門處絕不會漏掉人守著。
一旦她往後衝,便是自投羅網。
京兆府與五城兵馬司每日皆有專人巡邏,但那頭出了大事,這犄角旮旯自是沒人顧得上。
她唯有靠自己。
好在這種事情她原本就慣熟。
這段日子閑太久了,好久不曾有過這種刀頭舐血的感覺。
她的心跳異常平穩,手也很穩,握緊刀柄,長刀仿佛成了身體延伸出去的一部分。
就在這個時候,外麵傳來一聲慘叫。
緊叫著又是兩聲。
箭聲驟停,隻聞得衣袂之聲,似乎是箭手們望風而逃。
馬蹄如雷,奔流到近前。
“唐久安!”
“唐久安!”
“唐久安!”
有人連聲大喊,一聲比一聲焦急。
唐久安一愣。
居然是薑璽。
唐久安探出頭去,就看到薑璽騎著元寶,在他身邊,是全副披掛的東宮率衛。
“殿下。”唐久安從矮牆後鑽了出來,“您怎麽來了?”
仿佛是失去了某種支撐,矮牆嘩啦啦倒地。
薑璽看見她,翻身下馬,大踏步走來,一把把她抱進了懷裏。
“……”正待說明詳情的唐久安兜頭被埋進他的懷中。
他身上穿的是錦衣,照例是柔軟綾羅,而唐久安身上是冷硬的鎧甲,更覺出他衣裳的柔軟,以及身體的溫熱。
錦袍衣領上厚重的狐裘鋒毛直立,唐久安的臉貼在上頭,像是貼著一盆火。
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看到元寶受傷了……”薑璽的聲音是顫抖顫的,人也是,“我以為你……以為你……”
“臣無事。”
唐久安靜靜道。
這種安靜和在殺機下的安靜不同,她心裏像是下了一場初雪,溫柔潔淨,並且還是在初雪天裏就著火盆,因此還格外溫暖。
而薑璽此時既像是溫暖的巢穴,又像是凍傷的小獸。
她輕輕抱了抱他,“多謝殿下來救臣,元寶的傷是臣拉的。”
元寶在旁邊嘶鳴揚蹄,非常不滿。
唐久安大概看懂了。
這貨是找薑璽去告狀的。
唐久安鬆開薑璽。
薑璽的手臂仿佛有自己的意識,不肯鬆開。
但必須鬆開。
薑璽收回手。
一隻手上殘留著鎧甲的冰冷,一隻手上殘留著發間的溫暖。
唐久安一麵從馬鞍上解下酒囊和元寶盡釋前嫌,一邊飛快把事情說了。
薑璽十分惱恨:“這起人真是還嫌不夠亂的。不就是一個破發冠嗎?我大雍宮裏要多少有多少,賠他們十個都成。為這玩意兒還要打破頭,真是閑得花兒來了。”
罵歸罵,事情還得管。
他一麵命人去追那些箭手,然後再命人通傳京兆府,隨即帶著餘下的人手隨唐久安去那家麵館。
*
迦南人縱然彪悍,但到底架不住大雍百姓眾多。
幾十上百人圍毆一人,任誰也撐不住。
更何況混在百姓之中的,亦有好手。
其中一名迦南人格外凶悍,一柄彎刀使得無人敢近。
一支箭矮粗的箭矢對準了他。
忽地,一隻手捉住那支箭。
狐家兄弟中最小的小弟抬起頭來:“酒鬼姐姐??”
“你怎麽也來湊這熱鬧?”唐久安問。
“我不是湊熱鬧,這是我們接的任務。”
狐小弟挺胸道,“大雍多的是血性之人,有人出價讓我們動手殺了這些迦南人。”
唐久安:“他要血性,幹嘛自己不動手?”
“有些人不知道動手嘛,所以咱們才能靠這個掙錢。”
除了大雍百姓越聚越多,迦南人亦是聞訊而至。
那名使彎刀的高手頗有號召力,指揮眾人團團靠攏。
麵館裏,一名太學生渾身是血,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其餘百姓,死的死,傷的傷,亦是損失慘重。
“不要殺人,快去報官!”那名使彎刀的大聲道。
可就在這個時候,數道粗短箭矢交織成箭網,將他兜頭網住。
狐家兄弟從人群中一湧而上,迦南人的小團圍立時瓦解,大家重又各自為政,又死了兩人。
薑璽帶著東宮率衛試圖控製住場麵,但在如此混亂的場麵裏,每個人都在喊打喊殺,沒有一個人聽得見他的話。
東宮率衛從前所至之處,人人敬畏,俯首貼耳,但今天的百姓像是殺紅了眼,根本不聽從他們的指揮。
唐久安的刀架在了狐小弟的脖頸上,大聲喝道:“住手!”
狐家兄弟最疼的就是這個小弟,一看頓時大驚。
他們一住手,百姓的戰力立即弱了一小半。
但迦人當中卻有人認出了唐久安,那是個三十來歲的小胡子,他叫道:“就是你,就是你偷了我們公主的鐲子!大雍人都是賊!將軍偷鐲子,大臣偷龍冠!”
“放你娘的屁!敢膽誣蔑文大人,找死!”
剛剛被按住瞬息的戰火,立即又燒得更旺。
唐久安看出來了,其實迦南人當中也分為兩派,有人隻想息事寧人,有人則不怕事大。
唐久安盯著那小胡子,鬆開了狐小弟,走近兩步。
薑璽擠進人群,抓住唐久安:“你想幹什麽?”
“殺了那個鬧帶的。”唐久安刀尖指向那小胡子,“事情便可平息一半。”
她臉上無情無緒,刀尖寒光閃閃,那小胡子原本氣焰囂張,此時卻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唐久安嘴微微上翹了一點點:“這個人很好殺。”
“真殺了他,你就完了。”薑璽低聲道,“你身上已經背了一條與迦南交惡的罪名,再加上一條人命,信不信父皇明天就把你的人頭摘給迦南人賠罪?”
唐久安:“……臣的人頭這麽不值錢?”
薑璽冷哼:“在天子眼中,沒有人值錢。此事你不用出頭,快走吧。”
“?”唐久安,“現在?”
就在她話音剛落,一樣東西向她砸過來。
她揮刀就拍開,那東西碎裂,黃黃白白的蛋液粘在刀身。
“那是你這個害人精!”扔菜的是大雍百姓,“姓唐的,是你丟了我們大雍人的臉,還連累了文大人!”
唐久安怔了一下。
她保家衛國多年,百姓見給她塞過熟雞蛋,生雞蛋卻是從未受用過。
還有人道:“對,就是你!迦南人隻怕是懷恨在心,監守自盜,陷害文大人!”
“先說清楚,神龍冠入了鴻臚寺的貢品庫,我們迦南可再沒有人能碰一指甲,是誰監守自盜,莫要冤枉好人。”
那迦南小胡子道,“至於這女的,堂堂大雍將軍,竟做小賊,確實是丟臉得很,讓人笑掉大牙——”
他還沒笑完,雞蛋爛菜葉子全向他招呼過去:“我們的將軍就算有錯,也隻有我們罵得,關你們這蠻夷屁事!”
兩邊又打起來。
唐久安忽然問:“殿下,有帕子嗎?”
薑璽是個講究人,帕子自然是有的。
唐久安接過來,把刀上的雞蛋擦幹淨了。
“今天在這裏誰都可以殺人,唯有你不能。”薑璽看她擦刀的神情冰冷,隱隱有殺氣,急道,“你快走,這裏交我處置。”
“殿下說得對,臣確實該走。”
她留在這裏,隻會讓兩邊的矛盾更加擴大。
她剛才那一刀要是斬下,當真是前程盡毀。
“殿下想好怎麽辦了嗎?”
“京兆府的人已經帶著文大人往這邊趕,迦南王子也該從鴻臚寺出發了,再加上我在此處,還能出什麽亂子?”
薑璽道,“你走吧,京城確實太亂,你不如待在北疆自在。”
“好。殿下既有周全之策,臣便放心了。”
唐久安一抱拳,“殿下保重,臣就此別過。”
周遭紛亂,沒有時間多言,薑璽點頭,隻有目光深深,像是要把這個人的模樣刻進心裏。
唐久安轉身便走。
薑璽目光追隨。
她的黃金山文甲金光耀眼,仿佛天地間的最光皆匯聚於一人之身。
除此之外,天地黯淡。
——為什麽偏偏要在這個時候鬧事?
原本他可以去送她一程。
帶著這樣的怒氣,薑璽轉身,亮出東宮金令。
“大雍太子殿下在此!”
混亂的人群終於能聽見他的聲音,卻更為激動,每個人都在七嘴八舌讓薑璽主持公道,為死去的太學生報仇。
迦南人則拒不認罪,說是大雍的人自己出手,有意栽贓陷害。
就在這個時候京兆府的人來了。
文公度曾是帝師,即使因罪下獄,刑不上大夫,他依然是高冠古服,氣勢如常。
太學生見到他便先繃不住:“先生,我們定要為您討還公道!”
文公度拱手道:“文某失職在前,惹動民怨在後,身負重罪,原本無顏見諸君,但諸君正值年少,未來有大好前程,更兼百姓無辜,千萬莫要為文某一介老朽之前送了性命。此事由文某起,便到文某為止,天理昭昭,聖心明鑒,文某從未盜寶,清白可昭日月,真相早晚有水落石出之時。”
太學生聞言泣下。
百姓也多有拭淚的。
“文大人的話,你們都聽到了。”
薑璽道道,“孤乃東宮太子薑璽,爾等無論是迦南賓客,抑或是大雍子民,皆聽好了。孤今日在此立誓,迦南貢品神龍冠無論藏於何處,孤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東西找出來。無論偷寶之人是何等身份,何等來頭,隻要被孤找到,孤就在此賞他三百鞭。今日在場諸位,每人皆是監刑官,少一鞭都不行。”
唐久安並沒有走遠。
她牽著元寶,藏身在一條小巷,隔著人群,遙遙望見薑璽手舉令牌,聲音朗朗,令出如山。
百姓們終於信服。
迦南人亦不敢再鬧事。
一場流血,到此為止。
薑璽忽然朝這邊望過來。
唐久安立即閃到巷後。
然後才發現,他不是發現了她,而是在她離開的方向。
“殿下。”
唐久安翻身上馬,這一次,是真正的離開。
“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