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唐久安站在山風中, 滿穀花木輕搖,玉珠聲響,琉璃光轉。
光芒在她臉上流轉。
她一動沒動。
痛心啊。
疾首啊。
這麽多盞琉璃燈,就算每盞琉璃燈裏隻有兩顆玉珠, 也是一筆大財。
可她卻連碰都不能碰。
“不去看看?”薑璽問。
唐久安搖搖頭。
“!”薑璽大驚, 這人居然有錢不收!
他轉到唐久安麵前, 隻見唐久安眼尾微微泛紅, 眼睛有點濕潤。
薑璽的心立時像一朵煙花那樣炸上天空,“砰”一下綻放。
唐久安看到薑璽的眼睛瞬間亮了。
就像誰在他的瞳仁深處點起了兩盞琉璃燈。
“……”
不是的,別誤會。
我隻是……單純地痛心而已。
“我……我知道你應該會喜歡,但沒想到你這麽喜歡……”
薑璽起初有些吃吃的,然後眼睛閃閃發亮, 一一指給唐久安看。
“我確實是掛了好久,這燈沉,山茶樹的枝條又細, 所以要先用木棍給它支撐著,還不能露出來, 露出來就不好看。”
“這地兒我選得不錯吧?整個西山, 這個季節,最好看的就是這裏。這是西山十景之一,山茶瀑雪。說是山茶花從山山腰一路開到這裏,宛如一條瀑布,又因花色潔白如雪,所以得名。”
“還有這燈!”
薑璽下一盞送到唐久安麵前,“山裏風大, 須先防風,又要好看, 所以才用琉璃。猜猜看裏麵的珠子有幾顆?”
琉璃燈就在唐久安麵前,光輝融嘖,琉璃壁阻擋了山風,小小的火苗在裏麵安靜燃燒。
碧綠清透的玉珠滾落在琉璃燈的底部,輕輕一晃便發出好聽的聲響。
“十一顆!”
薑璽揭曉,然後,輕聲道,“寓意我們兩個,一生一世,一心一意。”
唐久安抬起頭。
薑璽的臉頰微紅,眸子明亮,裏麵倒映著天上的萬千星辰,以及穀中數以千計的花燈。
忽然之間,唐久安的眼眶真的有點酸脹。
他捧到她麵前的,何止是一盞花燈?
那仿佛就從他胸膛裏掏出來的一顆琉璃心。
唐久安下意識後退一步。
薑璽眼底開始生出一點懊惱。
他準備好的流程不是這樣的。
首先他帶著唐久安來賞燈,然後唐久安會很開心地在燈裏找玉珠,就跟當初在禦池裏撈寶貝一樣。
他會陪著她一起撈珠子。
他知道唐久安一定會很開心。
那麽在她最開心的時候,他會告訴她,他喜歡她。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她都還沒撈珠子,他就什麽都說了,而且,還缺少了很重要的一環。
“那個……”薑璽試探著問,“你要聽詩嗎?我其實還寫了一首詩。”
其實他不單寫了詩,他還把想對她說的話全寫了下來。
在東宮默默演練過好幾遍。
充當演練對象的趙賀表示:太感人了。
然後薑璽才滿意地放過他。
此時此刻薑璽想起唐久安在席上大聲為文公度喝采的模樣,可以想見她還挺喜歡詩的,那麽這首詩準備得甚是對路,對是他深吸一口氣,準備開口。
“別念。”唐久安道,“臣聽不懂。”
薑璽:“我這首你一定聽得懂。”
“不可能,凡是詩臣都不懂。”
“這的真的可以——”
“可以也別念!”唐久安驟然大聲,“不想聽!”
薑璽滯了滯,“……好吧,那這燈給你。”
琉璃燈捧在薑璽的手心,又往前送了一點。
唐久安再退了一步。
“殿下,臣不能要。”
薑璽意識到了什麽,整個人頓了頓,然後大跨步上前,抓住唐久安的手,把琉璃燈塞進唐久安的手心。
“拿著。”
“臣不能要。”
“讓你拿著!”
“臣真的不能要!”
推拒之間,“啪”地一聲,琉璃跌在地上,裂成好幾瓣。
薑璽:“……”
唐久安:“……”
唐久安急忙去撿。
薑璽一把抓住她的手,阻止她的動作,聲音裏帶著一絲笑意:“唐久安,你害怕什麽呀?收下這盞燈,我能怎麽地你?堂堂飛焰衛統領,什麽時候膽子這麽小了?”
唐久安呆住:“臣以為……您會難過,或者生氣……”
“跟你這人正經生什麽氣?什麽時候被你氣死了都不知道。”
薑璽走開,又取下一盞燈,交到唐久安手裏,“喏,裏麵一樣是十一顆,數數?”
唐久安看看燈,再看看薑璽。
燈光溫暖明亮,薑璽的眸子也是。
——“殿下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是的,唐久安無比同意。
薑璽他,真的很好很好。
“殿下。”
唐久安抬眼,直直望進薑璽的眼睛,不容自己閃避。
“嗯。”薑璽感覺到了唐久安的認真,意識到她要話的將無比重大,一時間有些緊張,嗓子有點發緊。
“這燈,臣真的不能要。”唐久安道,“因為臣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薑璽呆愣半晌,“哧”一下笑了:“唐久安,你看看你像是有喜歡的人的樣子嗎?”
“真的。”唯今之計,唐久安隻有硬編,“隻是臣喜歡的人身份特殊,臣不好說出口。”
“你說,我準你說,有什麽不好說出口的?”
薑璽咬了咬後槽牙,“你還非說不可,我倒要看看你能編出個什麽樣的人。”
“……”
唐久安心說有這麽明顯嗎?
編謊話非她所長,不由生出一絲緊張,無意識地摸著腰帶,尋思著該用怎樣的語氣報出關山的名字。
開心的?
驕傲的?
害羞的?
喜歡一個人到底是怎麽模樣來著?
最後唐久安想起了關若棠。
既然是不好開口的暗戀之人,那麽當然要用低沉纏綿的語氣。
她暗暗清了清嗓子,準備開口,卻見薑璽的臉色忽然變了,視線死死盯著她腰間。
“……那香囊是誰給你的?”
唐久安低頭去看。
今日參加禦宴,她穿的是官袍,係的是玉帶,像模像樣地掛著些香囊玉佩之類。
玉佩荷包是陸平和薛小娥為她準備的,香囊則是好些天前薑玨給的。
薑玨久病成良醫,會自己配些藥囊,一可驅蟲避蟻,二可提神醒腦。
薛小娥聽說她要到山間秋獵,便收拾了兩個香囊進來,陸平今日替她換官服的時候一起掛上了。
“三殿下做的。”
薑璽聲音有點發幹:“給我看看。”
唐久安便摘下來遞給他。
薑璽把香囊拿在手裏,翻來覆去,看了又看,越看臉色越蒼白。
最後他拉開香囊,自香料之中掏出一支極小極小的字條。
展開來。
唐久安用過薑玨不少香囊,卻從不知道裏頭還有字,也湊過來一起看。
見是短短一句話。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唐久安不是特別明白,問薑璽:“這是什麽講究?”
圖吉利?
薑璽臉上最後一絲血色褪得幹幹淨淨,眸子裏的光亮熄滅了,眼珠顯得格外黑。
“原來是三哥。”
唐久安點頭:“他有沒有給你?挺好用的。”
“嗬嗬。”薑璽笑了,笑得特別僵硬,“難怪,我的琉璃燈你確實是不能要了。”
他的聲音十分凝澀,又相當低沉,唐久安一時沒有聽清楚,用探詢的眼神望著他:“殿下說什麽?”
薑璽把香囊還給唐久安:“我說,這個香囊很好。很好很好。”
唐久安接過來。
兩人的指尖短暫地相觸,唐久安發現他的手好像很冷。
再看他身上穿的不是筵席之上的太子蟒服,而是一身輕紗般的衣裳,裏外層層疊疊,猶如仙人的羽衣。
好看自然是極好看,隻是在這深秋寒夜,未免太單薄了。
“殿下你冷不冷?要不先回帳中去?”
薑璽轉過了身:“我不冷,你回去吧。”
唐久安喜出望外,這連盤問都省了?
三殿下的香囊這麽好用?
“那臣這就告退!”
這聲音裏的喜氣簡直要洋溢出來。
薑璽站在風裏,沒有應聲。
怎麽就沒有早點發現呢?
她與三哥,那般稔熟。
三哥待她,那樣特別。
……我在這宮中,向來無人理會,唯一一個稱得上朋友的人,便是唐久安。
……你善待於她,便是善待於我。
以三哥事事退避的性子,表現得已經如此明顯了,他居然一直沒有發現。
“哈哈哈。”
薑璽仰天笑。
唐久安尚未走遠,聽得笑聲,回頭。
山風獵獵,薑璽的袍袖與衣擺在風中斜飛,仿佛當真要像仙人一樣隨風而去。
但這笑聲……像哭似的。
他很難過。
唐久安非常明確地感覺到了。
任誰花了這一腔心血,卻被人拒絕,心裏都不會好受。
可她隻能這樣做。
從此以後他還會遇到很多很多很好的姑娘,每一個都比她更適合成為太子妃。
非常好。
這事到此為止,了斷麻煩。
可為什麽她心裏像是被塞了塊石頭似的,又冷又硬又沉?
趙賀帶著東宮率衛們守在穀口不遠,瞧見隻有唐久安一個人出來,連忙迎上來:“大人,殿下呢?”
“在裏頭。”
唐久安一開口,才發現自己連聲音都是有氣無力。
她迅速深吸一口氣,振作一下。
“殿下有點冷,你去取件鬥篷來。”
“誰說我冷?”
薑璽的聲音從後麵傳來,長風浩**中,他大步朝這邊走來。
吩咐趙賀:“把燈摘了,珠子掏出來,折成現銀,送到唐大人府上。”
唐久安:“?”
她囁嚅一下:“殿下,臣不能……”
“是不是傻?燈不能要,銀子也不能要?那你以前收的要不要都退回給我?”
薑璽沒好氣,“原就是給你的,也給不了旁人。給我老實拿著。”
不知道為什麽,看他罵人中氣這麽足,唐久安的心裏輕鬆了不少。
嗯,一定是因為銀子的原因。
畢竟銀子誰能不愛呢?
然後就聽他道:“你是三哥的人,便是我嫂子,長嫂如母,算我孝敬你的。”
唐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