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唐久安回到帳篷, 把那隻香囊翻來覆去,著實看不出什麽名堂。
陸平也很努力地和她大眼瞪小眼。
唐久安:“算了睡吧。”
反正他倆瞪眼到天亮也依舊一頭霧水。
得尋個既識文斷字又懂香料針黹的。
比如虞芳菲。
隻可惜快近年關,正是戶部忙得不可開交之時,虞芳菲並沒有來西山秋獵。
於是唐久安想了想, 第二日一大早來尋文臻臻。
文臻臻一見這香囊便臉色大變:“太子殿下給你的?”
唐久安心說果然找對了, 這是個懂行的。
“不, 別人給的, 你幫我看看這是個什麽意思?”
文臻臻:“當真不是太子殿下?”
唐久安直接道:“三殿下。”
文臻臻一愣,三殿下幾乎像是消失了似的,她都忘了世間還有一位三殿下。
“這香囊的布料紋樣用的是蝶戀花,絲絛打的是同心結,還有這張字條, 上麵的意思是他一直將你深藏於心中,無一日或忘。”
文臻臻看著唐久發,“三殿下心儀於你。”
唐久安:“……你會不會看錯了?”
文臻臻冷然道:“我看到的便是如此, 信不信隨你。”
又問,“你何時離開京城?”
唐久安心不在焉:“快了快了。”
文臻臻頓了頓道:“若是你嫁與三殿下, 也是一樣。”
唐久安大驚:“這萬萬不可。”
文臻臻皺眉:“唐大人原來是如此風流之人, 處處留情,又處處相負。”
“……”
唐久安此時連辯解的力氣都沒有,拿起香囊便告辭。
外頭天色很好,王孫公子們正呼朋引伴準備入林打獵。
若換作以往,唐久安定然要去拔個頭籌回來換賞賜,這會兒卻沒有半點興致,也懶得過去, 就往帳篷邊上席地一坐,等那幫人過去再說。
薑璽那邊剛料理明白, 怎麽薑玨這邊又有麻煩了呢?
薑玨是好朋友,好兄弟,她從來沒有想過他對她居然有這種心思。
他也沒說過啊。
就在唐久安坐地上抱頭苦惱的時候,忽然聽得有人問她:“你也是掉在地上的栗子嗎?”
唐久安轉過臉,就見後頭還有一人,和她一樣坐在上。
那人穿著一身斯斯文文的袍子,袍子被扯得歪東倒西,頭上也沾滿不少枯枝落葉,正忽閃著一雙大眼睛瞧著唐久安。
很難判斷他的年齡,看起似乎已經不算年輕,但一對眸子清澈見底,像幼兒般溫軟無害。
見唐久這不說話,他往這邊挪了一點,又問了一遍:“你也是栗子嗎?”
唐久安看著一顆帶毛殼的栗子卡在他已經鬆散的發髻上,替他拿了下來,懶洋洋答:“……嗯,算是吧。”
“太好了。”他喜形於色,“我們可不可以粘在一起?我看到別的栗子都會粘在一起——啊啊啊你幹什麽?!”
附近是一片栗子林,落了一地的栗子,唐久安把腳邊的一顆踩破外殼,掏出裏麵的板栗:“吃啊。”
“啊啊啊啊你怎麽能殘害同胞!”他驚怒痛心,“它是我們的妹妹!”
唐久安麵無表情地把妹妹吃了,順便遞給他一個:“栗子都是這樣的,你不知道嗎?”
暴怒的男子頓住:“……真的?”
“嗯,你看地上那些毛殼栗子掉地上為什麽會粘在一起?就是因為想吃掉對方,這樣才能變得又壯又大,來年好長成一棵大樹。”
“原來是這樣啊!”男子恍然大悟,吃起了栗子。
吃完唐久安給的那顆,又去撿地上的剝。
他不得法,手指被殼上的刺紮破,疼得嚶嚶叫喚,叫喚完了接著剝,再接著叫喚。
“……”唐久安給他剝了幾顆。
男子大口往中嘴裏塞:“謝謝妹妹。”
唐久安瞧他狼吞虎咽的,“你很餓?”
“不餓,可我要多吃點妹妹,這樣就能長成大樹了。”
男子認真道,“長成大樹,爹就不會打我了。我要長得很高很高才行。”
“……”
看他的衣料頗為昂貴,絕不是仆從,再加上腦子不大清楚,唐久安猜得到他是誰。
文公度家的傻兒子,文德言。
文德言也算是京中百姓的一個談資,據說他生下來時並不傻,三歲成誦,五歲能吟,人人都說他是個天才,可以子承父業,成為第二個大雍文豪。
結果五歲時忽然得了一場急病,燒壞了腦子,從此呆呆傻傻,成為文家心病。
片刻之後,文夫人虞嫻果然找來了。
仆婦抱怨文德言又亂跑,虞嫻喝止她,然後向唐久安福身道謝。
唐久安行禮:“您是虞姐姐的長輩,也就是我的長輩,晚輩當不起。”
幾名仆婦甚是健壯,拉起文德言,文德言掙紮:“不,不,我要長成大樹!”
唐久安道:“你已經吃了那麽多栗子,再回家多喝些水,很快就能長成大樹了。”
文德言一聽,頓時不再掙紮,乖乖跟著仆婦走了。
虞嫻臨走之時,頓了頓,轉身道:“唐大人是芳菲的摯友,又曾救過我女兒的性命,此時還看顧我的兒子,我心中對大人很是感激,有一句話想要告訴大人。”
唐久安:“夫人請講。”
“大人是不出世的武將,合該建功立業於四方,京城太小,且雲譎波詭,不適合大人。”
還嫻說完,微微一福身,離開。
唐久安心說,看,這道理真是人人一看就明白。
她倒是想離開,可如今她是正兒八經的太子賓客,想要離京,非得先經過薑璽允準不可。
而薑璽……
唐久安想想就覺得腦仁隱隱生疼。
*
接連幾日,薑璽既沒有參加秋獵,也沒有出席酒筵。
關月急得不行,因為皇帝勢必要大怒。
但出乎關月意料,皇帝聽說之後即沒有惱火,也沒有氣急,皇帝隻是沉默了許久,然後道:“孩子既不願意,便別勉強了。讓他一個人好好待著吧。”
從禦帳出來的關月忍不住擰了一下自己,才發覺並非做夢。
她徑直來找唐久安。
往日薑璽但凡有什麽不聽的地方,找唐久安總是最快的。
然而這一次唐久安也是愁眉苦臉。
唐久安覺得,關月對她越是信任,她便越是內疚。
關月拉著唐久安的手道:“……璽兒心情好的時候總是最乖的,但若心情不好,或是同誰鬧了別扭,那脾氣就又臭又硬,唯有大人你能說得動他。這次秋獵,陛下在,百官在,番邦諸使也在,可萬萬不能出亂子啊。”
唐久安欲言又止好幾回,最後到底挨不過,隻得硬起頭皮答應。
然後一步三挪,往薑璽的帳篷這邊來。
還未走近,就見宮人們抬著酒壇往帳內送。
唐久安心說不好,薑璽這是在借酒澆愁。
等走近,才聽到帳篷內人聲鼎沸,說笑聲,喝彩聲,搖骰聲,喧騰熱鬧。
門口值守的率衛掀起帳子,向內通稟:“太子賓客唐久安到。”
結果裏麵太過吵鬧,根本沒人聽見。
唐久安自己打起簾子走進去。
帳篷內似是現開了一個賭場,推牌九的,賭大小的,猜梅花的,應有盡有。
薑璽坐在人堆裏,正在和關若飛賭大小,兩人都烏雞眼似的。
薑璽:“大大大!”
關若飛:“小小小!”
待開出來,是三個點,小。
薑璽罵了一句,也不用人勸,端起酒壇就喝。
旁邊的王孫公子們都在起哄鼓掌。
“哎殿下這是撞邪了嗎?”關若飛道,“酒不是這麽喝的吧?”
薑璽不聽,繼續喝,衣襟都濕了半邊。
關若飛試圖去搶,被薑璽一腳踹來,關若飛躲開,更搶不著了。
就在這個時候,薑璽手裏的酒壇被一隻手拎走,薑璽猶未盡興:“給我!”
抬眼看見唐久安。
唐久安靜靜看著他,爾後把酒壇子擱桌上,讓大家都散了。
這位老師在東宮的地位人盡皆知,沒有人敢多說半個字,麻溜就準備走人。
“不許走!都留下!”薑璽道,“說好了今日要熱熱鬧鬧的。”
然後招了招手,把唐久安叫到帳外。
唐久安是泡在酒裏長大的,這是頭一回覺得酒氣衝天原來會讓人難以呼吸。
即使離開帳篷,還是覺得有點透不過氣來。
“殿下……”
她的聲音有點低啞。
這事跟她脫不了關係,她得勸勸他。
可怎麽勸?
腦子完全是一團漿糊,無從勸起。
“好不容易出來秋獵,老師別壞了大家的興致。”
薑璽看起來倒是一臉輕鬆,“也別繃著個臉,一會兒三哥來了,還以為我給老師委屈受了。”
“……三殿下要來?”
“嗯,迦南使團往這邊來,鴻臚寺裏眼下就屬三哥身份最高,所以由三哥陪同。”
“那你……剛才……不是……”
唐久安結巴半天,幹脆破罐子破罐,“你是因為三殿下要來,所以故意整點熱鬧?不想讓三殿下看到我們……嗯……那個……”
“我們哪個?不就是請老師看了一場花燈嗎?這都是學生該做的。”
薑璽微笑,除了眼眶裏微有一點血絲外,他看起來和平常沒有什麽兩樣,依然是錦帶華服,依然是玉冠金鉤。
“老師放心,那天晚上一是學生討好老師,二是做弟弟的孝順嫂嫂,全沒有別的意思。”
唐久安仔細盯著薑璽瞧:“……當真?”
薑璽笑容愈濃:“這還有假?”
“那你說那些什麽一心一意——”
薑璽笑:“那都是逗老師玩的,老師不會當真了吧?”
唐久安鬆了一口氣:“還好還好。”
“老師若沒有旁的事,學生要進去了。這也不是做給三哥看的,在宮裏拘束死了,難得出來,正好鬆快鬆快好好玩一場。”
唐久安點點頭,人依然處在一種渾沌中。
按說她應該放下心才是,但不知道心裏好像就是有一塊石頭擱著放不下。
薑璽越得越燦爛,她就越有點難受。
也不知道是哪裏不得勁。
薑璽轉身要走,唐久安忍不住道:“殿下你……當真沒事?”
“我能有什麽事?又沒缺胳膊斷……”
薑璽說到這裏頓住了,底下那個字說不出來。
笑容像是被風吹走了,靜下來的薑璽聲音有點低鬱,“老師,我三哥很苦的。”
唐久安點頭歎息:“是的。”
“小時候,舅舅還不是大督護,母妃也隻是個小小的貴人,在宮裏沒什麽地位,我排行又小,挨過不少欺負。”
“每一次都是三哥替我出頭。”
“所以怠慢我苛克我的宮人,或是將墨汁澆在我窗課上的皇親,都會被三哥罰出去。”
“你別看三哥現在沒脾氣,當初他罰起人來可狠了,宮人一律打二十大板,皇親一律罰跪,沒有一次手軟。”
“我當時就跟在三哥身邊,三哥牽著我的手,跟我說:‘記住這些人的臉,若是還欺負你,下次加倍罰。’”
“我當時便想,三哥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太子,也是最好最好的哥哥。”
“我一輩子都要當三哥的好兄弟,一定要報答他對我的好。”
薑璽的聲音低下來,“可是,三哥的腿,是為救我才殘的。”
那時先皇後剛故去不久,薑玨一直悶在寢殿裏,薑璽便央三哥出來,想和三哥走走,散散心。
求了好些天,薑玨終於答應了。
那麽久沒見到哥哥,薑璽十分歡喜,一路又說又笑,又蹦又跳。
當時禦花園東角有個白龍潭,說是內有白龍,深不可測。
兩人走在潭邊的時候,薑璽原是想靠在欄杆上玩,結果那欄杆年久失修,一靠就倒。
薑璽跌進潭中。
是臘月,水寒刺骨。
他隻有六歲,還不知道死亡的可怕,隻是拚命想離開困住他的水麵,卻怎麽也做不到。
就在這個時候,薑玨跳了下來。
薑玨也不過才十歲,並且同樣不會水,隻是一心想把一直保護著薑璽救上岸。
他們都失敗了。
當被宮人發現的時候,兩個人都失去了知覺。
命運在那一刻發生了逆轉。
薑玨的腿在水下磕傷,又被凍壞,漸漸地,再也無法行走,無法再繼承國體。
“而我卻成為太子,母親成為貴妃,舅舅成為北疆大督護。”
秋日的陽光是非常清淺的,像水一樣,他眼睫低垂,像是要掉下淚來。
“我口口聲聲說要報答三哥,結果卻拿走了三哥的一切。”
唐久安說不出話來。
心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難過。
不過薑璽很快便抬起了頭:“幸好他遇到了你。老師,請看在我這麽孝敬你的份上,對三哥好些。他……”
隻有你了。
唐久安沒能聽到他把這句話說完,因為薑璽朝著她的身後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還用力揮了揮手。
唐久安回頭,看見薑玨坐在輪椅上,由小昭兒推著往這邊來。
天藍如玉,白雲朵朵。
薑玨笑容淺淺,目光溫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