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皇帝起駕離開,周濤臨了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唐久安少說話。

唐久安領會——能動手的,就不說話。

周濤雖然不知道她領會了什麽,但從那信心滿滿的眼神中看出來,她一定是領會錯了。

周濤在心中長歎一聲,伴駕離開。

貴妃關月大約一直在暗中守著,皇帝前腳走,她後腳就進來了。

旁邊還有關老夫人。

薑璽那種鋒芒四射的美貌完全傳承自關月,她已年近四旬,但依然像一朵開到最好的花,明媚鮮妍,更兼粉光脂豔,珠翠環繞,貴氣逼人。

殿外的屬官和內侍們便一湧而入,對著薑璽安慰的安慰,規勸的規勸,收拾的收拾,大家井然有序,都很有經驗的樣子。

母女倆則上下查看薑璽這次有沒有受罰,有沒有哪裏傷著,問他跪久了膝蓋疼不疼,又說讓宮人早點鋪上紅茸毯,跪著舒服些,全然不管現在是最熱的六月天。

四麵窗子開啟,陽光透進來,冰盆擺上,薑璽在眾人的圍繞下梳洗。

唐久安這才明白這大正午的,感情薑璽還沒起床,難怪能把皇帝氣到咆哮。

薑璽由內侍換上一件朱紅圓領半袖外袍,內襯天青色窄袖裏袍,腰束金帶,頭戴金冠,各鑲著一顆青金石,頭發並未挽成髻,隻束了個高馬尾。

內侍拿來箭袖要給薑璽係上,薑璽不耐煩地擺擺手,那發絲便微微顫動,閃閃發亮,像一匹黑色錦緞。

唐久安對於穿戴的造詣基本為零,但也感覺他這一身鮮豔得有些過頭,可以去與逍遙樓頭牌姑娘爭奇鬥豔。

偏偏薑璽膚白如雪,眉毛漆黑斜飛,嘴唇似塗了口脂一樣紅潤,將這一身壓得服服帖帖,頭牌姑娘還真怕是爭不過他。

唐久安耐心地等到薑璽攬鏡自照完畢,請示:“箭垛已經擺好,請殿下練箭。”

薑璽瞥她一眼:“沒見我還沒吃早飯嗎?”

唐久安看著已到中天的太陽:“……”

內侍們將早飯送上來,琳琅滿目擺了一桌子,光是香湯飲子都有好幾樣,關月和關老夫人不停往薑璽碗裏挾菜,一麵勸他多吃,一麵勸他聽話。

薑璽完全是左耳進右耳出,一聲也不應,一時飯罷,又命上茶。

太子詹事張伯遠乃是東宮屬官之首,著實看不過去,誠懇勸諫道:“殿下,陛下也是為您好,若想要當好太子——”

薑璽一抬眼:“誰跟你說我想當好這個太子?”

關老夫人慌道:“我的兒,這可不興胡說,呸呸呸童言無忌。”

薑璽:“……外祖母,我今年二十一。”

關老夫人不管:“反正這種話說不得。”又把唐久安上下打量,皺眉,“怎麽是個女子?”

關月溫言:“是哥哥薦來的,不管男的女的,定是個好的。”

“你哥哥怕也是忙昏頭了,女子有多大力氣?能教得了殿下?”

關老夫人是一品誥命,皇後已逝,女兒是宮中最尊貴的女人,兒子是邊關最威武的將軍,她在宮裏全然是橫著走,也沒半點忌諱,隻向唐久安問道,“你們營中難道就挑不出個像樣的來?”

唐久安:“回老夫人,我就是最像樣的。”

“你這身板能有幾斤幾兩?何況哪裏有女子舞刀弄箭?莫要來耽擱我的外孫……”

年老之人一說起來就絮絮叨叨,關月拿別的話攔住關老夫人:“女子又怎麽了?我要當時跟哥哥一起在軍營,隻怕現在也是個將軍。”

關老夫人:“這可不興說,陛下喜歡斯文的女子呀。”

關月頓了一下,咕噥:“這還要您說。”

“還讓不讓人喝茶了?”薑璽不滿,“吵死了。”

關老夫人和關月連忙閉嘴,張伯遠等屬官則將唐久安請到一旁偏殿,請她務必多堅持幾天,每一次換老師陛下都有一場雷霆大怒,大家的俸祿都已經罰到明年了,無論是荷包還是心肝都有點吃不消。

唐久安其實無所謂,說幾句話又不會肉疼。

更何況關山對她有大恩,關老夫人別說說幾句,就是咬她幾下都沒事。

但聽到罰俸祿,她悚然動容,細問詳情。

眾官麵色淒慘。

薑璽任性,非止一日兩日。自從被改立為太子起,薑璽好像就打定了主意要跟皇帝對著幹,小時候不讀書,長大了不習國事,氣跑的老師加起來能繞皇宮一圈。

皇帝原本溫文爾雅,愣是為薑璽練出了佛門獅子吼。

東宮諸官的設置比照的是三省六部,入選東宮的皆是可造之材,未來的國之棟梁,也是未來皇帝的朝班重臣,因此人人都以入選東宮為榮。但很快所有人都被薑璽教做人,來時都覺得“這個天下就靠我了”,現在隻覺得“這一天又熬過去了”。

“我知道了。”唐久安的語氣前所未有的鄭重,“諸位先請離開,俸祿的事就交給我吧。”

大家麵麵相覷,來東宮的所有老師中,這位是大家最不看好的一個——沒有家世蔽蔭,沒有官階傍身,沒有高朋抬舉,但凡有點路子,一個女人也不會將最好的年華全放在沙場上廝殺。

但當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整個人卻有了一種莫名的氣質,仿佛自帶一身它經沙場常訓練的鐵血之氣,讓人覺得把身家性命交給她都不妨事。

摒退了諸官,唐久安過來正殿,請關月和關老夫人離開。

關老夫人不大樂意,好在關月頗通情理,:“將軍要教箭術,我們莫要妨礙。不然若是陛下知道,定然不悅。”

搬出皇帝來,關老夫人才乖乖聽話。

唐久安連內侍一並譴退,一時殿內隻剩她和薑璽二人。

唐久安問:“殿下茶喝好了嗎?”

“喝茶者,要聞香,觀湯,再品味,乃是風雅之事,若是像唐將軍這般催命似地趕著,那可就不得味了。”

薑璽靠在椅子上看唐久安一眼,“唐將軍知道前麵那些老師都是些什麽人嗎?三品大員照樣被我轟出東宮,你這邊疆來的小小六品又有多大能耐——”

茶杯滾落在桌案上,茶湯四濺,杯子滾落在地,跌得粉碎。

薑璽的衣襟落進唐久安手裏,泥金雕屏被轟然撞倒。

唐久安摜著薑璽,一腳踏過屏風,將薑璽懟到了寢殿最深處的柱子上。

薑璽緩了過來,臉上浮現的不是怒氣,而是一種奇特的笑意,原本就黑得發亮的眸子簡直是熠熠生輝。

“唐將軍好膽識啊,竟敢對我動手。”

薑璽反抗起來不單勁頭十足,居然還頗有章法,明顯是練過的,並不是唐久安想象中因為養尊處優而手無縛雞之力。

唐久安有點後悔在宮門外把兵器全交了個幹淨,一點趁手的東西都用水上,隻能手腳並用,整個人壓製住他。

手扣著他的手臂,肩頂著他的咽喉,腿壓著他的腿。

炎炎夏日,動起手來的兩人身上發熱,都有些喘息,額角也見了汗意,單薄的衣料根本擋不住升高的體溫,抵在一處的地方一片灼熱,如火如荼漫延。

薑璽的瞳孔猛然收縮。

某個深藏在腦海的夜晚蓬勃而出。

漆黑的夜色,潮濕的晚風,香甜的酒氣,一直扣在他手腕的手,黑暗中的喘息,肌膚灼熱的溫度……

正有點後悔自己輕敵的唐久安立即感受到了薑璽的變化——他全身的肌肉都變得僵硬,身體越來越燙。

麵色也變紅了,血色從白皙肌膚下透出來,像是染了胭脂一般。

方才那種興致盎然的眼神變得非常奇怪,像是極度震驚,又像是極度羞恥。

唐久安抓緊這時機,扯下錦簾,迅速將薑璽捆在柱子上,隻留了個腦袋在外麵。

薑璽似乎全然沒有注意到自己被捆成了一呆蛹,他隻盯著唐久安,從牙縫裏擠出一句:“三年前是不是你?!”

唐久安:“什麽三年前?”

“三年前,慶豐六年,三月十七——”即便是跟天子也敢叫板的少年像是說不下去了,隻咬著牙,臉上的血色像是要滴出來,“那晚你在哪裏?!”

三年,一千多天呢,誰記得在哪裏啊?

不過唐久安還是認真地回想了一下:“三月是春天,三年前的春天臣已經出發去北疆了。”

“不可能!”薑璽厲聲,“那時你在北裏牡丹樓!”

北裏樂坊雲集,一家比一家能燒錢,唐久安打死也不會去:“絕無可能,殿下認錯人了。”

她的語氣過於篤定,薑璽遲疑了:“……你當真沒去過牡丹樓?”

“臣聽聞牡丹樓一盞進門茶要十兩銀子,是北裏最貴的一家,殿下您看臣這一身大概值多少?”

她的衣裳用的是最便宜的土棉布,一路風塵仆仆,看上去又舊又皺,扔路邊大約都不會有人撿。

再加上連簪子都隻能用樹枝充任,通身上下的打扮都顯示出一股窮酸的氣質。

薑璽的神情有幾分失望:“當真不是你?”

“真不是。”唐久安真心實意答,“若要臣走進牡丹樓,除非臣得了失心瘋。哦,難道說,有人在牡丹樓這麽捆過殿下?”

“沒有!”薑璽滿麵通紅,怒斥,“絕對沒有!從來沒有!完全沒有!”

唐久安原是隨口一問,不知他為何這麽激動,考慮到這位殿下力氣著實不小,便又撕下一幅錦帳,將人蛹加固得更牢些,然後命人送弓箭進來。

宮中弓箭質地精良,弓臂塗以紅漆,還纏著金線,華麗一如眼前這位東宮之主。

那邊薑璽深深呼吸,勉強收拾了失態。

被捆成蛹,他倒也並不怎麽著急,看著她試拉弦試弓力,有點好笑:“唐將軍,你這麽捆著我,還讓我怎麽學箭啊?”

“殿下也說了,三品大員都被轟出了東宮,所以今日就輪到臣這邊疆的小小六品來獻醜了。臣和諸位前輩比起來隻有一點野路子,還望殿下不要見笑。”

薑璽哧地一笑:“倒是有點自知之明。”

唐久安從箭壺裏抽出一支箭,搭上弓弦,慢慢對準薑璽。

薑璽笑得燦爛,“喲,這招倒是新鮮,來,對準點兒,最好照著眉心,來啊——”

最後一個字戛然而止,箭矢離弦,“篤”地一聲,紮進柱子。

距離薑璽的臉不到半寸。

薑璽整個人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抱歉抱歉,手滑了。”唐久安放下弓。

薑璽一口氣才緩過來。

他就說,這世上怎麽可能有人敢對著東宮太子放箭!

於是他重新開始嘲諷:“原來你也就這點本事啊唐將軍……這種準頭怎麽上戰場?”

然後就見唐久安掏出一塊手帕,蒙住眼睛,還在腦後打了個結。

然後重新拿起弓,對準薑璽。

鋒利箭尖,在薑璽的瞳孔中放大。

薑璽:“你幹、幹什麽?”

“殿下雖是臣的學生,但畢竟是儲君,這麽直接對著儲君射,臣到底還是有點緊張。”唐久安解釋,“看不見就好多了。”

好個鬼啊!

薑璽心中咆哮。

唐久安摸索著張開弓,弓弦慢慢拉緊,牛筋弦發出微微的聲響:“學箭之前先要觀摩,臣現在教殿下持弓上箭的姿勢,殿下看好了。”

“你給我把手帕摘下來——不,你給我把箭放下!”薑璽瘋狂掙紮,然而唐久安把他捆得比粽子還緊,半點也掙不動。

“殿下莫要擔心,臣曾經受神人指點,箭意通神,無論如何都不會射中殿下的。”

騙鬼啊,你該不會是來行刺的吧?!

薑璽大叫:“來人!快來人!抓刺客!”

“人都走了,殿下。”唐久安提醒他,然後道,“一支箭能不能射準,還在弦上的時候其實就看得出來了。殿下請看這一箭。”

她的手一鬆,箭矢向著薑璽飛射而去。

“啊啊啊啊!!!”

在薑璽的驚叫聲裏,柱子上紮進了第二支箭,貼著薑璽的脖頸。

“唐!久!安!”薑璽的冷汗都下來了。

“臣在。”唐久安第三支箭上弦,“臣的箭術如何?殿下可願隨臣學箭?”

薑璽:“你瘋了!”

第三支箭紮進薑璽頭頂,“啪”地一聲,薑璽頭上的玉冠落地,頭發披散一身。

唐久安依然不徐不急,第四支箭上弦,十分有耐心。

“殿下可願隨臣學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