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朱雀大街正對著朱雀門,是京城最繁華最熱鬧的街道。
陸平站在樹陰下,手裏牽著兩匹馬。
街麵擁擠,這一人兩馬頗有點礙事,但沒人敢說什麽。陸平皮膚黝黑,身形高大,宛若一尊鐵塔,更別提背上還背著一把快有他人頭高的長刀。
陸平一直等到日頭偏西,才看到唐久安從宮門裏出來。
天熱,唐久安一手拎著自己的護臂和抱肚,頭上頂著一片荷葉當帽子。
陸平先把唐久安手裏的東西接過來,然後把水囊遞過去,最後盯著那片荷葉端詳:“小安,這不會是你在宮裏摘的吧?我聽說宮裏的東西動不得,哪怕踩壞一棵草都得治罪。”
唐久安大驚:“這麽小氣?”
火速把荷葉揉吧揉吧毀滅證據。
“總之在宮裏不能多說一句話,不能多走一步路,一不小心腦袋就可能落地……”
落日時分,暮鼓聲發,大雍雖無宵禁,但許多人都趕著出城去,道路擁擠,兩人隻能牽著馬穿行在人流。
“箭術教得如何?太子殿下可還好說話?”
“嗯,挺乖的,嚇唬了一下就聽話了。”
再怎麽頑劣也不過是隻養在籠子裏的金絲雀,挨到第四箭終於肯學了。
東宮屬官們並不敢走遠,看見薑璽拿著弓箭同唐久安走到殿外練箭,感動得涕淚橫流。
離開朱雀大街之後人才少些,唐久安正要翻身上馬,忽然回頭看了看。
“怎麽?落東西了?”陸平問。
唐久安搖搖頭,她總感覺有人跟著自己,身後人流如織,不見異樣。
“可能是在鳥不拉屎的北疆慣了,驟然來到這繁華京城,有點不習慣。”
陸平臉上露出憨厚笑容:“小安,就像你說的,這次是個絕佳機會,你一定會升官發財,得償所願的。”
唐久安笑著往陸平肩上捶了一拳:“那就借我家小陸兒吉言啦!”
兩人來到城東桂枝巷。
還未走近,便聞見陣陣酒香。
“娘又釀了好酒……”唐久安臉上帶著笑,但馬兒邁進巷口,她的笑容便頓住。
小巷深處有座小院,小院門口站著一名中年人,身穿四品官袍,麵容雋秀。
唐久安下馬,上前:“父親。”
“聽說你今日奉詔入宮了,我便來這裏等你。”唐永年溫言道,“三年未回,也不知道先回家看看。”
唐久安:“家中有文姨打點照料,想必上上下下都好得很,我就不去叨擾了,住在這裏正好。”
“安兒,你是二十三,非是十三,莫要再使性子了。如今好容易從北疆回來,務必要當好東宮教習的差事,隻要教成太子箭術,便是大功一件,到時候以官身榮歸,為父必定會為你尋個好人家……”
“好累啊父親,”唐久安打了哈欠,“我一路披星戴月的,困得不行,先讓我歇一歇,得空了再來聆聽您的教誨。”
她說著便要推門,但大門從裏麵閂上了。
“我已經同你母親聊過了,她不會讓你進去的。”
唐永年道,“你是個姑娘家,又到了這個年紀,最最要緊的便是婚事。你是堂堂官家小姐,怎可住此陋巷?傳出去也不好聽……”
唐久安回身走到唐永年麵前,笑了笑:“父親,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女兒難得跟他這樣和顏悅色,唐永年一陣心喜:“什麽忙?你隻管說,爹爹一定幫。”
“勞您駕,蹲下。”
唐永年有點疑惑,但這是多年來女兒第一次張口,唐永年雖有點不情願,還是依言蹲下身。
“蹲穩了。”唐久安說著,一腳踩上唐永年的肩膀。
她身手敏捷,腿又長,這一借力,輕輕鬆鬆便上了牆頭。
“謝啦。”
聲音再傳來的時候,人已經在牆內了。
*
“居然是鴻臚寺少卿的女兒……”
東宮,薑璽歪在椅子上,皺起眉頭,“唐永年那個假道學怎麽會生出這樣的女兒?好端端的官家小姐又怎麽會去邊疆上戰場?蠢才,你別是跟錯人了吧!”
右衛率都尉趙賀出身市井,乃是薑璽一手提拔起來的,一聽這話,專業自尊很是受損,委屈道:“跟人找人乃是小的老本行,這三年來,但凡是殿下吩咐的,小的什麽時候跟丟過?更何況那姓唐的不男不女,人群裏別提有多紮眼,這要跟錯,小的眼睛現挖出來給殿下喂鳥。”
薑璽抬腳就把趙賀踹翻在地:“還有臉說,讓你找個人,找了三年,影子都摸不著。”
趙賀越發委屈了,他原是北裏的一條小地頭蛇,被當朝太子親自挖掘來,就是為了找一個人。
什麽人?
長什麽樣?
高?矮?胖?瘦?
姓甚名誰?
做什麽的?
多大年紀?
什麽口音?
怎個打扮?
是否知道相識親友、出沒地帶?
答案一律是不知道。
趙賀還記得自己第一次進東宮問出這些問題的時候,薑璽隻道:“女的,應該很年輕,腿應該挺長,腰……”
話越說越慢,臉越說越紅。
最後不知是想到了什麽,自己沉浸半晌,回神後惱羞成怒,兜頭就踹了趙賀一腳:“混賬,讓你去找就去找,生要見人死要——不,隻能抓活的,我要將她好好治罪,讓她悔不當初!”
如今趙賀挨踹已經很有經驗,輕輕巧巧就爬了起來:“總之小的看得真真的,那姓唐的定是唐永年女兒無疑。”
薑璽百思不得其解:“難不成她真是個瘋的?”
“臣打聽過了,這姓唐的乃是唐永年和元配薛氏所生,十八年前唐永年和薛氏和離,另娶了現在的夫人文氏,又生了一兒一女。”
“哦……”薑璽點點頭,“唐永年兒女雙全,必定不怎麽管教原先這個女兒,所以由得她歪成了現在這種模樣。”
趙賀道:“唐永年家教甚嚴,繼娶的文氏也頗有賢名,底下那一對兒女都教得挺好的。這姓唐的怕確實是個歪種,聽說她小時候定過人家,人家還是個書香門第,結果她十三歲上突然跑出去從軍,一混就混到了現在,婚事早黃了。那唐永年大約也是管不了了,今天還被她踩了一腳。嘖嘖,膽敢踩著四品官員的肩頭爬牆,踩的還是自己的爹,殿下,咱們可以找幾個言官,參她一個忤逆不孝,到時候她肯定沒臉留在東宮。”
薑璽翻了個白眼。
她連太子都敢捆起來當箭垛子射,踩一個四品官算事兒嗎?
殿中錦簾已經換過了,但柱子上的箭孔尚未補上,薑璽盯著那箭孔,牙癢癢。
想到自己是如何說出“願學”兩個字,薑璽就恨不能把唐久安碎屍萬段。
“那小院是她母親家是不是?”薑璽忽然問。
“正是。她母親薛氏娘家原是賣酒的,和離之後也沒有再嫁,算是重操舊業,就在自家院子裏釀酒賣,別說,酒還是不錯的,聞著挺香……”
趙賀自顧自說著,接收到薑璽不滿的視線,立即提議,“要不,臣這就帶人把她家酒鋪砸了,給她點教訓,讓她知道得罪殿下是什麽下場?”
“不,”薑璽陰陰地咬牙,“我親自去。”
*
唐久安和母親薛小娥大吵了一架。
當然,按照慣例,所謂大吵,就是薛小娥指著唐久安鼻子大罵,唐久安偶爾解釋一兩句,旋即被罵得更狠。
“……你是姓唐的人,還不滾回你唐家去!再讓姓唐的堵在我門口要人,我骨頭不打斷你的!”
“娘你放心,我雖是姓唐,也未必一輩子就是唐家的人,等我加官進爵,便能自立門戶……”
她話還沒說完,薛小娥便暴跳如雷:“你加官進爵?拿什麽加?拿什麽進?拿你這條命嗎?!你在北疆能活夠十年,已經是運氣,刀箭無眼,指不定哪天就——”
底下的話一個母親實在說不出口,越是說不出,便越是氣得狠,劈裏啪啦一頓瘋狂數落。
薛小娥身形嬌小,中年發了點福,像一個裹得緊致結實的紅豆小粽子,渾身用不完的精力,罵人猶擅,唐久安不敢攖其鋒,幹脆閉上嘴。
等到薛小娥罵累了歇口氣,唐久安坐在桌邊,腦袋一點一點的,看上去很是受教。
再一細瞧,眼睛都合上了,感情是在打瞌睡。
“唐久安!”薛小娥一聲暴喝,抄起雞毛撣子。
唐久安猛然驚醒:“娘,您接著罵,我聽著呢。”
陸平來勸架:“薛姨,小安為了早日來京城,兩個月的路程合著一個月,日夜兼程,著實累了,再加上幾個月前和北疆一場大戰,傷還沒全養好……”
薛小娥立時頓住:“受傷了?傷哪兒了?給我瞧瞧!”
唐久安扭不過,擄起了袖子。
左臂上一道三寸來長的刀口,剛愈合不久,新生出來的皮肉還是淡粉色。
薛小娥撫著唐久安的手臂,再罵不出半句,淚水滴落到疤痕上:“……你別倔了,就聽他的吧。我要你拿命換來的爵位做什麽?你好好去做你的少卿家大小姐,尋一門親事,安安穩穩過活,讓我早日當上外婆。”
唐久安等閑不用這招,因為用了就會有很多麻煩,她又特別不擅長哄人,要她答應成親生子那是萬萬不可能的,隻能道:“放心吧我會走的,但今天著實是太累了,就算要趕我走,也得讓我歇過今天不是?娘,就讓我歇一晚吧。”
薛小娥收了淚,手指頭往唐久安頭上死命地一戳:“你這個不懂事的。”
唐久安知道這便算是揭過去了。
反正一晚都歇了,歇兩晚三晚又有什麽難的呢?
自己的娘永遠是刀子嘴豆腐心,罵起來是難聽,但明明不知道她回來,屋子裏依然是收拾得幹幹淨淨,連被褥都是一股子陽光的味道,一聞便知道是常洗常曬,時時都備著她回來。
唐久安撲在**。
陸平拆開包袱拿出她的衣裳:“去洗澡。”
“不洗了,困死了。”
“你不洗澡,明日薛姨就得洗被褥。”
唐久安隻得爬起來。
陸平熟門熟路自去燒水,唐久安不耐煩等,就去井邊汲了水,先洗頭。
繁星滿天,薑璽在東宮率衛的簇擁下,走進夏夜的桂枝巷。
趙賀示意就是這所小院。
小院裏飄出酒香,還有人在哼著小曲。
有一句沒一句的,聽不出什麽曲調,隻是蒼涼高遠,不似京中之味。
薑璽覺得好像在哪裏聽過這種調調,依稀耳熟,便示意趙賀蹲下。
趙賀依言蹲好,薑璽踩上趙賀的肩頭,望向牆內。
牆內一棵老槐樹,枝繁葉茂,樹下一口井,井邊一人,正汲了水上來洗頭發。
那人四肢修長,腰身如蜂一般收窄,水沿著長發流下,仿佛一條黑色的溪流。
井水打濕了衣裳,布料貼合在身上,昏黃光芒從屋子裏透出來,將山巒般起伏的線條照成一道濃墨重彩的剪影。
這院牆估計是年久失修,不知怎麽就被薑璽的手摳下一小塊來,在寂夜裏砸出“嗒”地一下聲響。
“誰?”裏麵的唐久安立即出聲。
薑璽早閃下去了,一顆心跳得厲害,簡直要從胸口裏蹦出來。
趙賀倒是機敏,朝裏“喵”了一聲,學得惟妙惟肖。
薑璽鬆了一口氣。
然後才覺得不對。
不是,他躲什麽?
洗個頭怎麽了?洗個頭還能耽誤他砸酒鋪了?
底下趙賀眼望著他,臉上全是等他示意:砸不砸?
一個“砸”字在薑璽舌尖上滾了又滾,愣是滾不出來,舉棋不定之間,一滴水忽然滴到頭上。
薑璽抬頭,就見唐久安無聲無息地出現在牆頭,手裏的劍在星輝下寒光閃閃。
薑璽固然是一臉見了鬼的表情,唐久安也十分意外,“殿下?”
“殿下這是……”唐久安居高臨下,來回打量,很是疑惑,“……幹嘛?”
薑璽縮在院牆下,踩在趙賀肩,上不得上,下不得下。唐久安發梢上的水滴晶瑩如露水,衣領微微敞開,那一線胸膛水光致致,像是被水浸過的玉石。
“不幹嘛!”
水滴連連不斷地往薑璽臉上滴,讓薑璽看上去宛如滿麵是淚,他憤然,“來買酒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