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六月的毒日頭照在宮門上,朱漆奪目,每一顆碗口大的金釘都在閃閃發光。
這是丹鳳門,皇城與宮城的分界線,跨過此門,便是宮城。
“將軍請卸兵器。”守門的羽林衛道。
唐久安解下背上的長弓、腰畔的箭囊和劍,再擱下袖中的匕首。
“將軍,還有甲。”
唐久安一路從北疆趕來,輕車簡從,根本沒有著甲,隻有腕上的護腕和腰間的抱肚是日常係的,皆是牛皮所製。
大雍由女帝開國,女子入朝為官已是尋常事,但從軍為將者依然罕有。即便有,也是盡力掩飾女子特征,務求自己與男子無異。
但唐久安不是這樣,她絲毫沒有掩飾如山巒般起伏的身形,解下腰間抱肚之後,更顯得那一截腰如細蜂。
羽林衛臉上有點發紅。
他在看唐久安,唐久安也在看他……身上的鎧甲。
“您、您就是北疆飛焰衛的唐將軍?”
也許是她直剌剌的眼神給了那名羽林衛勇氣,他在交還令牌的時候忍不住道,“我們大將軍經常提起您,說但凡我們能有您一指甲蓋的天分,羽林衛天下第一衛的名號也不至於給人搶了去——”
底下的話被他的身邊的同伴一把捂回了嘴裏。
因為眼下被稱為天下第一衛的,正是唐久安的飛焰衛。
羽林衛大將軍周濤曾是唐久安的上峰,兩年前才調回京城。
“哪有什麽天分?能吃苦就行。”唐久安拍拍羽林衛的肩,“另外莫要灰心喪氣,單憑這身鎧甲,你們依然是天下第一衛,天下第一有錢。”
羽林衛的表情凝固了,在唐久安踏進宮門後,喃喃:“她……是不是在笑話我們?”
同伴憤憤:“這還用問?她這是諷刺我們除了錢什麽也沒有!”
唐久安若是聽到了,一定要表示冤枉。
她全是真心實意的羨慕。
白銀山文甲,甲片呈山字形交錯,據說這種甲工藝精巧劃一,全甲甚至不需要用甲釘,也不需要用絲線,名為“錯劄法”,修補替換起來十分方便,一套甲若是養護得好,足以用來傳家。
賊貴。
賊值錢。
賊好看。
她自覺和羽林衛進行了一番相當友好的溝通,定然留下了十分親民的好印象,有利於將來留在宮中高升,心情很好地隨著領路的內侍沿著甬道往前走。
半路遇見一人,威武雄壯,甚是眼熟,不覺多看了兩眼。
那人歎了口氣:“是我,周濤。”
唐久安立即行禮:“見過周將軍!”又道,“您長得跟以前不一樣了,白了不少,從前是紫膛麵孔,末將一眼就能認出來……”
周濤一臉“你不用說了我都懂”的表情,抬手打斷她的話:“陛下為挑選良師問諸於北邊,我就知道大都護會舉薦你。”
大雍疆土四分,大都護有四位,但兩人嘴裏的大都護都隻有一位,那就是北疆大都護關山,寵妃關月的兄長,太子薑璽的舅父。
薑璽是皇帝最疼愛的皇子,去年剛行過冠禮,皇帝交下一項差事,讓他主持今年的大朝典。
今年的大朝典與以往不同,已經斷貢五年的迦南國重新開始納貢。
迦南地處偏遠,有十萬大山,林深多獸,迦南人人善獵,父親送給兒子的第一件禮物便是弓箭。
皇帝因此命薑璽勤修箭術,在迦南人最引以為傲之處震懾迦南。
這也是讓儲君在諸國屬邦麵前揚名立威的意思。
但這太子乃是被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半點苦也吃不得,沒人教得了他。
“……而今京中略有點聲望的,都從東宮铩羽而歸了。”領著唐久安去東宮的功夫,周濤大致將情形說了一遍。
唐久安問:“包括您?”
“包括我。”
唐久安有一絲震驚:“為什麽?”
“殿下……說我調戲東宮宮女。”
“……”周濤已經快六十了,那些宮女可以當他孫女,唐久安喃喃,“是不是太驕縱了些?”
“數十年來我見過幾位儲君,沉穩者有之,文雅者有之,唯有殿下這種,當真沒見過。”周濤放低了一點聲音,“‘驕縱’二字已不足以言,這位殿下看上去根本不想當這個太子。”
唐久安是那種拚了命往上爬的實幹派,實在不能理解這世上為什麽有人連太子都不想當。
到得東宮,就見殿外黑壓壓跪了一地的人,有東宮諸屬官,也有宮女和內侍。
就聽裏頭“嘩啦”一聲響,緊跟著傳出一聲暴喝:“孽障!”
今上寬厚仁德,在民間頗有賢名,能把一個明君逼到如此光火的地步,唐久安在“嬌氣吃不得苦”之餘,又給未來的學生批上了“頑劣”二字。
周濤低聲道:“殿下總是頂撞陛下,近年來愈演愈烈,這對天家父子,不見麵則已,一見麵便有爭執。一會兒務必謹慎,不可多言。”
唐久安應下,隨周濤一起入殿。
“臣唐久安拜見陛下。”
唐久安來時,關山現教了一點覲見的規矩,首要一條便是“不得直視君王”。她下跪參拜之時乖乖放低視線,卻沒想到有人比她的視線更低。
一名男子懶洋洋跪在地上,歪過頭來瞅著她,兩人的視線正好對上。
宮殿過於深長,大白天的窗子也沒有打開,陽光照不進來,深處依然點著燈,七寶樹燈寶光灼灼,映亮殿內的泥金白牡丹屏風。
這人就跪在屏風旁,長發並未梳起,長發披泄一身,身上的錦緞刺金白袍鋪展,衣袖與袍角皆極寬大,逶迤於鑿花地麵之上,看上去就像是從屏風裏落出來的牡丹花瓣。
唐久安知道“不得直視君王”,也知道“不得左顧右盼”,但行禮之時脖子愣是有那麽一瞬間轉不回來——殿外的陽光與滿殿的燈火仿佛都集於此人一身,那臉也不知道是怎麽生的,能將光死死地吸過去。
……這公主生得真是好看。
唐久安心裏清晰地冒出一句,但是等等,這裏可是東宮,這是——
——太子薑璽?!
就這麽一下失神,唐久安一時用力過猛,兩膝重重著地,直接磕在鑿花地麵上,一陣生疼。
薑璽那邊傳來很不厚道的一聲嗤笑。
皇帝正命唐久安平身,聽到笑聲,怒喝又起:“孽障,還不快過來見過老師!”
被點名的孽障並未起身,跪在原地將身子挪了個方向,麵朝唐久安,甚至還拜了拜:“見過老師。”
殿外,東宮屬官們雖老實跪著,但個個耳朵豎起偷聽壁角,聽到此處紛紛扼腕。
雖然薑璽的動作十分敷衍,聲音裏也殊無敬意,但君君臣臣,尊卑有別,天下沒有哪個臣子當得起太子跪禮。薑璽用這一招將唐久安的諸多前任唬得連連叩頭,有些膽子小的連官帽都當場擱地上了。
唐久安年輕,又是初次入宮,自然更要被嚇得六神無主。
然而大家側著耳朵聽了半天,愣是沒有聽到唐久安的聲音。
莫不是嚇傻了吧?
大家倒沒有多擔心唐久安被嚇出個好歹,重點是唐久安越是失措,皇帝便會越加震怒。
果然,就聽皇帝再度勃然大怒:“孽障,你這麽喜歡拜,以後見著唐卿便拜,從此你們隻論師徒之禮,不必拘於上下之分!”
“那倒不必,陛下太客氣了。”唐久安的聲音不急不躁地傳出來,語氣甚是祥和,“咱們也不是正經拜師,大都護說了,臣此來隻是教導箭術,並沒有少師或太師的名分,因此略拜一拜便也罷了。”
殿外諸人集體僵住:“………………”
殿內周濤僵硬地以目示意,唐久安向他回以“放心吧看我是不是很謹慎”的靠譜笑容。
薑璽也抬起了頭。
唐久安方才進來時逆著光,薑璽並沒有瞧清楚麵目,隻覺腰細腿長,不似一般武將雄壯,聲音也是一種介於男女之間的清冽,一時隻以為是個少年將軍。
此時正眼相看,才見她身形起伏如畫,不同於男子的剛勁健碩,也不同於一般女子的柔媚婉約,她整個人仿佛自成一派,不受天地間男女之別的界限,清韌明豔,勁氣舒發,收放自如。
明明連頭發都沒有梳順溜,卻沒有絲毫狼狽之感,反而讓人想到秋日的勁草或是高遠的藍天之類的東西。
那胡亂挽著的發髻上,怎麽瞧那簪子都不像是一支正經簪子。
薑璽盯著看了好一會兒,終於確認那是一截樹枝。
折得比較草率,斷口處還呲出來一點樹皮。
薑璽微微一笑:“將軍可曾照過鏡子?如此陛見,小心父皇治你失儀之罪。”
禦前失儀非是小事,他心情很好地等著這人跪下請罪,就聽唐久安道:“臣確實很久沒有照過鏡子了,不知何處失儀?”
語氣過於誠懇,表情過於真摯,薑璽一時間不確定她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不知者不罪。”皇帝道,“唐卿,關山薦你來,便是信得過你。他信得過的,朕便一樣信得過。來日太子若是箭術有成,朕定重重有賞。但太子若是懈怠,朕也唯你是問。”
唐久安點頭:“殿下既拜了臣,便是臣的弟子。教不嚴,師之惰。臣明白的。臣隻有兩件事想請問陛下。”
周濤有一種熟悉的、不祥的預感。
但凡在戰場以外的任何場所遇見唐久安,他就經常有這樣的感覺。
皇帝:“你問。”
“一,若是臣在教導殿下期間弄壞了什麽東西,能不能不要臣賠?”
“……”皇帝,“自然不用。”
“也不要大都護賠?”唐久安小心地追問,見皇帝太子兩人都直直地瞧著自己,便解釋,“是這樣,若是大都護賠錢,必要扣臣的餉銀,其實還是臣賠。”
皇帝:“……唐卿放心,無論是人還是物,隻要唐卿好生教導,一律不必放在心上。”
“二,方才陛下說,臣教導殿下的時候,隻當殿下是學生,不必當殿下是太子?”
皇帝頷首:“自然。”
“好的。”唐久安接著認認真真地請教,“那,能揍嗎?”
“能。”皇帝看著薑璽,深深道,“盡管揍,揍死算朕的。”
薑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