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馬車上,唐淑婉捧著那份宮帖,想方設法試圖把中間的大窟窿給補上。

文惠娘靠在車壁上,合著眼:“別補了,補上也不能用。進不了宮門事小,損壞上賜之物罪大。”

“那這罪就讓唐久安去領好了!”

唐淑婉恨恨地摔了宮帖,氣哭了,“她不去就不去,為什麽要射壞宮帖?本來我可以去的!”

文惠娘抬眼看了女兒一眼,複又合上眼睛,淡淡道:“關老夫人指著名字說給她的,你怎麽去?叫外人知道了,不說唐久安不識抬舉,倒要是我偏袒自己的女兒,把前頭女兒的東西強搶給自己的女兒。”

唐淑婉哭道:“娘,你就是這樣,做什麽都要顧著這個,顧著那個,累不累呀?什麽時候能顧一顧我呢?”

文惠娘坐正來,端詳唐淑婉片刻,抬手就是一耳光。

唐淑婉在她抬手的時候就已經收聲,但還是挨著了一下,臉上火辣辣地疼。

她捂著臉,不敢哭。

“哭吧,嗓子哭啞了最好。”

文惠娘重新靠回壁上,倦意深深地襲來,“婉兒,告訴過你多少遍,唯有父母有體麵,你才有體麵。我與你父親若是顏麵掃地,你以為京中還有你立足之地?我又為何要如此苦心經營?你以為天天被那些誥命夫人們呼來喚去當醫女使喚,我心中樂意?還不是為了你和章兒?你沒聽那唐久安說麽?我看上去比薛小娥那個賣酒的還要老了。”

唐淑婉道:“娘您別聽她胡說,我娘長得可比她娘好看,不然當初爹也不會為了您不要她娘。”

文惠娘沒有說話。

不是唐永年不要薛小娥,是薛小娥不要唐永年。

唐永年想要的是妻妾雙全。

但文惠娘最清楚唐小娥的暴脾氣,什麽妻妾雙全?在唐小娥那兒隻能是做夢。

——“你實在喜歡就跟她過吧,她是我自小一起長大的妹子,當妾太難聽,再說我看著你倆也惡心,飯都吃不下,要是被你們帶累得少活幾年,那就虧大了。”

這是唐小娥的原話。

唐淑婉又拿起那宮帖,嘀咕:“唐久安有什麽好?明明跟個土裏刨出來的泥猴似的,為什麽關老夫人卻偏偏喜歡她?”

文惠娘想起了小時候。

從小時候起就是薛小娥生得更好看。

臉小小的,眼睛卻大大的,笑起來眉眼彎彎。

但薛小娥大太陽底下也像小子般四處撒野,爬樹抓魚無所不為,往往一個夏天下來就會曬得黑不溜秋,再好看的五官都瞧不出來。

而她向來知道自己生得平庸,便很少出門,將皮膚養得細白。所以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薛小娥被顯得格外黑。

可長輩們還是更喜歡薛小娥,什麽事情都是先叫“小娥呀”,然後才說“惠娘也一起來吧”。

為什麽呢?

年少時候的文惠娘也總是這樣困惑。

現在已經沒有了。

文惠娘溫和地告訴唐淑婉:“別人喜不喜歡,並不要緊,隻要你盯牢自己想要的東西,一點一點一步一步靠近,無論吃多大苦多少罪都忍得下來,那麽早晚那件東西會落進你手裏。”

她輕輕撫著女兒的臉,柔聲道:“我兒一定會如願以償。”

就像為娘一樣。

“好了,”文惠娘柔聲道,“現在開始哭吧,聲音最好哭啞,眼睛也要哭腫才好。。”

*

今天的晚飯有燉得酥爛的八寶鴨。

薛小娥還開了一壇酒。

唐久安一麵擺碗筷,一麵向陸平道:“去巷口看看殿下還在不在。”

陸平:“——太子殿下?!”

“嗯,跟我們一路了。”唐久安道,“在就請人進來吃個飯吧。”

陸平出去,就在人往人往的暮色中看見了薑璽。

薑璽一臉暴躁,正在訓趙賀。

陸平過去時,聽得零星半句:“——你跟這麽多天連人家有未婚夫都不知道?!”

若是早知道,他也不至於硬要把她錯認成那個人,還把自己的不堪往事交代了出去,還……

還什麽?薑璽一時想不到,但總之十分氣憤就對了。

趙賀瞧見了陸平,趕緊向薑璽示意。

薑璽轉身,就在陸平高大的身影聳立在夜色中,陸平恭聲道:“殿下,唐將軍請您進去用飯。”

薑璽見了陸平,怒氣更甚,將陸平上下打量:“你多大?”

陸平從來都是個沒有存在感的,陡然被他一問,頓時有點緊張:“小、小人二十二。”

“你比唐久安還小一歲?”薑璽驚異,“騙人吧?你看上去少說也有三十。”

“……”一旁的趙賀認為殿下可能是氣昏頭了,此言略微誅心。

薑璽又問:“你與唐久安如何相識?”

陸平答:“小人與將軍同時入的軍營,路上認識的。”

薑璽倒是怔了一下。

那便是十年了。

多麽漫長的時光。

薑璽的沉默讓陸平心裏直打鼓。

在陸平心裏,貴人們全都是一句話能要人命的可怕人物。

尤其薑璽的目光還沉沉地落在他身上,陸平覺得下一瞬自己就要人頭落地。

陸平下意識想逃。

然後就見薑璽一揮手,幾名率衛不知從何處冒出來,把陸平押去了街邊的茶樓。

雅間的門一關,薑璽在對麵一坐,陸平跪在地上瑟瑟發抖:“殿、殿、殿下……”

鐵塔般的大漢抖成這樣,也是一景。

薑璽心想,唐久安就好這口?

他是怎麽看陸平怎麽不順眼,但不順眼歸不順眼,他心裏更多的還是好奇。

“那會兒唐久安真的十三歲?”薑璽問。

陸平緊緊閉上嘴,不敢開口。

薑璽翻了個白眼:“就聊聊,不會拿你們怎麽地。”

陸平猶豫半天,解釋道:“小安也是被逼無奈,她在唐家待不下去,薛姨又不讓她進門,說讓她好好當她的官家大小姐,她總不能流浪街頭,所以才被迫從的軍。軍中這樣的事情不少的,多得是吃不上飯的小孩子,聽說營裏給口飯吃,還有餉錢,就去了,我當年也是這樣。殿下若要罰,就……就連小的一道罰吧。”

薑璽起初差點兒給他氣笑了,誰要罰來著?

但忍不住問:“她怎麽在唐家待不下去?我看她倒是有本事讓她那後娘待不下去。”

陸平囁嚅道:“殿下,現在的小安是唐將軍,從前的小安,隻是個十三歲的孩子。”

薑璽感覺到這句話像是鑽進了自己心裏。

他停了停,輕聲問道:“十三歲的唐久安是什麽模樣啊?”

陸平又不敢說了。

薑璽好氣又好笑,請他坐下,又讓人送來茶水點心。

陸平這才好些,但又有開始擔心,可憐兮兮道:“……這是小人的最後一頓嗎?”

薑璽當場想摔茶盞。

唐久安到底看上了這貨哪一點?!

薑璽耐著性子,保證不傷害唐久安,也不傷害陸平,陸平這才安定一點。

唐久安原本就是陸平話匣子的鑰匙,隻要是聊唐久安,沉默寡言的陸平也能聊一晚上。

十年前唐久安在唐家具體發生了什麽事,唐久安從來沒有說過。

陸平偶爾有一次問起,唐久安隻是說“那地兒待不下去”。

陸平父母雙全,是和哥哥一起從軍的。

哥哥十五歲,已經到了可以從軍的年齡,陸平則是仗著自小個頭大,蒙混過關。

他們是新兵,不會被派往最危險的地方,但就在他們入伍後的第二個月,北狄有支騎兵突襲了北疆最西邊的三座小城。

那三座小城地窄,人稀,民貧,原沒有什麽東西好搶的,很少被北狄人光顧,因此一直被作為新兵防守訓練營。

薑璽聽說過這件事,因為那是關山成名的第一戰。

北疆三城失守,關山星夜馳援,苦戰十餘日,奪回三城。

這一段被記入史冊,被人們反複傳頌。

但這段傳頌當中從來沒有人會提到那些初入軍營不到兩個月的新兵,其中還有半大孩子。

當時敵眾我寡,帶他們的老兵不想讓他們兄弟倆去送死,讓他們躲在自家地窖裏,等待援軍。

第五天的時候,有北狄人搜到這所房屋,欺淩婦人,陸平的哥哥忍耐不住,衝出去殺了北狄人。

但響動和血跡引來了其它的北狄人。

陸平永遠記得,踏進房內的北狄人有三個,每一個都高大無比。

半大的少年可以靠偷襲拿死一個成年人,但絕不是三個成年人的對手。

陸平的哥哥被捅了一刀。

陸平嗚嗚哭著,瘋狂想衝出地窖,但門被哥哥鎖上了。

北狄人聽到動靜,向地窖的位置走來。

陸平看見了刀尖,刀尖上滴著血。

哥哥的血。

直到多年以後,這一幕依然常常出現在陸平的噩夢中。

就在這個時候,唐久安衝進來了。

她騎著一匹瘋狂,馬蹄首先便踢中了一個人的腦袋,將那人踢得腦漿迸裂。

然後她將手裏的長槍擲向地窖門口,正在那一個的背心。

最後她用弓弦勒住第三人的脖子,絞死了那人。

“做完這一切,小安才滾鞍落馬。”

陸平眼前仿佛又看見了那一幕,麵目被煙火薰得烏漆嘛黑的小安,身上還滾著北狄人衣裳的小安,半身都是血跡的小安。

薑璽久久不語,視線仿佛穿過陸平,看到了那個在戰火中廝殺的少女唐久安。

聲音輕得像歎息:“……她十三歲便這麽強了嗎?”

陸平和哥哥當時也是震驚不已,後來才知道那是小安第一次騎馬,她之前一直怕馬來著。

“我本來想混出城去,所以扒了個北狄死人的衣服穿上,然後騎個北狄馬,結果那馬根本不聽使喚,自己一氣亂衝,衝進屋裏就踢死了一個人。”

後來唐久安道,“那我想來都來了,那就幹吧。”

很久之後唐久安的上司們都發現,想讓唐久安帶兵的時候把經驗講出點門安,好讓全軍效仿,那基本是不可能的。

唐久安的經驗就是硬幹。

死到臨頭,什麽能耐都逼出來了。

是以養成了以死逼人的練兵風格,被全軍所咒罵。

薑璽輕笑了一下。

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這真的很唐久安。

這種事情放別人身上可能會很離譜,但放唐久安身上就剛剛好。

陸平愣愣地看著薑璽。

薑璽這一笑讓陸平覺得很親切,很……溫柔,總之這一刻薑璽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貴人,而像是他和小安共同的朋友。

薑璽意識到這其實是個慘痛的過往,低咳了一下:“你哥哥的事……朝廷可有撫恤?”

陸平搖搖頭。

薑璽心中微微一沉。

“放心,”薑璽道,“報上他的名字,我會給他撫恤。”

“小人的哥哥叫陸太。”陸平道,“不過用不著撫恤。”

薑璽看著陸平淳樸的麵容,心中生出感慨,這便是大雍的兵士。也許他並非全無可取之處,至少……

然後就聽陸平道:“哥哥那一刀傷了腿,戰場沒法上,所以留在夥夫營當夥夫,如今已經快升他們那座城的夥夫長了。”

薑璽:“……”

你一口氣把話說完會死啊!

“殿下,之前那對母女折回來了。”

門外趙賀啟稟,“同來的還有唐永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