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接下來的幾天唐久安明顯感覺到了薑璽態度的轉變。

至少麵對箭靶的時候再也不會苦大仇深。

但這有個屁用啊。

唐久安看著光禿禿的箭靶,以及箭靶前落了一地的箭矢,撓頭。

她回望薑璽。

薑璽正由內侍擦汗,手裏喝著關月方才著人送來的冰鎮酸梅湯,明烈的陽光從他身後照過來,他額角的汗珠晶瑩欲滴。

他一轉眼迎上唐久安的視線,微微一笑,晃了晃手裏的酸梅湯:“將軍嚐嚐?”

唐久安沒說話。

薑璽是五十支箭一組,等他練完,酸梅湯已經不是很冰,換以前薑璽絕對是不喝的。但這會兒隻要不是開水薑璽就能咕咚幹完。

他連喝了三碗,發現唐久安還在看他。

眼神專注而微帶思索。

唐久安平日的眼神總是帶著點漫不經心,有幾分目中無人的意思,認真起來眸子卻是光潤漆黑,瞳孔深深地仿佛能讓人一頭栽進去。

薑璽為之一頓。

“看什麽看?”

嗓子莫名有些發緊?

“殿下,”唐久安認真道,“把衣服脫了讓臣瞧瞧吧。”

薑璽一口酸梅湯噴出來。

“唐久安!”薑璽麵色暴紅,憤怒,“你別以為你知道了……就能……就能口出狂言!信不信我立馬治你個以下犯上之罪,讓你立馬滾出東宮?!”

“不脫就不脫吧,”唐久安有點悻悻然,“臣其實是想……”

“——想也不行,想也有罪!”薑璽怒喝,“——齷齪!”

“……”唐久安默默地閉上嘴。

但薑璽還是好氣,結束練箭之後,把趙賀叫進來:“這些天唐久安下了值都在做什麽?”

趙賀回稟:“姓唐的下了值就是去兵部,不是在藏書閣吃飯看書,就是回值房睡覺。”

薑璽吃了一驚:“她還看書?”

“是,全是兵法戰策,三殿下教她讀來著。”

薑璽深思。

雖然唐久安已經不在跟前,但他一閉上眼就能看見唐久安直勾勾望著他的眼神。

那眼神讓他坐臥不寧。

他覺得唐久安不對勁。

這家夥不會根本就是一個好色之徒吧?

一麵調戲他,一麵和三哥泡在一起?!

薑璽越想越惱,拍案而起:“走,給我盯好了!”

*

唐久安今日卻沒去兵部。

因為國公府請的大夫有名頭的神醫,那些膏藥比她自己的好用很多,腫已經全消,瘀青也淡了不少,不細看也能勉強回家了。

一出宮就看到了宮門外的陸平。

趙賀同薑璽遠遠綴著。

趙賀對於薑璽親自盯梢的事情十分頭疼,因為太子殿下簡直恨不得貼在唐久安的後背上去偷聽。

而趙賀有前車之鑒,根本不靠太近。

此時薑璽皺眉:“這黑塊頭怎麽知道她今日出宮?她讓誰傳遞了消息?”

趙賀回:“他日日都來,等到宮門落鑰了才走。”

薑璽哼了一聲:“倒是一條忠狗。”

陸平見唐久安有家不回,便已經猜到大半,再一看她的臉殘存的瘀青,頓時了然。

他低頭熟練地掏出活血化瘀的膏藥。

唐久安乖乖站著,一麵同陸平說話,一麵由陸平上藥。

雙手負在身後,甚為閑適灑脫,絲毫不在意周圍人的目光。

有人多看兩眼,她還親切地向人點點頭,搞得人家不好意思再看,匆匆走開。

“大庭廣眾,成何體統!”

薑璽咬牙。

膏藥是無色的,臉上到底還是有一點青印子,仔細還是瞧得出來。

不過這難不到唐久安,在進桂枝巷之前,她往臉上摸了兩把泥灰,再胡亂抓了兩把發髻,把自己搞成行色匆匆風塵仆仆的模樣,看上去像是剛從極遠的地方回來。

“虛偽,狡詐,連親娘都騙!”

薑璽切齒。

隻是才要進巷子,唐久安忽然站住。

因為她聽到了薛小娥的聲音。

“——這裏是薛家,不是唐家,唐家的門你進不進,不是我說了算,但這薛家的門,別說我還有一口氣,就算我死了,化成厲鬼,也會守在這裏不讓你進門。”

薛小娥說完,發出中氣十足地一聲暴喝,“給我滾!”

唐久安大概猜到來的人是誰了。

她悄悄扒在牆邊,探頭往裏看。

薑璽立即找了個位置,扒在一架馬車旁,也伸長脖子朝巷內看去。

隻見薛小娥站在台階上,腰間係著圍裙,手裏揮舞著一把鍋鏟,虎虎生威。

她扯開嗓子,嚷出來的動靜可不小,街坊四鄰又都是好事的,全都擠在旁邊看熱鬧,把一條巷子堵得水泄不通。

立於階下的是一對母女。

母親挽著簡素的發髻,飾物不多,唯一二珍珠與青玉發釵點綴,端莊中不失清雅。柳眉彎彎,下巴細巧,容貌不算出眾,但未語先笑,望之便讓人生出一分親切之意。

女兒亦如母親一般的斯文,且生得十分秀美,肌膚如玉,這兒會皺著眉頭,怯怯地拉一拉母親的袖子:“娘,算了,我們回去吧,這麽多人,我害怕。”

唐久安問陸平:“這倆誰?”

陸平歎氣:“你的繼母,還有你同父異母的妹妹。”

居然是文惠娘和唐淑婉。

“她倆真是大變樣,一點認不出來了。”

此時文惠娘拍了拍唐淑婉的手,安慰唐淑婉:“婉兒莫怕,你大姨從小便是刀子嘴豆腐心,別看她這樣凶,其實最疼你姐姐,隻要是為了你姐姐好,你大姨就沒有不願意的。”

唐淑婉垂下頭,似是泫然欲泣。

有那湊熱鬧的路人,或是才搬來不久,觀之不忍,勸薛小娥道:“既然是親戚,總該和氣些,沒有把人擋在門外的道理。”

“就是,小小年紀跟著母親受辱,怪可憐的。”

陸平問唐久安:“不去幫薛姨?”

唐久安抱臂:“這有什麽好幫的?哪用得著我?”

不過她記得文惠娘和唐淑婉都是極好麵子的人,不等動靜鬧大便早該走了,今天頂著這麽多人的圍觀居然還賴著,著實有些稀奇。

下一秒就聽薛小娥罵那人:“你覺得可憐,領你屋裏去!自己的眼睛手腳數清楚沒有?這麽急著管別人的事?”

然後指著文惠娘道:“你既然不要臉,也別怪我不客氣。當初你死了男人回到娘家,全族人都嫌你晦氣,隻有我收留了你,結果你倒好,你男人死了,便搶了我的男人。好,唐家歸你了!可這裏是薛家,沒有你站腳的地兒,再不滾,等老娘打破你的頭,你直管哭著去告狀!”

她的話音剛落,對門就“嘩啦”一聲,潑出一盆洗菜水來,濺了文惠娘母女一身,那鄰居笑道:“啊喲啊喲真對不住,這不是薛大娘的表妹嗎?現在都把姐夫搶了去,當上大官夫人了,怎麽還來我們這種破地方?”

“就是啊,搶走了人家相公,還來搶人家酒鋪不成?”

“錯啦錯啦,人家當當官夫人,要這酒鋪做什麽?人家是來搶女兒的?”

“她自己沒有女兒嗎?”

“女兒這種東西又不嫌多。”

街坊鄰裏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唐淑婉低著頭,發絲上尚滴著水,真的要哭了。

“你滾吧,”薛小娥揮了揮手,“惡心事是你這個當娘的做的,別帶累女兒在這兒裏遭罪。”

“姐姐,”文惠娘當眾跪下,眼淚長流,“當年我無家可歸,是姐姐與老爺收留了我,我心中感激不盡。後來老爺要納我,我亦隻想為妾,從未想過要占姐姐的位置,我隻想為奴為婢,一輩子侍候姐姐與老爺。後來姐姐與老爺因口角爭執和離,我苦勸不止,一年後才嫁與老爺做填詞,此事京中諸人盡知——”

薛小娥臉色發青,扔了鍋鏟,抬手就是一巴掌,重重甩在文惠娘臉上。

“幹什麽打耳光啊,直接用鍋鏟揍不好嗎?”唐久安縮在巷口喃喃道,“以前揍我的時候還用火鉗呢。”

文惠娘不避不閃,硬生生挨了一下,被這一耳光打得珠翠滾落,發髻散亂。

“是我對不起姐姐,姐姐要打要罵,我都受著。”

文惠娘抹去嘴角溢出來的一點血跡,自袖中取出一樣東西,雙手呈上。

“下月初一嘉安太妃壽誕,這是宮帖,我特來送給久安的。”

世人都知道嘉安太妃名為太妃,實際上等同於太後,乃是大雍最最尊貴的女人。

唯有大雍最高層的那批人,才能成為座上賓。

便是那些高官家的小姐,也無不為這樣一份宮帖搶破頭。

一時間巷子裏出奇安靜,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那份宮帖上。

宮帖描紅燙金,尊貴非凡。

“……”

唐久安實沒想到短短一天內她會看見這東西兩回。

“姐姐,久安的婚事是老爺的心病,久安不是普通女子,她有心氣有才幹,等閑人家的公子哥兒如何配得上?到時候壽筵之上,貴人無數,久安也可以放心挑選,萬一有合眼緣之人,豈不是一樁佳話呢?”

文惠娘輕言細語,聲音微微顫抖,眼中含著淚珠。

“姐姐惱我恨我,打我罵我,我都受著,都是我該得的。但事關孩子們的終身大事,萬望姐姐莫因為我的緣故意氣用事,誤了久安。”

“誤了久安”四個字,像是針一樣紮進薛小娥心裏。

她常常在想,若是小安第一次從唐家跑來找她時,她就把小安打回去,是不是後麵的事都不會發生了?

她的女兒不會十三歲跑去戰場,不會將一個女子最好的年歲拿去與敵人廝殺,不會到了二十三歲尚無歸宿,隻留下一身舊傷。

受些氣又如何?惡心又如何?若是真的對小安有益……

薛小娥的手握緊又鬆開,指尖動了動,待要伸出去接那張宮帖。

“倏”地一下,一支長箭破空而來,將那張宮帖釘在了巷尾大樹的樹幹上。

所有人都嚇了一大跳,回過頭去。

唐久安手挽長弓,施施然走過來,雖然看起來灰頭土臉不知道從何處的土堆裏翻滾過,但神情氣爽,意態曠達。

“哎呀,本來想射一隻鳥,不小心射偏了。沒傷著人吧?”

薑璽一見唐久安進去,便火速扒在了方才唐久安扒著的牆邊。

剛好聽到唐淑婉失聲道:“那可是宮帖!”

文惠娘道:“沒規矩,叫姐姐。”

唐淑婉惋惜的眼神從宮帖上收回來,乖乖行禮,喚了聲“姐姐。”

唐久安笑笑:“乖,真是女大十八變,跟我走的時候很不一樣了。”

文惠娘挽了挽頭發,有些狼狽,也有些尷尬,最後自嘲地一笑:“三年不見,一見麵便讓咱們大小姐看笑話了。”

“沒有沒有,反正我都看習慣了,沒什麽好笑話的。”

唐久安認認真真跟長輩打招呼,關切問候長輩身體,“隻是文姨是不是太操勞了?怎麽才三年不見,就老成了這個樣子?我險些認不出。”

文惠娘僵硬地笑笑:“你們都長大了,文姨自然就老了。”

“你看我娘就沒怎麽老,不單罵人中氣十足,皺紋也沒生幾根。”唐久安細瞧文惠娘,“不像文姨你,都長白頭發了。”

文惠娘強笑:“姐姐福氣原比我好。”

唐久安甚是讚同:“不錯,我娘是晚來福,年紀越大,福氣越大。”

“……”文惠娘真的是一句也說不上了,隻能僵笑著應幾個“是”字。

唐久安也不是真想同文惠娘聊天,隻不過薛小娘自小教導的規矩,見了長輩定要問候寒暄。

此時問候寒暄已畢,唐久安便問薛小娥,“娘,飯好了沒?餓死了。”

若換了往常,薛小娥見她弄得這般模樣,少不了要拎著耳朵一頓訓斥。

但薛小娥一個字也沒說,隻是望向那封宮帖。

“我用不上。”唐久安低聲道,“娘,你知道給太妃送壽禮要花多少錢嗎?”

薛小娥想說“花多少錢咱們都能湊出來”也不行了,那宮帖已經被紮了個大窟窿。

她隻能同著唐久安轉身往裏走。

“久安!”

文惠娘在後淒然道,“你爹爹已經是快五十歲的人了,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真的要如此嗎?宮帖毀了不要緊,你拿我那份去。”

她當真又拿出一份來。

這份是貼身收著的,可見珍重。

“……”唐久安,“到底是誰讓你來的?”

如果是唐永年,那麽文惠娘盡可以拿著那射穿了的宮帖回去,自然好交待。

“我今年得了兩份宮帖,原是要帶小婉入宮,但想到你恰好回京了,那麽還是長姐為先,定是要先帶你才行。”

文惠娘誠懇道,“久安,你今年已經二十有三,別的女子像你這樣的年紀,孩子已經生了兩三個了,你如今還是一個人,讓你爹爹怎麽放心?便是我也看不過去。上一輩的事情總歸是上一輩的事,你莫要拿自己賭氣……”

文惠娘若論長相,真的不算出挑,但溫柔體貼,慣能做低伏小,什麽話都能說得很好聽,而且一說起來就長篇大套。

唐久安趕緊打斷她,伸手把身後的陸平拉上來:“誰說我一個人?”

陸平一驚,用眼神示意——小安你要幹什麽?

唐久安以眼神回答——別問,問就是江湖救急。

陸平鐵塔般的身板當前一杵,文惠娘母女倆不自覺後退了一步。

文惠娘強笑:“這、這位是?”

“這位是我挑中的未婚夫婿。”唐久安道,“等我身上的差事了結,馬上就辦喜酒。”

巷口,“喀啦”一聲,矮身貼牆蹲在地上的趙賀隻覺頭頂簌簌作響,碎石磚灰灑了他一頭。

他抬頭,就見太子殿下盯著唐久安,死死摳著磚,指節發白,臉色發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