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薑璽捧著文書,整個人似已凝固。
唐久安看清了那行字,情不自禁吹了一聲口哨。
待迎上薑璽殺人的眼神,猛然想起這是當朝太子,自家上司,連忙補救:“臣……剛才看見窗外有一隻鳥,逗鳥來著。”
旁邊的小昭兒眼角抽搐。
您這還不如不解釋呢。
太子殿下的眼神已經從想殺人變成想吃人了。
薑玨示意小昭兒推他過去,有意無意攔在二人中間,把唐久安擋在自己身後:“不知太子殿下因何事查這調令?”
“……沒什麽。”薑璽的目光依舊盯在唐久安身上,像是恨不能把視線變成兩枚釘子。
唐久安覺得自己很無辜:“殿下現在相信了吧?臣真的沒有騙您——”
“住口,住口,住口!”薑璽暴怒,“你給我住口!”
薑璽非常非常生氣。
氣到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這麽生氣。
她確實沒有騙他——可正是如此他更加生氣了!
“阿璽。”薑玨忽然喚了一聲。
薑璽愣了一下,望向薑玨。
薑玨最後一次這樣喚他的名字,他才九歲。
冊封太子的聖旨傳下來時,他還守在薑玨的病床前。
薑玨全程和他一起聽完了那道聖旨,久久,開口說了句:“從此你便是太子殿下了。”
“我才不是什麽太子,三哥你才是太子啊!”六歲的薑璽哭著道,“三哥,我是阿璽啊。”
但薑玨再也沒有叫過他“阿璽”,人前人後,俱是稱他為太子,恭敬得近乎疏離。
現在,這個名字穿過十幾年光陰,一下子擊中了他。
“我在這宮中,向來無人理會,唯一一個可以稱得上是朋友的人,便是唐久安。”
薑玨望著薑璽,深深道,“她現在東宮當差,若你能善待於她,便是善待於我,這比幫我尋什麽靈藥都強。”
薑璽看看薑玨,看看唐久安。
看看唐久安,又看看薑玨。
最終重重地呼出一口氣,悶聲道:“知道了。”
他悶悶不樂地轉身就走,走到門口才發現手上還拿著那卷文書,臭著一張臉,像是看見什麽晦氣東西,把文書拋給了小昭兒。
最後叮囑:“好好給我三哥上藥,有賞。”
小昭兒連忙遵命。
薑玨看著薑璽離開的背影,問唐久安:“你做什麽事情惹到他了?”
唐久安幫著小昭兒端粥和菜,先拈了隻包子吃吃,是她最愛的大肉包。
聞言道:“沒事沒事,是他自己認錯人了,可不關我的事。”
薑玨便沒有再問了。
小昭兒又進去端了一托盤吃食,將桌麵擺得滿滿當當。
就算唐久安自認胃口好,也被驚呆了:“殿下,您是拿我當豬喂嗎?”
“這些都是你從前愛吃的,想著你許久沒有吃過,便一道做了。”薑玨給她挾了一塊烤羊排,“嚐嚐。”
小昭兒小小聲道:“為了準備這些,殿下後半夜就起來了。”
薑玨道:“夏季夜短,原本就醒得早。”
唐久安知道薑玨飲食向來清淡,清晨更是不動葷腥,這些全是為她準備的。
一時間又溫暖,又感動。
殿下待她,真的是很好很好的。
吃完飯,小昭兒收拾桌麵,拿出來一隻錦匣,放在唐久安麵前。
唐久安打開來,發現是一疊銀票,還有兩張地契:“殿下是要賣地嗎?我幫你問問。”
薑玨搖頭:“不,這是給你的。”
唐久安怔住。
“母後給我留下的東西不多,都在這裏了。”薑玨道,“你拿去把債還上,得意樓的任務不要再去接了。”
先皇後柳氏並非出身望族,她的父親柳長河隻是一名小小的工部員外郎。官階雖然不算低,但為官廉潔,在富貴潑天的京城,隻能算是勉強過得去。
皇帝與柳皇後在太學相識,對柳皇後一見傾心,頒金寶金冊,迎立為後。
柳長河幾乎將家產全作為陪嫁,依舊是連宮人都瞧不上的微薄。
好在皇帝對柳皇後用情極深,專房專寵,這才沒有人敢說話。
柳長河成為國丈之後依舊兩袖清風,貴客豪禮,從未進過家門,世人皆讚歎。
但結果就是柳皇後去後,柳家迅速沒落,柳長河痛失愛女,不幾年也撒手人寰,留下薑玨一人,於宮中無寵,於宮外無依。
錦匣內是薑玨在世間擁有的最後一點東西。
唐久安端詳了片刻,把裏麵的銀票和地契拿出來放薑玨麵前,然後把小錦匣往懷裏一塞。
薑玨:“……你這是玩哪門子買櫝還珠?”
“這匣子挺好看的,我收下了。”唐久安看著薑玨的眼睛,“殿下的心意,我也收下了。”
薑玨溫潤的眸子深處微微波動:“……我的心意?”
“殿下肯為我傾盡所有,我亦可以為殿下拋頭顱,灑熱血。”唐久安道,“這個匣子就是見證。”
薑玨低下頭,沒說話。
小昭兒:……誰要你的頭顱和熱血啊?!
*
趙賀覺得今天肯定是出門不利。
大清早的,他才跟宮女姐姐開了兩句玩笑,太子殿下就從外頭急急而來,抬腳對準他就是一腳:“笑笑笑有什麽好笑的!你個廢物,找個人三年都找不見!”
趙賀心說您除了知道人是個女的還有什麽線索?就算是大羅金仙他也找不著啊。
但此時薑璽的心情顯然是糟糕到極點,趙賀知道自己多說一個字都是錯的,隻俯首叩地:“小的無能,小的該死。”
薑璽大吼:“那你怎麽還不去死!”
趙賀心頭一凜,險些以為自己真要掉腦袋,然後就聽薑璽用更大的聲音吼道:“唐久安,你怎麽還不去死!”
趙賀頓時寬了心。嗬,原來罪魁禍首另有其人。
薑璽難得生這麽大的氣,沒有一個人敢出聲,一時殿中隻剩薑璽的大罵聲。
“唐久安,你個殺千萬的!”
“唐久安你個沒良心!”
“唐久安你狼心狗肺!”
“唐久安你無情無義!”
“唐久安你不得好死啊啊啊啊!”
……
罵到後麵實在沒詞了,“唐久安你男盜女娼!好色□□!”
趙賀:“?”
這屬實是有點亂罵了。
罵人是挺解氣的,但是還不夠。
薑璽覺得胸口還憋著一團火,燒得他心幹肺焦。
於是趙賀又挨了一腳,薑璽喝命:“備車,去國公府!”
*
國公府裏,關若飛腦袋被紗布裹成一顆豬頭,被關老夫人盯著喝藥。
那藥又苦又濃,關若飛喝一口就要皺半天臉。
大家都知道關若飛是故意弄傷自己,但因為是真傷,所以隻能無奈地把他接回來養傷調理。
關老夫人不停數落他,見他不愛喝藥,便道:“要麽你試試唐夫人的針灸?她的針灸推拿都是極好的,我這身老毛病全靠她給我調理好了。”
關若飛:“祖母,我是男的。”
關老夫人這才反應過來,就聽下人來報太子殿下駕到。
關老夫人連忙迎上去。
這哥倆從小時候起,隻要在一起,就有說不完的話,老夫人叮囑:“不許淘氣,不許再亂來,知道嗎?”便走開了。
關若飛隻見薑璽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臉色鐵青,眼看是氣得不輕。
“殿下這是怎麽了?要辦的事辦得如何了?”
他不提還好,一提薑璽就炸:“你不知道唐久安認識三哥?”
關若飛:“啊是嗎?”
不過一想唐久安在兵部待過,倒也不是不可能。
“你知不知道她跟三哥還很熟?!”
“真的?”
這點關若飛倒著實沒想到,前太子薑玨人人敬而遠之,實在沒人跟他熟。
“三哥!”薑璽深吸一口氣才能說下去,“三哥竟然幫她說話!”
還說她是唯一的朋友!
薑璽隻要想起這句話就氣得不行,順手撈起一旁的藥碗,咕咚咕咚一口悶了。
關若飛瞧他喝完猶麵不改色,竟是沒品出味來。
……孩子氣傻了。
關若飛想了想:“依我說,殿下也不用惱,三殿下常年在兵部藏書樓,一年到頭都難得出來,咱們把唐久安趕出京城,他也未必知道。朋友歸朋友,你還是他兄弟呢——”
“什麽話?”薑璽怒視他,“我怎麽能騙三哥?你忘了小時候三哥怎麽待我們的了?”
在關山榮升為北疆大都護之前,關月在宮裏並沒有多受寵,薑璽也隻是眾多皇子中的一個,因為母族沒有靠山,時常受人欺負。
那時候薑玨還是太子,隻比他們大三四歲,卻已經是端方如玉,每每遇見,都會出手懲戒欺負他們的。
“那怎麽辦?”關若飛問,“你願意一直跟著她練箭?”
薑璽冷聲:“那不如讓我去死。”
關若飛:“死的時候約上我,一起。”
室內寂靜,兩人相顧無言。
忽然,薑璽的眸光微微閑了一下,摸著下巴:“不能來硬的,我們可以來軟的?”
“怎樣?”
“讓她自己想走。”
關若飛:“……這好像有點難。”
“來,好好想想,她有什麽弱點。”
薑璽說完,整張臉皺了起來,“你這什麽茶水,這麽苦?”
關若飛:“……”
好吧,孩子緩過來了。
*
薑璽回宮的時候,就看到唐久安坐在樹下,臉上蓋著一片芭蕉葉,夏日長風浩**,吹得芭蕉簌簌而動。
皇宮乃世間最尊貴之地,每個人到此無不端莊肅穆。
但唐久安永遠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再輝煌的宮殿仿佛都是她的北疆大營。
唐久安聽到腳步聲,拿下芭蕉葉,“殿下回來了?開始吧。”
薑璽沒動:“你跟我三哥怎麽認識的?”
唐久安把弓箭扔給他:“都在兵部武選司,自然就認識了。”
“兵部武選司的人那麽多,但隻有你留在了藏書樓。”
“殿下可能不知道,臣的為人,不管是上司還是同僚都說好。”
薑璽:“……”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不管如何,還是要多謝你。”
“殿下謝臣什麽?”
“多謝你沒有像別的人那樣待我三哥。”
唐久安“哼”了一聲:“那幫人臣早晚要抓過來再揍五十軍棍。”
薑璽笑道:“好,我和你一起揍!”
他是感覺到自己臉上的笑容有點大,才察覺到自己跑題了。
關若飛把唐久安的事跡說了個遍,從唐久安上能單挑敵國大將,說到唐久安下能生啃蛇肉,還會用老鼠來練箭術。
說到最後,關若飛總結:“她非但不像個女人,她根本就不像個人!”
這種人怎麽可能有弱點呢?
薑璽本來憋著一肚子氣,此時倒是越聽越平和了,關若飛的口才毫不出彩,但唐久安的經曆相當精彩,薑璽感覺自己在聽人說書。
心情平靜了,腦子也靈光了,薑璽道:“那有什麽是她沒做過的,或是不敢做的?”
關若飛苦思冥想,半日:“好像從來沒見她穿過女裝。”
薑璽一拍大腿:“得了,肯定是這個。”
她表現得越不像個女人,說不定就越是介意自己是個女人。
於是薑璽清了清嗓子,和顏悅色地道:“先前是我認錯人,將將軍帶來諸多不便,還望將軍見諒。”
唐久安大手一揮:“不妨事,說開了就好。”
“為了向將軍賠罪,我特意為將軍要了一張貼子,過幾日是嘉安太妃六十歲壽宴,還請將軍撥冗參加。”
嘉安太妃是嘉和太後親妹妹,太後仙去之後,皇帝侍之如母,身份十分貴重。
像這種規格的筵席,四品以上的官員才有資格拿到帖子。
到時候貴人雲集,對於像唐久安這種想升官想瘋了的著實是個大好的機會。
因此薑璽慢慢悠悠從袖中拿出宮帖,一麵等著唐久安感恩戴德,一麵慢條斯理道:“不過因為筵席是設在後宮,女眷眾多,將軍日常的打扮刀兵氣太重,怕是容易衝撞太妃,最好能穿女裝。”
“成。”唐久安當即便應下,一個磕絆都沒有打,伸手便來接帖子。
“……”薑璽不肯鬆手,緊盯著她,“……你聽清了?是要穿女裝!”
唐久安略為奇怪地看他一眼:“臣聽得清清楚楚。”
薑璽頓住。
……猜錯了。
“殿下,去赴宴,要送禮嗎?”
薑璽心情不佳,隨口道:“廢話?哪有賀壽不備壽禮的?”
“那臣不去了。”唐久安立刻鬆開手,仿佛這帖子會咬人似的,“臣很忙的,一定沒有空。”
“…………”
薑璽眯起眼,慢慢打量她。
哦,他知道唐久安的弱點了。
那就是——
貧窮。
“唐將軍,”薑璽開口,“大熱天的教箭多麽辛苦,不如回北疆去,北疆此時應該很涼快吧?若是將軍願意,我可以奉上一萬兩銀子作程儀。”
唐久安深吸了一口氣:“多少?”
薑璽微笑:“一萬兩。”
唐久安糾結萬分,苦苦思索,幾近肝腸欲斷。
薑璽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心底裏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愉快,比之前捉弄那些教習分外不同。
這人發起愁來,鋒芒盡數褪去,變得軟乎乎氣鼓鼓的,怎麽看怎麽好玩。
好玩得甚至讓人想去捏一捏。
久久,唐久安仰天長歎:“不行。”
“……”薑璽,“……為什麽?”
你看上去明明想抱著那一萬兩終老吧!
唐久安歎道:“發財雖好,更要緊的是升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