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薑玨乃先皇後柳氏所生,是皇上唯一的嫡子,出生便獲封太子,冊為儲君。
但十三歲時患了腿疾,自此不能行走,自然也不堪為儲,東宮遂易主。
薑玨性情恬靜,無意於爭權奪勢,閑時唯著書立說,消譴時光。
唐久安之所以認得薑玨,是因為薑玨在修《大雍山川誌》,需要與全國各處的地理輿圖對比,所以將修書之所放在這藏書閣。
唐久安在兵部的很大一部分職責,就是給薑玨找書。
她初來乍到,加之本身又是個不願意讀書的,那些卷冊浩如煙海,唐久安完全分不清東西南北。
還好薑玨對這裏了如指掌,要什麽直接報出書架位置,唐久安跑腿即可。
閑暇時,還教唐久安讀兵書戰策。
對於唐久安來說,薑玨亦師亦友,早沒有上下之分。
薑玨原就不講什麽架子,此時久別重逢,薑玨臉上的笑容尚未完全綻放,眉頭便已皺起:“怎麽弄成這樣?”
唐久安摸了摸臉:“掙錢。”
“過來。”
唐久安熟練地在他輪椅前半蹲下。
薑玨拉開抽屜,拿出藥瓶,替唐久安塗膏藥:“你的債還沒有還完?”
唐久安歎氣:“利息越滾越多,嘖,等有錢了我也要去開交子鋪。”
說著瞧這藥瓶還是當年那個,“殿下,這藥不會放壞了吧?”
內侍小昭兒抿嘴笑道:“殿下這藥半年一換,藥瓶是這個藥瓶,藥卻已經換了六趟了。”
“多嘴。”薑玨斥道。
他待人向來溫和,對下人也不例外,小昭兒才不怕他,還朝唐久安吐了吐舌頭,“將軍回來了可真好,這藏書閣終於又有人氣了。”
前太子的身份總歸是敏感,人們都對薑玨敬而遠之。
唐久安剛來藏書閣時發現手底下幾乎無人來點卯,藏書閣唯一當差的人變成了薑玨主仆二人,當場就拎著軍棍一個一個把那些曠職摸魚的人拎出來,在兵部廣場前一字排開,準備雨露均沾,每人五十棍。
是薑玨阻止了她。
“藏書閣清冷,正合我意。”薑玨道,“你把人都弄來,我反而靜不下心。且他們又要顧及關家和太子那邊,提心吊膽,甚是辛苦,也當不好差。”
唐久安道:“大都護不是那樣的人。”
“關山為人,我自然知道。”薑玨笑,“隻是在這座皇宮,人們從來不管別人心裏真正是怎麽想,隻管大多數人是怎麽想。”
唐久安聽歸聽,到底還是挑了幾個手腳勤快且安靜的人過來打下手。
而今一看,那些人又走了,這裏又隻剩主仆兩個。
“我出去走走。”唐久安說著去門背後摸她當年留下的軍棍。
結果摸了個空,薑玨從桌案旁拿起來:“找這個?”
唐久安一怔。他一個翩翩書生,拿著根軍棍著實有點違和。
薑玨低咳了一下,解釋:“你這個棍子用來開窗甚是方便,我日常便拿來用了。”
“殿下想怎麽用都行,不過現在先借我用用。”
唐久安來拿,薑玨卻沒給她,認真道:“我已經用來開窗,你便不能用來揍人了。”
唐久安很是不痛快,煩躁地在桌上坐下:“我該早點來找你的。我以為可以在宮裏見到你,結果一次也沒遇上……”
小昭兒小小聲道:“殿下前兩年就搬出來了,現在就住在旁邊那間屋子裏。”
唐久安震驚:“殿下——”
“你莫要多想,我日日在此編書,從宮裏到這裏,來回近半個時辰,刮風下雨,尤為不便,所以索性歇在這裏,倒是省事。”
薑玨含笑向她展示這幾年的成果,道:“多虧如此,書可提前編成了。”
原來如此。這麽說唐久安就比較能接受了。
她興致勃勃地翻起書卷:“天下山川都在其中嗎?”
薑玨:“在。”
——“大雍的大好河山我無法親身遊曆,那麽就把它們都收到書中來,在書中走一遍吧。”
當初就在這扇窗下,唐久安問薑玨編這書幹什麽,薑玨如此說。
而今綠窗猶昨,再次相逢,他的夢想已經快要實現了。
“真好啊。”
唐久安由衷讚歎,“必須吃頓鍋子慶祝一下。”
小昭兒笑道:“大熱天吃鍋子,將軍也不嫌熱。”
“我不管。”唐久安開始擼袖子,做菜她不會,但洗切之類打下手的活她十分在行,“我走的時候吃的就是鍋子,現在回來了也要吃鍋子。”
“……難為你還記得。”薑玨微笑,“那便吃鍋子吧。”
*
太廟,深夜。
監守太監得了關月的賞賜,任由薑璽和關若飛歪在蒲團上睡得香甜。
薑璽在做夢。
他又夢到了那一夜。
一切都發生在黑暗中。
春天的夜晚溫暖而潮濕,花香濃鬱而粘稠。
他被困在夢境裏,像是被蜂蜜粘滿周身,睜不開眼,也不想睜眼。
這樣的夢他不是第一次做,夢裏的人麵目永遠模糊。
但這一次,人臉漸漸清晰。
水聲替代了夜色,燈光照著波光,濕發貼著麵頰,如蛇一般蜿蜒著從脖頸伸進衣領。
衣領也是濕的,貼合著身形,露出的肌膚光盈潤澤。
她臉上尚有瘀青,肩上亦有紅痕。
可這一切不單沒有損傷她的美,反而給她增添了一種近乎妖異的吸引力。
他無法自控。
“唐……久安……!”
薑璽驟然醒來,關若飛隨即驚醒:“怎麽了怎麽了?為什麽叫唐久安?唐久安來了嗎?”
“……”薑璽坐起來,捂著臉,“沒什麽,做了個噩夢。”
關若飛長舒一口氣:“嚇死我了。”
他倒回去準備接著睡,又被薑璽搖醒,關若飛困得很:“做什麽啊?明天還得跪呢,白天可不好放水。”
薑璽聲音低沉,挾著一股子煩躁:“去,讓人幫我取一身衣裳來。”
“我的殿下,你就湊合湊合得了唄,咱們這可是受罰——”
關若飛說著,忽然明白了什麽,頭一點一點扭過來,驚異,“兄弟,你這做的怕不是噩夢吧?”
“……”
薑璽不想說話,一腳把他踹下蒲團。
及至薑璽換好了衣裳,關若飛還在震驚:“兄弟,你居然做的是這種夢……”
薑璽惱怒:“你沒做過?”
“不是,重點不是這個,是你夢到的居然是唐久安啊!”
這簡直比夢到鬼怪還可怕!
“閉嘴!”薑璽好想掐死他。
“還有你在溫泉池裏跟她……”
薑璽真的出手掐住了關若飛的脖子:“我那時是這樣!懂嗎?要不要我再使點勁兒?”
關若飛立馬點頭如搗蒜,並舉起雙手表示投降。
薑璽悻悻地鬆開手。
這算什麽?一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才不可能真對唐久安生出那種荒唐的心思。
可回想起夢中種種,骨頭縫裏都透著一絲酥麻。
薑璽狠狠揉臉,看向關若飛:“我要出去。”
關若飛:“好啊,來啊,剪刀石頭布。”
薑璽:“這次必須是你。”
關若飛正要叫嚷,薑璽道:“因為我有要緊事必須去辦。”
關若飛抱緊自己,瘋狂搖頭:“上兩次都是我,這回輪也該輪到你了。”
薑璽想了想:“下個月就是太妃生辰,我讓宮裏多出一張帖子給文家小姐。”
這句話狠狠戳中了關若飛,他鬆開了自己,咬咬牙:“來吧。”
片刻後,門外的太監隻聽得裏麵一聲巨響,緊跟著傳來薑璽驚恐的聲音:“快來人啊,鎮國公公子尋短見了!”
*
唐久安在兵部的值宿房湊活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來藏書閣蹭早飯。
薑玨雖是皇子,但廚藝極佳,哪怕是清粥小菜也能做得別有滋味。
哪知她前腳剛進門,後腳就有人闖進來。
“三哥三哥,快,幫我找——”
薑璽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瞪著唐久安:“你怎麽在這兒?!”
這話唐久安還想問呢,他這會兒不是應該在太廟跪祖宗嗎?
而且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嗎?這人什麽時候能起這麽早了?
薑玨溫言問:“找什麽?”
薑璽盯著唐久安,一字一字地道:“找慶豐五年三月兵部的調譴令。”
唐久安:“……”
這還是不死心啊。
薑玨告訴了小昭兒地方,小昭兒去找。
在等的功夫,薑璽從袖子裏掏出些瓶瓶罐罐,全往薑玨麵前堆:“三哥,這是我給你找的新藥,你慢慢試,試到哪樣有感覺了,你就跟我說,我給你多弄些來。”
又問:“昨晚上下雨,你的腿有沒有疼?我聽人說,舊傷遇到天氣變化會隱隱作痛,之前趙太醫說過,三哥的腿若是能感覺到疼痛,便是恢複有望了……”
他絮叨起來也著實絮叨,薑玨聽了一會,笑道:“知道了,你快去看看小昭兒,那架子好像有些高,他不一定夠得著。”
薑璽立刻去了,片刻後拿著厚厚一卷文書過來,往桌上一擱,盯著唐久安:“唐將軍,你說三月十七你已經不在京城了是嗎?”
唐久安點頭:“那會兒我應該去北疆了。”
薑璽冷哼一聲,翻開文書。
等找到證據,看她還怎麽狡辯。
都過去三年了,唐久安也記不得自己是哪天離京的,便探過頭去看。
隻見薑璽翻到三月那一檔,一條一條往下查。
最終在其中一條上停下。
白紙黑字,寫得清楚明白。
——著令兵部武選司員外郎唐久安前往北疆中軍大營聽命,三日內動身,如有延誤,以軍法論處。
時間——慶豐五年,三月初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