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唐久安道:“人可以走,燈籠留下。”
窗子“砰”一聲關上,燈籠留在了窗下。
燈光驅散黑暗,唐久安看清了薑璽此時的模樣。
薑璽半跪在水中,比半坐著的她高出一截,臉色蒼白,眼眶泛紅,臉上濺著的水滴宛如淚珠。
他看上去又失望,又傷心,又憤怒。
整個人還微微顫抖。
氣的。
燈光映著水光,唐久安濕發如蛇,肌膚如玉,就連臉上那塊瘀青都像是某種特別的妝容,美得近乎妖豔。
即使薑璽已經氣得不行,腦子還是清晰地感覺到——好好看。
更別提裏衣浸在水中,半浮半漂,貼合出曲線……
“閉嘴!”薑璽狂躁,“一個字都不許說!”
唐久安:“……”
她還沒說呢。
但薑璽的手碰到了她的肩頭,那道傷口雖淺,一蹭之下還是生疼,唐久安皺起了眉頭。
薑璽意識到了,微微僵了僵。
然後,慢慢鬆開了唐久安。
“——就當我上輩子造了孽,命中活該有你這一劫。”
薑璽盯著她,恨恨地道,轉身便要離開。
“話都沒說清楚,怎麽能走?”
唐久安抬手抓住他的衣擺,薑璽去勢甚急,那薄薄的絲絹料子發出一聲爽利的撕裂聲,上衣應聲而裂,露出半邊身體。
薑璽的手臂的線條極為流暢,肌肉飽滿結實。
他個子高挑,穿上衣裳頗為單薄輕盈,脫了衣裳才顯出體格的健碩,肌肉不是塊壘分明那種,但充滿力道。
宛如一隻剛剛長成的豹子。
這樣的手臂怎麽就老練不好箭呢?
唐久安不自覺岔了神,眼見薑璽滿麵怒容才趕緊梳理了一下思路。
薑璽起先是誤將她認作某人,然後是聊到從軍之事,突然發火。
她誠懇問道:“臣十三歲第一次上戰場 ,礙著殿下什麽事了?殿下為何如此生氣?”
薑璽原本在掙紮,絲絹料子濕水後薄如蠶翼,幾近透明,被撕扯之際讓他想起了那個夜晚更加細微的畫麵,正又惱又羞又怒,準備和這件衣裳一刀兩斷。
聞言整個人就呆住:“………………上上上戰場?”
唐久安挑了挑眉:“不然?”
薑璽臉上神情的變化非常精彩,若是非要唐久安形容,她覺得像是一條狗被人敲過一棒之後又被喂了一塊骨頭。
“……那那你說數不過來是什麽意思?”薑璽試探著問。
“臣教過的學生,實在多到數不清,所以不知道殿下算第幾個。”
“學生?!”
“殿下問得不是這個?”
難道是她誤會了?
畢竟他向來不願意承認她的師長身份,除了第一天有意捉弄,再沒叫過一聲“老師”。問到她從軍,又問第一個,她順理成章就認為是問學生。
“殿下想問什麽,請再問一遍,臣定當好好答。”
“沒什麽,沒什麽……”薑璽仿佛從地獄回到天堂,整個人都有點飄飄然,喃喃道,“很好,很好,不必再問什麽。”
“——但牡丹樓什麽的,確實與臣無關。”唐久安道,“殿下不妨詳說從頭,要尋的到底是何人,什麽樣貌,什麽年紀,什麽來曆……臣說不定能幫殿下找一找。”
“唐久安!”薑璽聲音低低的,每個字都是從牙縫裏擠出來,“你自己做過的事難道當真記不得了嗎?!”
唐久安很頭疼:“那麽殿下告訴臣,臣到底做過什麽事?”
“你——”一口氣在薑璽肚子裏百轉千回九曲十八彎,終於吼了出來,“慶豐五年三月十七,你在牡丹樓攜持一人春風一度,怎麽?玩完就扔啊?!”
“………………”
唐久安陷入漫長的沉默。
她從記憶的角落裏挑挑揀揀,終於在層層灰塵之下找到一件事。
慶豐五年,也就是三年前。
她在春天接到了調令,終於可以回到她心心念念的軍營。
兵部幾名相好的同僚治席送行,因是在畫舫之上,大約有春酒在內,唐久安無意中喝了不少。
席散之後,燥熱難當。
好在江邊離南裏不遠,到處都是尋芳買/春之客。
她隨便抓了一個,你情我願,就地解決。
唐久安不說話的時候,神情顯得格外高深莫測:“殿下確定是在牡丹樓遇上這事的嗎?”
薑璽咬牙:“不錯!就是在牡丹樓!我死也不會記錯!”
唐久安暗暗長舒一口氣。
她就說嘛,雖然當時醉得暈暈乎乎,已經不記得那人是什麽模樣,但哪有這麽巧,一抓抓著個當朝太子?
更何況,這太子還是個斷袖。
唐久安想想這後果後怕不已。
順便替那個真正強迫太子的人捏把汗。
“殿下,臣以身家性命前程仕途起誓,若臣慶豐三年去過牡丹樓,讓臣永世不得升遷,三生一貧如洗。”
對於她而言,這誓夠毒的了。
但薑璽猶不滿意,惡狠狠道:“敢不敢以你母親的性命起誓?”
“臣生平從未用母親起過誓,以前不會,以後也不會,這是唯一次,殿下你聽好了。”
唐久安神情微冷,眸子裏有絲寒意,“我唐久安對天起誓,若是慶豐三年我踏進過牡丹樓半步,就讓我與母親皆五雷轟頂,不得好死。”
薑璽徹底頓住。
“殿下滿意了嗎?”唐久安問。
薑璽像是原地變成了石像,臉上神情瞬息萬變,拂袖而去,“砰”地一聲摔上門。
唐久安被那聲響震得“嘶”了一聲。
真是生怕別人不知道這兒有人啊。
果然沒過一會就有人來了。
是那位之前扶著關老夫人的少女。
她是關山的女兒,關若飛的妹妹,關若棠。
身後跟著兩名仆婦,一人捧著衣物,一人捧著藥物。
放下東西後,兩人退下。
“唐姐姐好呀,太子哥哥說你受了傷,讓我來給你上藥,還讓我準備衣裳給你。”
關若棠笑起來嘴角兩粒深深的酒窩,格外甜,“太子哥哥向來連陛下都不放在眼裏,我還是頭一回見他這樣對人上心誒。”
唐久安:“可能是他……尊師重道?”
“笑死,誰會把師壓下身子底下尊啊。”關若棠湊近,“唐姐姐,你和太子哥哥是不是有私情啊?你想不想當太子妃?”
唐久安在宮中教箭之餘,也會聽到一些宮人八卦,比如說關家一心想讓關若棠嫁入東宮、效仿前朝風薑兩家世代通婚之類。
於是立刻道:“小姐放心,我是大都護的人,絕不會礙關家的事。我不單不想當太子妃,若是小姐用得上,我還可以幫小姐當上太子妃——”
“啊啊啊晦氣!我才不想當什麽太子妃!我已經有自己喜歡的人了!”
關若棠嚷道,“你看你們都一起滾地泡溫泉了,你就嫁他唄,隻要你們成親了,祖母就不會再念叨我了!”
她說明,認認真真地望著唐久安的眼睛:“你也說了你是我爹的人,那就為我爹盡忠,早日嫁進東宮吧!”
“……”唐久安沉吟,“……嗯,盡忠的話,我不如去試試為大都護去挑了北疆王帳。”
關若棠一下子垂頭喪氣,“什麽啊,你也不想嫁啊?”
不過她很快又振作起來,“可我看太子哥哥有點想娶誒,你知不知道這幾年我祖母往東宮塞了多少美人,沒有一個能在他身邊超過半炷香的,我簡直懷疑他是不是根本就不喜歡女人。”
唐久安在心裏給了她一個肯定的眼神。
“但你就不一樣了……我早就聽人說起過你了,你不單是在東宮待得最久的教習,也是在東宮待得最久的女人!”
唐久安默默起身,關山提起這個女兒時時常會露出頭疼的寵溺神情,唐久安共情不到寵溺,但感到了同樣的頭疼。
她開始覺得薑璽讓這孩子過來可能不是為了尊師,而是為了報複。
關若棠兀自嘰嘰呱呱,唐久安先是給肩上上了藥,然後問:“小姐,我要更衣了。”
關若棠:“你更啊,我又不是沒有。”
唐久安原是想讓自己清淨一會兒來著,但這是人家家裏,她總不能趕人。
當唐久安開始脫衣服之時,關若棠的聲音忽然像卡殼了似地停下來。
然後緩緩向唐久安伸出手。
唐久安:“?”
“這個我真沒有……”關若棠眼睛圓圓,口水好像隨時都要流下來,“這是怎麽長的?為什麽胸這麽大,腰還這麽細?啊,還有這腿!這腿怎麽這直,這麽長,難怪太子哥哥說讓拿我哥的衣裳,要是拿我的,你得短一截……”
唐久安倒是很少在意自己的身體,此時隨著她的視線自己審視了一下,歎氣:“小姐你不懂,胸大有時候挺礙事的,束起來嘛又喘不上氣。腰確實太細了,要是粗點兒就好了。腿其實不用這麽長,若是短一點兒,下盤會更穩。肩背也不夠寬,所以臂力不足,用刀的時候隻能借腰力……”
也不知道這老腰還能再頂幾年。
關若棠默默地聽了一陣,看看自己的平胸桶腰小短腿,絕望地離開。
*
這一夜國公府裏滿街找人,驚動了京兆府。
關貴妃還回宮調用了羽林衛,動靜益發大。
於是第二天薑璽就被禦史彈劾了,說他“肆意冶遊,苦勞尊長,驚擾百姓”,諸如此類,在皇帝案前堆了厚厚一疊。
薑璽得知後一拍大腿:“對呀,昨天扔劍的時候就應該順便扔個禦史台的字條,讓外祖母和母妃去禦史台尋人,那折子定然要翻個三五倍。”
關若飛苦著臉:“我的爺,這次指定跑不了跪太廟,又少不了我的份。”
他猜得一點不錯,聖旨很快下到國公府,讓兩人去太廟跪三天。
這個天數讓關若飛震驚了,以前再怎麽鬧都是一天,怎麽還漲價了?
他問薑璽:“你是不是還有別的事犯了?”
“能有什麽事?”薑璽一笑,“這是父皇對我越來越不滿了。這次三天,下次七天,再下次十天,說不準哪天父皇就再也不想看見我了。”
他越說越滿意,大手一揮:“走,跪著去。”
關若飛歎氣,跟上,忽然想到:“等等,跟你一塊兒的是唐將軍,為什麽她不用跪?”
聖旨裏壓根兒沒提唐久安的名字。
薑璽腳步微微一頓,沒說話,直接去太廟。
*
關老夫人和關月此時都很後悔。
“早知道陛下這般生氣,咱們昨晚上就不該那般舉師動眾。”關月憂愁,“璽兒總是胡鬧,萬一陛下哪一天真惱了……他又不是隻有璽兒一個兒子……”
“呸呸呸童言無忌,這話不興亂說。”
老夫人握住關月的嘴,“你想想,咱們殿下當太子,那是全憑運氣。多少人烏雞眼似地盯著他,時刻都有陰招對付他,幾本彈劾折子算什麽,若是昨晚真有刺客把人擄走了怎麽辦?這會兒隻是去跪跪太廟,反正那兩個臭小子常跪的,我已經讓人在馬車上備好護膝和毯子了,包管他們舒舒服服的。”
關月想想也是,但還是不滿意,“那兩個小子,也該吃點苦頭,一天天的不讓人省心。”
她又想到了唐久安,昨天的事跟唐久安脫不了幹係,關老夫人卻不讓人打擾唐久安,關月有點埋怨母親。
關老夫人微笑:“你懂什麽?這唐久安是一把鑰匙。”
“什麽鑰匙?”
“打開東宮大門的鑰匙。”
若是薑璽一直不近女色,她倒是無計可施。
可一旦薑璽要納唐久安,她就能把關若棠塞進去。
太子妃隻能是關家的。
這樣關家才能走得長遠,薑璽的儲位也才能穩固。
關月猶豫:“可是哥哥說過,咱們不能重蹈風薑兩家的覆轍。”
關老夫人哼了一聲。
孩子即便大了,當大官兒了,也還是孩子。
知道個屁。
這個家,果然還得靠她才行。
*
唐久安一覺睡醒,平白多出三天假期。
臉上瘀青看起來比昨天還嚴重,家自然是回不得。
她依舊入了宮。
不過這次沒有去宮城,而是去皇城。
皇城靠西,是兵部。
西邊最角上,兵部武選司。
有大叢芭蕉在牆邊舒展,綠蔭之下有一帶樓閣,人跡罕至,十分陰靜。
武選司掌天下武官的選授、評品及兵馬名帳、調譴政令等事,這一片便是存放名帳與政令的藏書閣。
各地輿圖與地誌也在這裏。
唐久安三年前在兵部的時候,就是在武選司任員外郎,對這裏熟門熟路,穿門過戶,進了藏書閣。
閣內寂靜,唯有書頁翻動聲,以及筆墨在紙間行走的沙沙聲。
轉過高大的書架,窗外芭蕉綠意逼人,窗前坐著一名二十五六的男子,穿著石青色圓領紗袍,領口露出的一線衣裏皎白如月,脖頸修長,下頷纖薄。
正全神貫注,執筆而書,目隨筆動,眸子溫潤。
一名少年內侍侍立於後,看見唐久安,待要出聲。
唐久安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靠在書架上,抱臂等。
風從窗外吹來,沾染了芭蕉的綠意,讓人遍體清涼。
知了聲十分遙遠,仿佛是從另外一個世界傳來。
待一麵寫完,移動鎮紙之際,窗前的人才有所察覺,抬起頭來。
看清是唐久安,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殿下,”唐久安看著他微笑,“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