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秦玥話音剛落下,屋內的哭喊就戛然而止。
這間屋與她的布局大致相同,她摸黑走到桌前,點燃燭光。暖黃的光線鋪散開,她看著**一大團微微抖動的被褥,又喚了一聲:“戚少麟,你亂叫什麽?”
被子裏的人還是不說話,也不露麵。
她耐心告罄,準備離去時,窗外炸起一聲驚雷。戚少麟沒再大叫,而是低聲嗚咽起來。
秦玥恍然,“你怕打雷?”
“···嗯。”被子裏悶悶地回答。
他本就癡傻,捂得這樣嚴實,秦玥擔心他悶死在裏頭,走到床邊扯了扯被褥,“你掀開透點氣。”
被角自內打開,四目相對時,秦玥看到了一張布滿清淚的臉。她從未見過,哪個成年男兒還會哭成這樣,像真是受了什麽天大的委屈,亟待人來撫慰。
她無法將這張臉與睡夢中的人結合起來,明明是同樣的五官,可卻讓她覺得什麽都不一樣。
在她震驚分神之時,戚少麟一把抱住了她的腰,臉埋在她身上,“娘,我害怕,我好怕···”
這句話何其熟悉,曾幾何時,無數個午夜夢回,她又何嚐不是叫著這句醒來。
她低頭盯著戚少麟顫抖的肩膀,想將他叫起,厲聲質問他、詰責他為何還有臉在自己麵前哭訴。可眼前這人不過隻有七八歲的心智,這個年紀的戚少麟,又做過什麽傷害秦家的事呢?
她推了推他的肩膀,“你先放開我。”
戚少麟搖頭不允,雙手反而箍得更緊。
秦玥無奈,隻好威脅道:“你再不放開,我就不要你了。”
這句話十分奏效,戚少麟頓了一會後,漸漸鬆開了環在她腰間的手,虛虛捏著她的衣角。
又一聲驚雷,戚少麟眼底淌滿淚水,仰頭乞求她:“不要走好不好?”
秦玥避開他的眼神,掙脫他的手坐在床邊,“你睡吧,我就在這。”
戚少麟溫順地躺下,頭挨著她,身子一抽一抽地閉眼入睡。
伴著漸小的雨勢,他的呼吸也逐漸平緩。
秦玥低下頭,看著他熟睡的側顏,心緒如麻。這一路走來,這個傻子三翻四次救自己於危難,若說她心裏沒有一絲觸動,那是假話。可論感激,又決計談不上,終究這一切都歸咎於他。
她帶著滿腔煩悶回了自己房,躺下翻來覆去良久後,才又沉沉睡去。
***
一夜風雨過後,旭日高照。
秦玥醒來時已經快接近晌午,梳洗過後,她一打開門,便看到坐在她門口地上的人。他姿勢端正,活脫脫一條看門護院的大狗。
戚少麟聽到聲響,先是抬起頭欣喜地看了她一眼,隨即羞赧地別開了臉,“阿姐,你醒了。”
秦玥瞧著他這副別扭的姿態,腦中浮現出他昨夜鬧出的動靜,嘴角含笑,看來這人也不算毫無羞恥之心。
“起來,去吃飯。”
兩碗清湯麵上桌,秦玥留意到店小二紅腫的臉頰後,邊致歉邊從錢袋中取出些散錢給他買藥。
小二連聲道謝後問她:“姑娘今晚可還要住店?”
“不了,我們吃完便要離開。”
店小二離去,戚少麟停下夾麵的手,問道:“阿姐,我們吃完去哪兒?”
他昨夜哭得太狠,現在眼皮還有些微腫泛紅,全然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
秦玥沒回他,拿起筷子慢條斯理地吃麵。
吃過飯,他們取了馬車,沿著大街信步閑走。戚少麟神采奕奕,一路上左顧右盼,像個沒見過世麵的孩子。秦玥則是心不在焉,心中盤算著接下來的路途。
到了一處僻靜的地方,秦玥停住腳步。她拿出錢袋,從裏麵拿出一半銀子,然後將袋子往戚少麟身前一送,“拿著。”
她語氣輕輕,無多大的起伏,戚少麟卻仿若有了預感,不肯接過銀子,“我不要,就放在你那裏。”
秦玥煩亂地把袋子塞進他衣襟,目光一直未看向他,“之前我說過了,出了那地方我們就分開。”
良久沒聽到他的回話,她繼續道:“你乘著馬車,往北走,去一個叫京城的地方。到了那,你就知道你是誰了。”
言至於此,也算是還了他救自己幾次的恩情。
戚少麟依舊沉默。
秦玥抬起頭,正對上他通紅的眼眶以及幽怨的神情。
他一張嘴,就是遮不住的哭腔,“我到底做錯了什麽,你為什麽總是不要我?你就這麽討厭我?”
他楚楚可憐說出的這些話,讓秦玥心中厭惡頓起,原有的那一絲愧疚**然無存。
“你做錯了什麽?”她自嘲地笑了一聲,直視他,“我也想問,我究竟做錯了什麽,才會淪落至此。戚少麟,我叫秦玥,我父親叫秦常鋒,你戚家把我秦家害成這樣,你倒還有臉在我麵前哭?”
憤恨的指責下,戚少麟迷茫無措地望著她,說不出一句話。
秦玥不再理會他,冷漠地轉身離去。
***
涇州距此山水千裏,前路艱險未知。秦玥從未獨自一人出過遠門,可如今也隻得硬著頭皮孤身啟程。
她先買了身簡陋的換洗衣物後,又去食肆屯了些幹糧,然後背著行囊準備去打聽馬車。
迎麵走來一對母子,路過秦玥身邊時,她聽到那孩子對母親說:“娘,那個大傻子坐在那哭了許久了。”
女子撫摸孩子的頭,柔聲教導:“知道他傻就別去招惹他,當心他欺負你。”
“不會的,我看他呆呆笨笨的,被人打也不會還手。”
兩人的聲音越來越遠,秦玥攥緊行囊,繼續往前。
或許是天意,她走出沒多遠,便看到了剛才聽到的場景。戚少麟雙目無神地坐在一麵殘牆邊,沒有再哭,隻是任由幾個頑皮的孩子拿著木枝逗玩他。
這一切都與她無關了。秦玥心裏勸說自己趕緊離開,加快了步伐,直直地往前走。路旁的房屋垂柳不停往後退,她眼前卻不斷浮現出這幾日與戚少麟相處的點點滴滴。
午後街道上,單薄的身影行至街盡頭,陡然停滯,駐足少頃後,反身折回。
那幾個欺負人的孩子看到有人來後,飛跑開了。
秦玥走到戚少麟身前,低頭問道:“不是讓你走嗎,怎麽還坐在這兒?”
戚少麟驀地抬起頭,視線凝聚,幹涸的眼底又開始濕潤。他極力忍著哭意,抽噎道:“阿姐···我不認識什麽秦常鋒,我也不要去京城。我保證今後都聽你的話,你帶著我一起走好不好?”
從昨夜到現在,這人不知道哭了多少次,就是自己當初落難時也沒哭過這麽多。
“你不要後悔。”秦玥說完,脫下掛在肩上的包袱,一手扔在他懷裏,“起來。”
戚少麟呆怔少時,繼而鯉魚打挺般地站起身,貼近秦玥道,“你答應了,以後都不能反悔了,我一輩子都要跟著你。”
他眼睫上還掛有一滴晶瑩的淚,裏邊透出的光卻是截然不同了。
秦玥漠然不語,轉身徐步朝前走著。戚少麟一改常態,也安靜地跟在她身後。
她轉念一想,或許這是老天對她的補償,帶著戚少麟一起走,帶他回涇州,他們手裏也就有了籌碼。等見了項叔,再討論如何處置他。
走出幾步,她霍地想到了什麽,猛然停下,左右掃了一眼後,抬頭問他:“馬車呢?”
戚少麟心虛地移開眼神,支支吾吾道:“馬、馬車···”
秦玥見他半天吐不出一句話,心底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她匆匆趕到兩人開始分別的地方,不出意外地撲了一場空。
“戚少麟!”
她這一聲嗔呼恇得戚少麟站直了身子,緊繃著大氣不敢出,低頭挨訓。
“你幹脆改名,叫戚大傻算了。”
“我不傻。”他小聲辯解著,隨後誠摯道:“馬車沒了,我可以背著你走。”
秦玥用看傻子一樣的眼神看他,蹙眉又問:“銀子呢?”
一輛馬車值不少錢,若是他身上的銀子也丟了,那還不如留他在此自生自滅。
“在這。”戚少麟趕緊從懷裏掏出秦玥放的錢袋。
不幸中的萬幸,錢沒丟。
雖是被他氣得不輕,秦玥到底還是帶著他去了藥鋪。從山間一路走來,她身上沒什麽大礙,戚少麟渾身卻有不少傷。尤其是他頭上被撞破的地方,若隻是暫時的,隔個三五日便能好,那自己是絕對不能與他同行的。
走進藥房,戚少麟就皺起了眉頭,他不喜歡這裏麵的味道。縱使如此,秦玥一個眼神過來,他仍舊老老實實地坐到凳子上,任憑年近半百的大夫在他頭上摸來看去。
他頭上的傷已經結痂,大夫拈須沉吟半晌後,對秦玥道:“傷大致無礙了,我開幾服藥,好好靜養一段時日即可。”
秦玥猶豫問道:“大夫,他之前性子不是這樣,受傷後似乎變···”她本想說變得傻癡,斟酌過後,繼續道:“變了一個人,這是為何?”
“變了?”大夫眉頭緊湊,容色肅穆,“這傷有內外之分。外者,破皮傷骨;而內者,瘀血阻竅···”
他長篇大論地說了一通,最後道:“若想痊愈,隻得聽天由命,無良藥可醫。”
秦玥被他前麵的話繞得暈暈乎乎,聽到最後才了然,他沒那麽容易恢複。付過診金,她又買了些治療外傷的金瘡藥,林林總總算下來,竟然花了三兩銀子。
路上還有許多東西要添置,加上需得新雇馬車,他們身上的錢肯定不夠。秦玥思來想去,主意落在了戚少麟身上。
反正馬車是他弄掉的,賣掉他的玉佩來填補這個虧空,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