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月光美人(28)

回憶篇拍的很順利, 程程這個回憶篇裏最重要的角色,兩天殺青。

至於張子平和喬迪,他們還有一些零碎戲, 也在第三天拍完了。這對張原來說,算是‘幸福的煩惱’——拍攝順利當然是好事,但之後怎麽辦呢?

沒有楊新澤, 就隻能先拍其他人的戲,但楊新澤怎麽說也是主角啊!之前別人的戲本來就進度快一些(楊新澤時不時請假來著),現在先拍別人的戲, 又能頂多久?

喬迪和鍾斯詠都是十分有實力的演員, 還是商業片, 他們拍戲進度可不慢。

等到幾乎把沒有‘安思北’的戲拍完了,楊新澤才姍姍來到...也沒辦法,就快點兒進戲唄。

張原這邊先讓拍了楊新澤自己的獨角戲,然後拍了和其他小角色的戲, 總之就是先把比較簡單的戲拍了。至於後麵和喬迪飾演的關衛民的對手戲, 那是最難的,就放到最後,做好準備要慢慢磨了。

拍這些戲的時候,張原在監控器後麵都坐不住了,皺著眉頭看演員們走完整場。然後就和自己信任的副導演、攝影祖小福等人看拍出來的東西,心裏很不滿意。

“這楊新澤會不會演戲...”副導演這話是私下裏說的,但也能看出很不滿了。鏡頭裏,明明應該是兩人相互拉扯的對手戲,卻是失衡的,楊新澤被喬迪壓的厲害。

明明戲裏是楊新澤將喬迪玩弄於股掌之中,結果呈現在鏡頭裏, 楊新澤這個上位者卻顯得虛勢。

反倒是喬迪這個被動陷入‘遊戲’,一直疲於奔命,甚至命懸一線的人,在恐懼、疲憊、壓力中,強大的心裏壓力讓他這個角色張力十足,襯得楊新澤像個風一吹就跑的紙片人。

“喬迪徹底沒收著了,也是不客氣。”祖小福隨口說了一句。這話其實是有點兒點了喬迪的意思,成熟的演員在演戲的時候也不會炫耀一樣放出全部的氣勢,好像要擊垮演對手戲的演員一樣。

簡單的說,要顧及到整部戲的表演風格,以及演對手戲的演員的情況。這不是說別的演員差勁,自己也要跟著擺爛,而是一種分寸...如果沒有這種分寸,都去爭著壓戲,那就沒法搞好一個項目了。

但祖小福也就是點了一下,語氣也很隨意。畢竟這種事,根子還是在楊新澤太菜。演員對戲,一個人接不住,那不就是菜麽,而菜就是原罪。

楊新澤其實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尷尬處境...真要說的話,楊新澤的演技不差,今年剛好三十歲的他在業內也是實力與偶像兼具的男演員了。發揮好而宣傳得力的情況下,吹一波神演技也是有的。

但凡事就怕對比,和喬迪比起來,他可不就不行了麽。

特別是喬迪火力全開了,更是將他比成了一個不會演戲的木頭人。

中午的時候喬迪請假出去了——其實劇組的人眼尖,心知肚明他最近和佟雪打得火熱,但大家都知道行內的規矩,閉緊了嘴巴,沒人多嘴多舌。

這時候楊新澤就和劇組內另一位大咖,鍾斯詠一起吃飯。鍾斯詠在業內有‘性情中人’的標簽,一直都是很受信任的那種姐姐,再加上楊新澤早前和她也有過合作,這個時候倒是能對鍾斯詠說出自己的苦惱。

“...安思北這個角色,我其實樹立不來信念感...姐你是知道我的,信念感不足,角色就使不上力。之前不需要太用力的戲還好,現在要和喬哥對戲,那就不同了——我知道安思北是要複仇,但有必要這麽變態嗎?”

聽一個故事,故事裏的人和另一個人有仇,於是采取了報複手段,手段還很變態。

這樣的事,在故事裏,人能明白其中的邏輯,但明白不代表理解,理解也不代表自己認同...於是無解了。

鍾斯詠想了想,給他出了一個主意:“你去找導演,要前麵拍的東西,就是安思北回憶裏的那些,多看幾遍。”

楊新澤不太明白為什麽鍾斯詠提了這麽個建議,麵露疑惑。

楊新澤回憶裏的內容,他在看劇本的時候就已經全知道了,甚至他自己做人物小傳的時候,這也著重添補過他自己的理解...他很清楚,十五年前的事導致了十五年後的結果。可就算知道那些,也無法讓現在的他演好角色啊。

鍾斯詠回憶拍回憶篇的事,一下就笑了,隻說:“那兩天你不在,所以你不知道,去看吧,看了就知道了...應該會有一些幫助。”

下午的時候,繼續拍上午讓張原不滿意的那場戲,然而重來了十幾次,依舊沒什麽進展。搞得喬迪都不高興了,再讓重拍的時候就說:“我休息休息,挺費體力的...真是太累了。”

大明星拍戲到這份上,說自己累了要休息,沒人能說個‘不’字。一時之間,劇組所有人都隻能停工。

這個時候劇組的工作人員沒有仇恨楊新澤,還是因為今天這是場棚外戲,隻能白天拍。就算拍的不順,應該也不會來個大夜班...但大家還是不高興,任誰工作一天下來,因為別人的緣故,一點兒成果都沒有,都會不高興吧。

而且遠點兒說,楊新澤一直這樣不靠譜,拍攝進度都會被連累吧?到時候,大家怎麽結束工作,怎麽拿錢?

喬迪要休息,大家都不攔著他,也沒人覺得他這樣做不對——剛剛那場戲需要他打滾、挨打,還需要集中精力和楊新澤對峙,確實很耗費精力。

大家不爽的當然就隻能是楊新澤了。

在劇組這麽個地方,大家也捧著明星,但那隻是因為明星本身的重要性,畢竟他們狀態不好,整個劇組都要停擺。至於明星身上的光環,作為經常和明星合作的工作人員,絕大部分是不在乎的。

甚至於,表麵上他們對明星畢恭畢敬、無微不至,私下罵明星最狠的也是他們。

楊新澤讓大家不舒服,大家能高興才是見鬼了!隻不過沒人敢當著他的麵直接發脾氣而已。但若有若無的視線,零零碎碎、聽不清楚的議論聲,就讓楊新澤覺得他們都在diss自己。

楊新澤不是心靈脆弱的人,做明星好多年了,太在乎外界聲音的話,他早就完蛋了——有人喜歡他,當然就有人討厭他。別說是日常能接觸到的人,就說網絡上,輿論風暴還少見嗎?

楊新澤出道以來,並不是走那種爭議路線,信奉黑紅也是紅的,所以沒有在大風大浪裏遨遊過。但對於公眾人物,時不時來兩下的小風波,那肯定是有的。那種時候,看自己的各個自媒體賬號,真心覺得負麵啊!

所以,楊新澤早就學會忽視外界的評價了。

但要完全不在乎外界評價,那是不可能的,真有那樣的氣度,他也不是這個樣子。

所以他也回到了保姆車上,而沒有在外麵休息,看別人的白眼。

這個時候楊新澤又想到了鍾斯詠給他的建議,雖然他覺得這個建議應該沒什麽用,但好歹試試看吧。

等到晚上,劇組下工了,回到酒店,楊新澤就敲了張原的門。張原這邊,正好在和幾個幕後主創對之前的一些素材做整理,聽說了楊新澤的來意,也隻是挑了挑眉,看向一旁的李海倫。

“正好,我們正說著後期的事...海倫,那一段兒都是你拍的,找台電腦調給新澤看看——來,剛才那事兒,我們繼續說。”

《致命遊戲》這個項目並沒有緊張到邊拍邊做後期,但現在開始討論後期的事也是應該的。不可能等到都拍完了,就直接上手後期吧?凡是預則立。

張原導演住的是套房,其他人繼續客廳開會討論,李海倫就帶著楊新澤去了另一個房間。打開電腦鼓搗了一會兒,才把還是素材的內容給楊新澤看。

楊新澤一個一個看著,中間就連關衛民與田月月的內容都看了。

看完了一遍,他不說話。大約停頓了有兩分鍾,他又重頭開始,打開了一份素材,這一次他看的更慢了,時不時還會往回拖動進度條。就這樣,看了有四五遍,他才停下了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發呆。

李海倫全程隻是看著,以免素材出什麽意外——素材都有備份,楊新澤應該也不會泄露出去,但有的時候就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瓜田李下的,大家還是小心為上。

楊新澤發呆這會兒在想什麽,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麽都沒想。

剛剛最後一遍,他已經代入了安思北,就像是拍戲時的狀態。而當他作為‘安思北’去回憶這些事的時候,飲恨之意遠超過去任何一場戲時的感覺。

“現在的新人...真是厲害啊...”最後要走的時候,楊新澤對李海倫感慨了一句。他當然不是特意和李海倫說這個,事實上他是在和自己說話,而且他要表達的意思也不是這個。

這更像是找不到話說了,隻能說這個。

日有所思、也有所夢。

楊新澤晚上就做了一個夢,夢到有個穿紅裙的少女向他伸手,淚水滑過臉頰:

“思北,你怎麽不來啊!”

他好像摸到了眼淚,眼淚是燙的,落到他手裏,叫他覺得痛,是被燙傷了。

他想擁抱這少女,將她從冰冷的湖中抱起,永永遠遠保護她,小心珍藏。但他不能夠,隻能看著少女越來越遠。

他想向她走去,近一點兒,再近一點兒,哪怕能再多看一眼也好。隻要能多看一眼,他就能靠著這一眼多活十年——沒有了她,他要怎麽活啊!隻能看著回憶支撐著空****的身體。

楊新澤,不,是安思北,嘴唇顫抖,終於叫出了他心愛少女的名字:

“月月...田月月...我真愛你啊!”

這是他一直一直沒有說出來的話,他總以為他們還有許多時間,所以不用著急。他可以等到她慢慢真的明白愛是什麽,真正愛他,然後向她表白,擁有一份完美的愛情。

結果卻是,他們的時間那麽短...短到來不及說我愛你,來不及相戀。

於是曾經憧憬的未來,全都沒有了,找不到了。

他甚至來不及和她告別,看她最後一眼——她最怕痛怕冷了,沉入到冰冷的湖底,該多痛多冷啊。

楊新澤從夢中醒來的時候,發覺臉上一片冰涼,他都不敢相信,三十歲的人了,因為一個夢哭了。

想到戲,他閉了閉眼,打電話找來了自己的助理。

助理知道楊新澤要做什麽時,臉上就差直接寫著‘你瘋了吧’。見楊新澤穿著睡衣就往浴室去,自己放滿了一浴缸的冷水,才知道他不是說說而已。連忙攔他:“哥!哥!可不能這樣,會感冒的!這會兒多冷啊。”

楊新澤卻像是被他的話提醒了一樣,去關了空調、浴霸。等到室內變得很冷了,才慢慢坐到浴缸裏:“田月月自殺也是深秋了,應該有這麽冷。”

然後他開始整個人往水裏沉。

水是真的冷,呼吸不來也是真的痛苦...楊新澤就是自虐,或者說,他隻是代入了安思北之後,安思北要自虐。作為一具靠著回憶活著的行屍走肉,能讓他覺得自己還活著的東西已經不多了。

他得重複他心愛的少女臨死前的痛苦,和她有同樣的痛苦,對他來說也是難言的溫暖與撫慰——他在感受她,他在接近她,即使每一次都是咫尺天涯,看到的隻是一個夢幻泡影。

楊新澤溺水了,察覺到有這個跡象,助理連忙把他從浴缸裏拉起來...這也是為什麽楊新澤要讓助理來的原因,實在是太危險了。

他忍不住想,安思北會提前讓人準備拉自己嗎?不會,他不會。

對於安思北來說,活著本身就是折磨,支撐他活著的,隻有田月月的愛,以及對那些害死她的人的恨——田月月是為了保護他死的,他不可以故意去尋死。

楊新澤又試了一次,溺水邊緣時,恍惚中他真的看到了紅裙少女,真是那個魂牽夢縈的她...這是他們最近的時刻了,然而卻是可念不可及。

一切都再明白不過了...

上午上戲時,大家就看到了一個眼睛通紅的楊新澤。有人猜測,他昨晚可能沒休息,幹別的什麽去了。但又有人覺得這不像是出去玩的狀態,他現在的狀態並非萎靡,而是過於‘精力旺盛’了。

說精力旺盛有點不恰當,但那種存在感與內在的精氣神,確實是和平常不太一樣。

劇組開始工作,各單位準備完全,楊新澤和喬迪這對主角也開始了表演。這個時候,關衛民的母親已經死了,在喬迪有能力開啟一場‘致命遊戲’,完成自己的複仇計劃之前,她就意外去世了。對於安思北來說,唯一要針對的人就是關衛民。

他將他拉入這個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環境中,像玩遊戲一樣,讓他做出各種選擇——他沒有直接殺他,而是要殺他之前,讓他親手做出注定無法彌補的決定。

關衛民的親人、朋友、愛人,在安思北的設計下,先後陷入險境。安思北會告訴關衛民他們的危機,讓關衛民去拯救。但每一次留給關衛民的時間和機會都不夠,所以每次都會失敗——一次又一次摧毀關衛民的人性,直到他崩潰為止。

現在,關衛民靠著自己的頭腦,以及鍾斯詠扮演的‘女主角’的配合下,終於站到了安思北麵前。

安思北用機關,用武器針對這些日子疲於奔命,已經遍體鱗傷的他。

關衛民質問,質問他到底想做什麽。

安思北想了想,笑了:“我想要時光倒流,想要人死複生,但都不可能,你說對嗎?”

通紅的眼、蒼白的臉。鏡頭裏的安思北讓祖小福一瞬間,有一種涼氣直衝天靈蓋的感覺,這是看到好表演時才有的感覺。

這個時候的安思北,最冷靜,也最癲狂。事實上,他可能早就死了,死在田月月死時。現在活著的,隻不過是一個會吃飯,會走路,會複仇的死魂靈,他還活著,是為了死,也為了讓別人死。

直到這一刻,張原設想的明暗兩位主角才變成了真實——不是戲份相等,而是重要性相同,並且勢均力敵。

“這是開竅了啊...”上午的戲拍完,祖小福嘟嘟囔囔的。

楊新澤和鍾斯詠照舊同桌吃飯,楊新澤輕聲感謝鍾斯詠,感謝她昨天的建議。

“謝謝我幹什麽?”鍾斯詠故意這麽說,然後就笑了:“怎麽樣——”

鍾斯詠還沒問出自己的問題,喬迪就過來:“新澤不錯啊,找到感覺了?我就說你戲好,之前隻是沒找到感覺而已。現在找到感覺了,不就手到擒來了?”

楊新澤輕輕點頭:“是鍾姐給了建議,讓我去看之前拍的一些鏡頭,就是‘十五年前’那些。”

“真的很有用。”

喬迪表情微妙,像是明白他為什麽這樣說,又像是不明白:“怎麽說?”

楊新澤低頭笑笑不說話,他現在覺得喬迪是明知故問——拍‘十五年前’的時候喬迪人是在劇組的,他又是那種等級的演員,怎麽可能不明白呢。

他的‘安思北’缺乏信念感,或者說缺乏動力。

愛一個人,愛的人死了,是被人逼死的。有這份恨意在,當然可以做很多事來報仇,但像安思北那樣匪夷所思?如果隻是看紙麵故事,是很難理解的。

他一開始覺得是編劇的鍋,找了一個能說得通的理由,覺得這種為情抑鬱的搞法很時髦,年輕人會吃這個,那就這樣寫了。現在麽...其實他覺得還是編劇的鍋,隻不過演員用表演把這口鍋給砸了而已。

他不認識演田月月的那個女演員,但他承認,真是太絕了。負責拍那一段的李海倫也做的不錯,總之,總之就是,他們搞出了了不得的成品。

從鏡頭中看到‘田月月’,他就相信,如果他是安思北,他一定是愛她、深愛她的。如果是為了這個女孩兒,為了這份十五年裏越是遺憾痛苦,便醞釀的越深的愛情,安思北是可以做到那個地步的。

原來安思北做了那麽變態的事,一切的一切,他的所有力量來源,真的可以是愛情——他還以為這是某部戀愛腦殘劇裏的笑話。

隻能說,那個穿著紅裙子的少女,讓一切真實且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