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猜字謎所設之處並不在溫泉旁, 單獨在一杳無人煙之處。

宋遂遠自白玉罐中抽出一張便箋,猜字謎這一遊戲,對飽讀詩書之人未有難度, 他瞧上一眼便消了題麵,避開了紛紛擾擾, 如此便可回去。

“宋公子留步。”有人道,清脆女聲。

宋遂遠無意與在場的貴女們產生交集,本想裝聾作啞, 不想眼前的女子大膽擋在了自己的身前,他不得已停下來, 後退一步。

神色微微冷了下來。

身著黃色衣衫的劉二姑娘抿著下唇,語氣倔強:“冒昧一問, 宋公子當真有了外室子?”

宋遂遠不動聲色地皺了下眉,本想轉身就走,不過轉念一想, 在此處傳出去也好:“在下是有子嗣, 卻非外室子。”

“可你尚未婚配,如此說,難不成日後成了婚也要將那外室子認回來。”劉二姑娘急道。

“姑娘確實冒昧。”宋遂遠一向溫和的語氣徹底冷了下來,“其一, 在下的婚約或孩兒, 與姑娘何幹, 其二, 在下與姑娘並不相識, 先擋路其次多問, 未免失禮。”

“你——若宋家無心思,宋夫人前些日子何至於言喜歡我!”劉二姑娘出自名門望族, 且自己樣貌才情皆是上乘,未免自傲,第一回 遇到如此不留情麵之人,幼時回憶與心底悸動硬生生被壓下,又氣又臊。

她才不是那等死纏爛打之人,若非宋夫人……她豈會如此貿然。

宋遂遠道:“家姐遠嫁,故此家母常思年女兒,移情之心,對盛京大多姑娘多有稱讚,若是讓劉二姑娘產生其他誤解,在下道一聲抱歉。不過盛京城中議親之流程,應當是提親始,再不濟也是相看,你我皆無。”

宋遂遠了解自己的母親,在未得到他首肯前,自然不過越界,頂多搜羅打聽一番。

劉二姑娘泫然若泣,咬住了牙關,高傲地仰著腦袋,伸手擦掉一行淚,麵上勉強恢複了淡然,然而隻是為了不被他人看笑話,對宋遂遠仍賭著氣:“原來這就是宋家處事之道。”

她轉身便走。

宋遂遠若有所思地瞧兩眼劉二的背影,心底覺出幾分古怪。

分明並未到說看那一步,劉二姑娘卻有了如此大的誤解。可眼下瞧著她顯然並非不明事理之人,且她的父親、劉成劉大人在一向謹慎,無論做官還是管家,不大可能縱著家中人在如此大事上糊塗……那是他娘態度曖昧了些,還是說,另有人從中作梗。

宋遂遠回到座位上時,還在盤算著讓隨柳去查一查誤解源頭,忽聞耳邊一聲冷笑。

他拋去思緒,回頭看向雲休:“怎麽了?”

雲休望著前方,目不斜視,一副不搭理人的模樣。

“我惹你不開心了?”宋遂遠揚眉,“下一輪我定然不會輸。”

他以為雲休為此吃醋,十八歲的小孩,他包容一些又何妨。

不過雲休氣性比他想象中大,宋遂遠伸手欲抱過尺玉,帶著崽再哄他爹爹,然而奶乎乎的小白團子用小爪爪擋住了臉,舔著毛裝作十分認真的模樣。

一個兩個如此。

宋遂遠頓了一下,目光中難得露出一絲迷茫。

他回過頭,另一側的太子殿下不再自持,努力在自己碗中堆起了小山,於是忽然無人問津,且意外地持續至宴會結束。

回程落座馬車廂中時,宋遂遠掀開車簾,瞧見雲休反常地坐在靠近車門的角落中,那是尋常隨身小侍待的地方,不過他二人都不喜人跟著,自然無人。他身形頓了一下,大掌攬住細腰,用力把小世子抱離原位。

“宋遂遠你不許動我!”雲休不爽大聲道,屁股堅決不動,然而抱著崽無法動手,仍被人抱走。

尺玉夾在父親和爹爹之間,眨了眨清澈的圓眼睛,小舌頭又去舔爪爪,小崽子出生以來從未如今勤快地幹淨過。

宋遂遠抱著人坐回兩人來時的位置,隻有他一人坐著,雲休被他禁錮在腿上,溫和的嗓音冷靜道:“若是我哪裏惹到你,你告訴我,罵我也好,不要顧自生悶氣。”

他難以猜到,無從解決。

罵罵咧咧的雲休聞言癟起嘴巴。

就不!

宋遂遠眉眼間透出無奈,垂了下視線,抬起,肅聲道:“若你不言,我也生氣了。”

“你好意思生氣?!”雲休圓瞳放大。

貓心裏飄過無數句渾話。

“有何不可。”宋遂遠淡聲道。

雲休氣極,把尺玉放在了肩頭,擼袖子道:“有何可。你剛才與劉二姑娘說話了,她離開你還依依不舍地看她!你憑什麽生氣!”

小世子的眼尾幾乎是一瞬間起了一層薄紅:“你也在回憶幼時吧!”

少年帶著怒意的最後一個字落下,宋遂遠皺起了眉頭,指腹摸上他泛紅的眼皮,未觸到被他賭氣避開,手指停在半空。

宋遂遠道:“說話不假,沒有依依不舍,也沒有幼時。”

大抵是他語氣太過冷靜,兩廂對比,落在雲休耳中,他更生氣了,話中委屈藏都藏不住:“你還在騙我!”

貓最生氣的就是被騙了!他還在騙!

“我沒有騙你。”宋遂遠道,摟著他的腰湊近,嗓音低低,“幼時對我來說過於遙遠,我腦中落了太多事情,過往無關緊要隻能全數拋棄。方才看著她,是在想其他事情。”

“你騙我。”雲休委屈道,他不想聽,也閉上了眼睛不看他,太子的話與宋遂遠的謊話在他腦海中博弈。

宋遂遠隻能將自己的懷疑掰碎了說與他聽,並道:“大楚並非表麵一樣太平,且我疑心病重,凡事涉及朝中重臣,我不免多想。”

“況且,這幾月來你都陪在我身邊,不是嗎?”

他是否與劉二姑娘有私,阿言最是清楚。

車廂中靜了片刻,雲休情緒平穩下來,踢他的腿:“你放我下去。”

宋遂遠鬆開他腰間的手。

雲休抱著乖巧的尺玉縮到了車窗旁,冷靜道:“我不如你聰明,若是你想騙我,很容易騙過去。我要獨自思考,你不要說話。”

緊接著小世子話風一轉,露出了貓貓本性:“在這之前,我就要生氣!大騙子!”

尺玉不能全懂,但爹爹的懾人氣息收斂了,小家夥皮實地奶聲奶氣跟著叫:“嗷嗷!”

大騙zhi!

雲休揉著崽,小聲:“父親是大騙子。”

尺玉舉起兩隻小爪爪:“嗷嗷!”

大騙zhi!

……

兩個人此起彼伏,宋遂遠揉了揉眉心,半眯了下眼。

太子殿下看來安好。

宋遂遠今日本可以攜“妻”帶子回家,托太子殿下的福,落得與他一樣孤零零。宋遂遠以德報怨,到府中的第一件事,便是幫太子殿下在遠在榮陸的康離眼中留一些存在感。

比如他與雲休與太子,今日一道參加了長公主所邀請的相親宴,太子殿下喜食,碗中堆起小山;比如太子殿下極有可能不日前往榮陸,屆時請關照一二。

宋遂遠裝好書信,叫來隨墨:“快馬加鞭送去榮陸。”

“送去府衙麽?”隨墨下意識問道。

宋遂遠微頓,想了想:“等一等,我再為長姐寫一封。”

“是。”

……

盛京城另一端的鎮國公府。

雲休坐在桌旁,撐著漂亮臉蛋露出了與平時截然不同的沉思表情,九溪抱著尺玉寶寶在逗他玩,順道為他把小脈,確定無恙後收回手,轉眼瞧著雲休這副模樣倍感稀奇,而且今日自長公主府回來,宋遂遠並未進來府中,兩個小子這是鬧別扭了?

九溪想著便問了出來:“宋遂遠為何沒回府。”

“我不許他進來。”雲休道。

尺玉的小耳朵捕捉到了熟悉的字眼,坐在九溪懷中,張開兩隻小手手揮舞片刻,告訴大父:“噠噠!噠噠!”

爹爹和父親,噠噠!

九溪笑眼微彎:“原來如此。”

雲休落在眼皮,手指在桌上畫圈圈,鼓了下臉道:“是。”

他想與爹爹說宋遂遠讓他多生氣,可是又怕爹爹也對宋遂遠生氣,於是隻克製道:“因為他騙貓。”

九溪揚眉:“哦?如何講?”

“不講,他已經同我解釋過,我仔細想了想,決定大發好心原諒他。”雲休道,停下畫圈圈的手。

“雲休不是最討厭被騙麽?”九溪問道。

“自然。”雲休想起曾偷看到的軍營往事,皺了皺挺翹的鼻子,“騙就是背叛,該殺掉。不過……宋遂遠他解釋過了。”

九溪視線望著地上斜陽想了想,忽然道:“那你是原諒了,宋遂遠騙你他早就發現你是雲休一事,嗎?”

著實有些繞,且意料之外。雲休瞪大眼,仍未反應過來,愣愣問:“多早?”

“大概……在榮陸的時候?”九溪道。

腦袋中飄過他回去偷崽那日,宋遂遠的反應,原來都是裝的!

雲休炸了:“宋!遂!遠!”

一股玄色的風飄出了屋外,尺玉崽雙眼圓圓,轉了轉腦袋,伸手手:“呀?!”

寶寶去!忘記寶寶了!

九溪握住他的小手,輕笑了一聲。

不多時,雲休再次返了回來,不作停頓地抱起尺玉重新出門。

九溪連忙起身叮囑:“為尺玉戴上帽子。”

“知道——”

九溪倚在門邊看著背影消失在院中,雙臂環胸,放聲笑了起來,愉快地搖了搖頭。

小孩子們當真有趣,果真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