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攬雲樓, 盛京酒樓之榜首。

尋日裏在此處用膳的富貴子便不少,今日酒樓新鮮推出了炙宴,即眾人圍爐炭烤五穀餅與鹿、兔、雁、雉等野味, 並非獵奇,甚至有些中規中矩, 然而其乃天子曾親口稱善的美食,攬雲樓以賀壽之名於今日推出,瑞雪兆豐年, 山珍祈饜歲。

天子親嚐的膳食,可想而知, 會是如何人如潮湧。

酒樓有限,能搶得無非那些人, 其中賓客多為兩派。一是家中碎銀成堆、難得沾些龍氣的富裕商戶,一是官家小輩。論起後者,朝中高官多赴宮城親自麵見陛下賀壽, 餘下的自矜, 不會來此,但家中小輩盡可湊此熱鬧。

宋遂遠與酒樓老板故有交,早早定下頂層之位,來的遲也無礙。

他懷抱尺玉, 雲休並肩在側, 入酒樓一路行來, 路過好些個行有端正的來客與他互相見禮, 皆是他往昔同窗, 如今隻是泛泛之交。

眾人的反應出奇得相似, 見到他先是一愣,見禮後疑惑著瞧著他懷中的小寶寶, 猶豫片刻再看向他身邊同行的少年。皆是家中盡心培養的後輩,眼力十足,少年通身氣質不凡,雖麵生,但最近外放歸京的官員不少,難保是哪家後輩,且至少三品往上。

有些眼中好奇實在明顯的,宋遂遠微微笑,並不吝嗇告知:“我身旁此乃鎮國公世子。”

對麵二人恍然行禮,世子比他們位高。

雲休本來跟在宋遂遠身後,睜著圓眼睛四處張望,寒暄一事總與他無關,誰知就對上了這一幕,怔愣一瞬。

在宋遂遠身邊他總是當貓,當了幾個月,驀然轉換成世子還有些不習慣。

“免禮。”雲休道,清了下嗓。

宋遂遠側目,瞧有幾分稀奇,小貓做起世子來有模有樣的。

至頂層,唯有三桌,此處乃窄環形,不僅臨窗,也可俯瞰酒樓中說書與彈唱,三桌以屏風相隔,此時隻有中央一桌空著人,左右朝樓下這麵皆拉著簾,帶他們上來的夥計機靈道:“世子與宋大公子請上座,今日野味最鮮,您二位嚐上一嚐。”

對著兩人無需複述天子這一段,世子,鎮國公世子,這得才自宮中出來吧。

宋遂遠丟給他一塊碎銀:“莫要讓人來打擾。”

“好嘞!”

落座後,並未先享用炙宴,雲休抱著尺玉,宋遂遠一勺又一勺快速喂他喝羊奶,人類寶寶暫且不能吃肉。

尺玉嘴巴不停,圓眼睛目不轉睛看著野味食盤,薄切的肉片鋪展繞成花狀,色香俱全。

小胖手虛空朝著食盤的方向抓了抓,著實有幾分努力。

宋遂遠視若無睹,迅速喂完一整碗羊奶。

尺玉比較乖的一點是,父親無論喂何都會吃下,一碗羊奶下肚,打了一個奶嗝。

徹底與炙宴無緣。

宋遂遠失笑,對麵的雲休歡快舉起小胖團子:“該爹爹和父親吃飯啦!”

小尺玉被放在了身旁圍起的嬰孩小竹車中。

圓滾滾的小崽子不太穩地坐在竹車中,伸出一隻小胳膊朝著木桌麵上抓了抓,使壞脾氣:“噠!”

宋遂遠伸手扭過他的小胖臉,讓他去瞧窗外的風景,攬雲樓臨河,河邊商鋪鱗次櫛比,今夜免宵禁,皆點燈迎客,星點交織,吸引了小崽子的注意力,晃悠悠望著窗外。

雲休抬了抬眉:“尺玉竟如此乖巧?”

小崽子尚未正式發脾氣。

宋遂遠與他的視線對上:“打了飽嗝,倘若繼續鬧著要吃,該是他受窘,再不借我給的坡下,該是他失禮了。”

小崽子聰明得很。

他說完執箸在燙石板上放上肉片,擺滿之後忽覺對麵的小貓許久未發出聲音,困惑抬眼。

細長的雙手撐著鼓起的漂亮臉蛋:“你超級懂尺玉吼。”

宋遂遠微怔,隨之一笑:“你不也是,今日若非你在,我如何能知尺玉耐寒之體。”

他偷換概念。

雲休腦袋雖單純,聞言認真想了想,仍有些不滿與失落:“我總是不知尺玉如何想。”

宋遂遠放下筷子,緩聲道:“尺玉才六月大,尚不會開口說話,關於他的反應,你我對他僅是一種猜測。猜測而已,細節推論,以己度人,或許並非正確答案。”

他道:“或許我方才說錯了,比之炙宴,尺玉不過更喜歡窗外萬家燈火。”

“猜測而已。”

雲休微微張著嘴,臉頰不再鼓起,他轉了轉圓瞳,笑道:“我方才就覺著尺玉是喜歡燈火,因為我喜歡。他隨我,是我猜測。”

宋遂遠注視著他的笑臉,眼中升起溫和。

或許他錯了吧,尺玉像爹爹單純些也好,腦中少些彎繞,歡樂會常伴。

……

炙宴耗時,且墊肚子之後乃邊賞琴邊吃,還有一隻偶爾黏上來的崽,兩人用了許久。

隔間的客人離開,宋遂遠不經意與對方視線相對。

“遂遠!”是楊為清。

他攜妻帶妹,身後侍女手中小玩意兒不少,逛街用好膳,眼下正打算回府。

宋遂遠與他頷首。

雲休聽到那聲“遂遠”時,也抬起了頭,是貓的熟人,他視線在兩位女眷身上一掃,無知覺頓在了與楊為清長有幾分相似的小姑娘身上。

貓曾無意中記下來的事情,原先從未覺得自己記下來過,但此刻的確無比清晰。

楊為清的妹妹,是喜歡宋遂遠來著吧?

叫何來著?霜兒?

貓當時在野園偷聽到的!

他眼神瞬間怪異下來。

偏偏宋遂遠未曾想起這回事,與楊為清及其夫人大方含笑見禮。

楊霜意外於看到宋家哥哥,不過她近日與小郡王生了情愫,更加懂得自己少女時期對宋哥哥的憧憬夾雜了許多自己的想象,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也鼓起勇氣見禮,稱呼:“宋哥哥。”

她覺得自己往昔有些丟人,臉頰泛紅。

宋遂遠禮貌朝她頷首。

雲休:“……”

以眼神罵人。

楊熾將小隔間的情況盡收眼底,先朝著雲世子問好,這些時日,他也與雲世子也碰見過兩回,不算生。

女眷自然緊隨著。

雲休幹巴巴:“免了。”

楊熾與雲世子並不熟悉,以為他天性冷淡,若是往常依他的脾氣便告辭離開,然而今日實在好奇小竹床裏雙眸溜圓的小孩子,語氣裏的驚訝壓低聲音也未壓下去:“那便是你孩兒?”

宋遂遠輕笑,抱出小崽子介紹:“我兒,小名尺玉。”

楊熾聽到這個小名也微微一怔,但他未表現在臉上,彎著眉眼逗小家夥:“幸會,我是楊伯伯。”

尺玉眨了眨圓眼,依稀有些印象,不過此時時辰太晚,往常在家早已睡下,故此他現下有些瞌睡,而父親還要與人說話,他伸出小胳膊要爹爹抱。

雲休磨了下牙,用了些力氣抱回小崽子。

宋遂遠略意外地瞧了他一眼。

楊熾笑道:“我聽殿下說起過,尺玉與世子師父如此親近,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誠不我欺。”

楊霜偷偷瞧著宋哥哥的孩子,卻對上雲世子凶巴巴的目光,霎時垂下頭。

楊熾瞧著與宋遂遠極像的小崽子,眼中升起了複雜。

他自打聽說宋遂遠有孩子之後,心緒不免有些複雜,他是三人中最先成婚,然而這一年繁忙,至今未有子嗣。

宋遂遠這家夥竟偷偷有了崽。

他依稀記得,宋遂遠十來歲對盛京中某才子風流韻事嗤之以鼻,一番挑剔論,以鎮國公夫夫為例,給他與太子一番遊說。

他自是感謝至交,他的妻子是老師之女,他當初能讓妻子心甘情願同意入門,是因後院幹淨。且他成婚後更清晰知曉後院醃臢事,愈發感謝至交。

他都如此,然而當初遊說他的宋遂遠……

上回不是對留香閣的小公子念念不忘麽。

孩子都如此大了!

宋遂遠瞧著楊為清仗著旁人不懂,不加掩飾的眼神,閉眼按了下眉心,眼不見為淨。

罷了。

總之他有了愛人與孩兒。

楊為清帶著女眷,且天色已晚,認了下臉並未多留。

他幾人走後,宋遂遠望向對麵抱著崽哄睡的小世子。

一盞茶,尺玉都已安睡,愣是未收到一個眼神。

宋遂遠問他:“為何生氣了?”

雲休垂首看著尺玉安睡的小臉蛋,背對著他撇撇嘴。

氣性還挺大。

宋遂遠未開口,撚著指腹沉思。

他問過後不再說話,雲休轉回來,抱著尺玉坐下,嘟囔道:“宋大公子果真一身好皮囊。”

笑何笑,人家小姑娘都臉紅了!

酸酸的語氣,與宋遂遠方才挖出來的記憶對上,他抬眼看向鼓著臉的小世子,低首笑了一聲。

輕笑入耳,雲休瞪大了雙眸,滿眼不可置信。

宋遂遠道:“若非一身好皮囊,如何能養得了雲世子的貓。”

雲休氣極,低頭瞧了一眼睡著的崽,抿唇微笑,鼻息粗重。

“楊為清的妹妹如今在與長公主家小郡王說親,我娘今日說起他二人交換了庚貼。”宋遂遠道。

賀氏今日自然沒說,但需要她說。

雲休聞言一頓,滿腔怒火忽地沒有由頭,想了想,把崽塞到了宋遂遠懷中。

宋遂遠錯愕抱住崽,直愣愣看著炸毛小貓朝向窗外,在對方舉手掌至嘴邊後,福至心靈迅速捂住了尺玉的耳朵。

當晚夜色都被驚醒。

“宋!遂!遠!大!壞!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