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對自己感興趣的東西,宋遂遠總是多耐心。

守著霸占床的小白貓睡著後,他在隨墨不解的目光中吩咐道:“小床準備好先置在廂房。”

夏雨聲勢浩大,去燥熱,但困得人無處可去。

這些日子每日出門玩樂的宋遂遠百般無聊,隻能帶隨墨沿長廊入了書房。

與尋常讀書人不同,他的書房空空****。孤本一排,話本二三,幾摞熟宣。

隨墨輕車熟路磨起了墨,宋遂遠隨手翻了翻放置在旁的紙張,重新取過一張紙:“今日畫貓吧。”

上一世鮮有人知,熱衷收藏孤本畫作的宋遂遠本人,畫技弱同孩童,可見毫無天賦。

如今他堅信勤加鍛煉可補足缺憾,但於常人眼中,便是不務正道。

長指托筆,手腕使力,吸飽墨汁的狼毫在紙上順從遊走,行雲流水,落筆如雲煙。

隨墨視線隨筆尖而動,逐漸發起了生無可戀的呆。

公子執筆功力卓乎不群,隻要他放棄畫畫。

時辰荒度,阿言不知何時醒來,屋子裏沒人,他聞著氣息跑進書房時,聽到隨墨支支吾吾的:“……公子,我覺得,我覺得不太像。”

他仰起圓腦袋,兩人正圍著一張紙探討著什麽,宋遂遠嚴肅沉思,隨墨小心翼翼。

他雙眼一亮,輕點一躍竄上了桌子,歡快問好:“喵?”

看啥呢?

方才宋遂遠畫了一隻黑貓,成品尚可,便想試著畫一畫阿言。

這的確有點為難他。

阿言上桌看到的是倒過來的畫,小爪子噠噠繞了半圈,看著那一堆白色思考片刻,得出一個結論:“喵喵?”

是盛京辟邪用的掛畫?

哇,當真凶神惡煞。

宋遂遠何嚐不知這副畫到底如何,他隻是在入神思考是從哪一筆開始出了問題,忽然看到被參考的本體,不免浮現了一絲心虛。

他抱起小白貓,語氣溫和:“阿言睡醒了,床榻如何?”

“喵~”阿言敷衍,扭著圓腦袋往桌上看,還想看沒見過的辟邪畫。

宋遂遠頓了下,放手隨它去了,總歸認不出來。

隨墨後退半步偷偷笑,屋外傳來的聲音正好蓋過他的聲音。原來是側門護衛前來,隨墨出去帶了話進來:“公子,王三公子邀您至留香閣一聚。”

留香閣,盛京最負盛名的青樓。

小白貓耳朵一動,趴在宣紙上的小身體騰地站起來,圓瞳晶亮,一左一右刻著“要”和“去”。

宋遂遠見它這模樣,眉心微動:“想去?”

阿言麻溜爬上他的肩膀,一隻爪子探向屋外,威武指揮:“嗷!”

走!

宋遂遠則不緊不慢坐下,笑得不懷好意:“嗯?有多想去?”

某些時刻,比如現在,阿言總能在這個今日新認識的宋遂遠身上,看到父親的影子,那種明明想要貓撒嬌親近硬是不說,讓貓猜猜猜,猜對了有獎勵,沒猜到揍貓……

貓能屈能伸,暖白圓乎的貓臉貼著他的臉頰蹭一下,再蹭一下:“喵~”

————

酉時一刻,留香閣。

馬蹄聲至,濺碎流光。

方才靠近,隻聞人聲鼎沸,絲竹亂耳,穿透馬車廂。宋遂遠抱著貓掀開車簾,忽略四方驟起的私語,隨著等候在側的夥計步入樓中。

與他的習以為常相比,阿言好奇地轉著圓腦袋,四處亂看。

三層主樓雕梁畫棟,出簷深遠,簷下連廊上,佳人奏樂,詩人舉杯邀明月,百盞明燈如同皓月星河,此間人煙昌盛,道盡盛京繁華。

自西北大漠草原長大的少年,像個土包子,進了門仍扒著宋遂遠的肩頭往後看,直到聽到一聲嬌滴滴的“見過宋公子”時下意識回過頭。

樓內亮如白晝,風景獨好,紅袖客紛紛。

與宋遂遠打招呼的角妓名陳香落,彈得一手驚豔琵琶,她提著一壺酒正要上樓。

而今當官看重體貌,故此尋常出入留香閣的官員或者富貴子弟,模樣皆不差,然而不差與卓越,中間猶如天塹。宋大公子便是這“卓越”,且撇開相貌不談,他的才名滿天下,原先這樓裏大半的姑娘都傾心於他,待他來了幾次後,更甚。

陳香落雙頰泛紅,含情脈脈地行著禮:“多謝您上回贈予的琵琶譜,奴……心甚喜。”

宋遂遠頷首:“陳姑娘多禮。”

他的聲音音質清潤,低沉而溫柔,私底下的隨性慵懶藏了起來。

阿言察覺其中差別,隻以為他在裝模作樣,動了動耳朵,意味不明地“嗷”了一聲。

宋遂遠的相好喔?

他的腦袋瓜子想起,遠在西北,軍中那些痞子,在相好的麵前就會這樣。

宋遂遠抱著貓,與偶遇的好些個美人交談一二,直至三樓才目不斜視走向常去的廂房。

“方才王三公子進來,陳香落便捧著酒壺上上下下,這不就撞到了。”

“下回我也去!”

“好羨慕是姑娘……”

“你們瞧,宋公子懷中貓多可愛。”

“我總覺得,今日宋公子抱著貓,好似比前幾次所見更溫柔了……”

廂房門開,入目隻有一個衣著華靡、被珠玉包裹的一個白胖少年人,翹著腿在聽曲,愜意又滑稽。

聽見聲音,王三露出一個諂媚的笑:“老大,您來啦!”

古琴聲停,他恭敬地引著宋遂遠上座,嘴裏不停道:“老大我錯了,最近實在事務繁忙,忘記給您府中遞拜帖,隻能臨時遣人請您前來,我有罪,不過珍饈無罪,能被您吃到就是它們的福氣。”

他指著桌上已備好、某些還冒著熱氣的十道菜,與兩壇酒。

宋遂遠未說話,微起眉梢等著他的下文。

王家這個孩子,隻有金銀能讓他如此殷勤。他們之間的交情,也始於他發現了這孩子賺錢和察言觀色的能力。

果不其然,王三試圖擺出一個正經臉色,卻壓不住瘋狂上翹的嘴角,隻能放棄並壓抑著激動道:“多虧您的點子,上月我那生意,得利這個數。”

他伸手比了個五,明明眉眼還未張開,談起這些舉止如同富商巨賈一般老成。

宋遂遠四平八穩抱著貓:“恭喜。”

王三嘿嘿一笑:“同喜同喜。”

他二人昔日有約,凡是新賭法開的局,宋遂遠拿七成傭金,王三痛快應了,因為刨去這一大筆錢,他能掙的,隻多不少。

看來營收著實不錯。

宋遂遠唇角微勾,自行倒了一杯酒。

王三想說些什麽,忽然看到他懷中探出來的小腦袋,瞬間忘記了要說的話:“老大,您養貓了?我前些日子得了幾隻從西域來的貓,什麽顏色都有,您喜歡什麽顏色我給您送府上去。”

前一瞬誇他老成,下一瞬就沒眼力見兒。

原本專注盯著酒杯,蠢蠢欲動想嚐一嚐的阿言緩緩抬頭,生氣:“嗷!”

本世子才不是那些蠢貓!

宋遂遠放下酒杯,撫摸著圓腦袋安慰,回絕了對麵:“不必了,別的貓都比不上阿言。”

這話好聽,頭頂也舒服,阿言乖下來,尾巴掃了掃抱他的手腕,再不給對麵一個眼神。

貓貓記仇。

王三撓撓頭,這貓看著確實比他那些有靈性。

不愧是老大!

兩人這邊談話止住,山水屏風後款款走出一道靚麗身影,半蹲行禮:“奴見過宋公子。”

乃在屏風後演奏古琴之人,是婉,留香閣角妓之首,名冠盛京。

雖然眼神克製,但這迫不及待見禮之舉……她明顯也是,傾心宋遂遠之一。

貓貓一眼就看出來了!

“嗷嗷~”貓叫先響起。

哼,宋遂遠是花心的人!壞!

宋遂遠朝她微微頷首,執筷子喂了阿言一口魚,打趣道:“怎麽這麽凶。”

他發現,阿言心情好時叫聲是“喵”,差勁一點就變成了“嗷”。

阿言忽略他的話,一口咬掉魚,小身體都立起來了,圓瞳渴望地看向叫花雞,一隻小爪子努力作出要扒拉過來的手勢:“嗷……”

好吃,給貓香香的雞。

宋遂遠便順它心意喂了起來,小爪子所指之處,都夾了一遍。

是婉見狀低下頭,眼中失落,欲言又止看了宋公子半天,沒得到一個眼神,隻能退回屏風後。

王三左看自己點的菜幾乎都進了貓肚子,右看花魁柔荑擰手絹,一杯杯樂子酒下肚。

幾首古曲之後,王三先行告退,已至晚間,他要回去數銀子,主要是不在此打擾老大聽曲。他剛才打瞌睡,被自己的呼嚕聲打醒了。

隻是好似忘記說什麽事情,有些醉意的腦袋沒想起來。

嗯,營收說了,那其他便不重要。

“歸途小心。”宋遂遠道,手中仍喂著貓。

他喜好留香閣的飯菜與古琴演奏,常來吃飯聽曲,眼下喂貓比吃這些飯菜有趣,他隻喝著王三點的酒。

也不知是何種,酒是比之前爽口的清香。

不知不覺間,一壇酒見底,叫花雞隻剩骨架。

宋遂遠停下筷子,皺著眉頭伸手扳倒小白貓,看了看它嫩生生的肚皮,憂慮道:“你腹中感覺如何?”

阿言翻起身,兩隻爪爪扒在桌沿:“喵喵……”

腹中很好,快給貓吃蝦。

“別吃了罷,下次再帶你來。”宋遂遠阻止地將小爪子握回收中,怕它不知輕重。

阿言才不管,他吃多吃少都不會有事,打滾抗議了小半天,忽然頓住。

為何要讓宋遂遠喂?貓可以自己吃啊!

都怪宋遂遠!

心神都放在屏風另一側的動靜,是婉彈錯了幾個音。

宋遂遠看著食無所禁的小白貓,觀察了半盞茶,大抵猜測這是它非同尋常的一處。

放下心後,他朝著屋內另一個人出聲:“是姑娘,今日到此為止。”

古琴音驟停。

安靜片刻,是婉走出來上前告罪。

紅唇開合,宋遂遠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鼻尖掠過她身上的甜香,一向冷淡的欲望忽地蠢蠢欲動。

他半眯雙眼,眼底是風雨欲來的危險。

————

查賬中的王三打了一個噴嚏,新成婚的表妹眼露關心。

軟香溫玉貼近,他忽然想起自己今日忘記的事情。

他今日斥巨資點了兩壇纖纖醉。

盛京有名酒,留香纖纖醉。起興助威,飄飄欲仙。

應當……不重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