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七日行車,綽綽有餘的銀兩與護衛使這一路安然無事。不過他們離開盛京的第二日便開始下雨,馬車駛過官道越發坎坷,隻能整日縮在馬車廂中,不免受了些罪。縱使宋遂遠的馬車顛簸最少,也因為食欲消退而身形瘦削了些。

一直到入城前一晚,落腳於離榮陸府不遠的村落中,一行人中隻有阿言胖了。

宋遂遠沐浴後回屋,隨墨已擺好了膳食,條件所限,比這幾日還要粗糙。

他們借住的是村裏最大的瓦房,房內逼仄,燭火點亮之後桌椅也是舊的。通身雪白的小白貓格格不入,然而此刻它蹲坐在桌上碗碟旁,貪吃的視線纏綿在桌上三道菜。

隨墨彎腰盯著它納悶:“阿言你在盛京沒吃這麽多吧……”

它一向是好吃多吃,不好吃一口都不碰,而這幾日下來,給孩子苦得什麽都吃。

可是苦誰也沒苦著它呀。

阿言聞到宋遂遠的氣息,回頭:“快來!貓餓了。”

隨墨也直起身:“公子。”

他看顧小白貓的活計結束,退下沐浴去了。

宋遂遠微不可察地皺了下眉心,順手撈過小貓翻倒在懷中,露出了白中透粉的肚皮。阿言在他手中乖巧得像玩偶,被翻過來也隻細聲“喵”了一下。

宋遂遠伸手蓋上他的小肚子,質疑:“真的餓了?”

小家夥總是喊餓,但肚皮確實一日日吃得撐了起來。

真的。

“喵。”阿言翻身跳上桌,前爪撥了撥用來喂它的筷子,再仰頭看宋遂遠。

該喂貓了。

宋遂遠與他圓溜溜的眼睛對視片刻,認命拿起筷子。

阿言眯起貓眼,咬住雞肉咽下,吸了吸肚子。

不胖,不胖。

用過膳食,隨墨帶著護衛興大回來。

原本今日稍微趕一趕,可在城門落鎖前抵達榮陸府,但宋遂遠說不急,派了兩個護衛先進城打聽打聽消息。

興大抱拳:

“百姓多讚揚知府治理有方,知府夫人大善,夫妻天作之合。”

“大小姐頗受當地百姓敬仰,人人稱頌,回程時路遇一百姓,稱大小姐為‘妙手娘娘’。”

“每一旬,大小姐會領人在延歲堂布施,免費看診。大小姐已經三回布施未露麵,下一回在後日。”

宋遂遠撫摸著小白貓的背部,問道:“知府後院的消息丁點沒傳出來?”

阿言也滿眼好奇。

興大想了想:“知府後院隻有大小姐一人。我聽聞前陣子表家小姐借住一陣,不過早已離開。”

“表家?”

“賀家三房的二小姐,與公子您同歲,應當喚夫人一聲姑母。”

賀家。

宋遂遠垂下視線,腦中似乎閃過什麽,可惜未抓住,他揮手讓興大退下,神色思索。燭光隻照亮一側,半暗半明,看起來高深莫測。

隨墨也琢磨著興大的話,疑惑道:“大小姐何時學了岐黃之術?”

幾年前大小姐離開京城,尚且是盛京模範的大家閨秀,詩書棋畫女工掌家,樣樣精通,今日再聽聞,竟是“妙手娘娘”。

“長姐自小喜歡與草藥打交道。”宋遂遠淡淡解釋一句,並不多意外,“明日入城再看。”

翌日天難得放晴,泥濘的小路被強烈的日頭曬幹了表層,馬車速度快了些許,排長隊後,車馬巳時陸續入城。宋遂遠遣昨日那兩人提前去知府府衙通知,排隊給阿言買了些當地新奇的零嘴,之後大搖大擺駛向府衙。

“外地來的。”

“馬車雕飾比知府夫人的還要精細,定是富庶地方來的。”

“聽著像盛京口音。”

“盛京?這不像是新官前來呐。”

“……知府夫人似乎是盛京人。”

知府後院。

閑來無事正研磨草藥的宋靜樂聽到管家來報的消息,身形微頓,抬眼仔細端詳了管家片刻,找不出一絲虛假之意,腦袋嗡一聲,手指當即提起衣裳小跑了出門。

“夫人夫人,當心身子。”侍女們反應不及,連忙追在她身後。

宋靜樂眨掉眼中泛起的水光,小跑的腳步未停,鵝黃裙衫落在身後。一路跑到府門外,她平複著略顯粗重的喘息,隻見眼前長街空**。

身後侍女紛紛停下來,紛紛讓開一條道。

“發生何事?”劉柏扶住宋靜樂的肩膀,溫聲擔憂道,“小跑過來有沒有不舒服?”

他方才正上值,遠遠瞧見一堆人影,追了出來。

宋靜樂目不斜視地盯著長街盡頭,身後的大侍女見狀細細轉述管家的話。

劉柏聞言側過臉看妻子,眼底浮現幾分心疼:“遂遠來看你了。”

宋靜樂垂下視線,低低嗯了一聲。

車廂中,阿言隻知道宋遂遠一會兒要與長姐相見,不影響他賴在懷中,被隨墨悄悄招手且朝宋遂遠指了指後,才發覺抱他的人似乎有些怪。阿言下意識順著隨墨的意思跳出懷抱,去撕扯裝食物的油紙袋子。

宋遂遠餘光瞥到他們的動靜,不過現下他確實沒有心思管阿言。

活到這個年頭,他居然也滋生了近鄉情怯之意。上回與長姐見麵,已是記憶中十八九年前,他竟想象不來長姐如今的模樣。

榮陸府府城不大,即使買零嘴磨了會兒,到知府府衙也沒花多少時間。

隨墨先行下車,聲音清亮地見禮,仍是按照宋府的稱呼:“大小姐安好。”

隨後馬車簾自外掀開。

宋遂遠抿了下唇,在小白貓懵懂的目光中,矮身緩步下車。

府衙門前不少,宋遂遠的目光隻落在了最前麵一襲黃裙的女子身上,熟悉的麵孔有些陌生,恬淡依然,然而記憶中是平視模樣,現下他隻能垂下視線。

“遠兒……”宋靜樂睜大著雙眼,向前一步,長指緊攥克製著衝上頭臉的洶湧熱意。

宋遂遠向來不耐與平輩行禮,此時卻拱手於身前,挺直的背脊微彎,頷首見禮:“有些年頭未見了,長姐。”

宋靜樂抿了抿唇,手指伸出又收回,似是不敢認:“遠兒已經這般高了……”

這些年宋遂遠更是完成了少年到青年的蛻變,與宋靜樂記憶中的模樣天差地別。

姐弟倆真到這一時刻,都是克製的性子,語無倫次地敘著舊,最後是眉眼擔憂的劉柏上前安撫著妻子:“遂遠舟車勞頓,先回家安頓下來再好好敘舊。”

宋靜樂點頭,懊悔:“是,快回來,你看我昏了頭。”

“無礙,久別重逢。”劉柏自然攬住她的肩膀。

宋遂遠探究的視線從長姐肩上掠過。

“喵喵。”腳邊響起一聲黏糊的貓叫。

你姐姐也漂亮。

姐弟兩人除了一雙眼睛和臉頰骨骼,幾乎長得一樣。宋遂遠繼承了母親的桃花眼,多情慵懶,宋靜樂則是一雙圓眼,眼尾微微靠下,無辜惹人憐。阿言喜歡宋遂遠的長相,對與他相似的宋靜樂天然有好感。

宋靜樂順貓叫看去,訝然:“這是遠兒養的貓?好生貴氣。”

“喵~”阿言蹲坐著,圓瞳得意,貓可是世子。

宋遂遠伸手抱起小家夥:“對,我們先進去吧。”

長姐小產不久,劉柏的擔憂不作假。

方才主子一跑,管家抓著前來報信的興大問清了狀況,在馬車駛來後井井有條地安排起來。宋靜樂親自吩咐了午膳,拉宋遂遠在正廳坐下。

劉柏送他們回來後,以上值的借口讓他們二人敘敘舊。

“為何忽然來了榮陸府,來之前也不送信過來,我好準備一番。”宋靜樂眸中歡喜,說著親自替漂亮小白貓剝了一隻桃子。

宋遂遠他將懷中小白貓放到桌上去吃桃,從手邊盤子裏取下一顆葡萄,在手中把玩著:“想來江南玩一趟,不提前告知正好看看他對你如何。”

“喵喵。”

宋遂遠說謊。

啃桃子的阿言百忙之中插了句話。

如此一句似乎是玩笑,但宋靜樂知道他是何性子,眨了眨眼想到什麽,恍然笑了笑:“是娘要你來的?因為孩子。”

她頓了下,垂著視線道:“前些日子是有些不愉,但……有緣無分罷。”

宋遂遠絲毫不見外,順著問:“如何有緣無分?”

宋靜樂斂了不自然的笑,逃開視線。

他們二人自小親近,這般問並不會讓宋靜樂覺得冒犯,相反,會拉近空白六七年的距離,隻是她遠嫁多年,親口向親人**傷口多少有些困難。

宋遂遠放下手中葡萄,耐心等著。

“今歲二月,我身體出了些毛病,每日饕餮飲食總是犯餓。”宋靜樂緩緩開口。

阿言頓住,兩隻貓耳朵猛地炸起來偷聽。

貓也是!

“但那段時日我忙著理清醫館的事情,未曾發現是有了身孕,用了一些養胃藥方。大概是這些草藥之故,後來把出脈象後知道孩子存在,精細養著也沒能養好,受了驚沒保住。”

宋遂遠側身瞧長姐,短短幾句話聽出幾個不合理之處,但他並未追問,總歸不止今日。於是換了個話題:“娘在家中很擔心你。”

“是我疏忽,一會用過午膳我去寫家書。”宋靜樂道。

宋遂遠頷首:“她大概不信你,我也寫一封,一起送回去。”

“還是你思慮周全。”宋靜樂笑了一下。

桌上的阿言也笑了,吸了吸自己的小肚子,繼續大口啃桃子,放鬆後淺淺的軟肉又彈了出來。

身孕啊,那貓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