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太子眼中,宋遂遠智多近妖,擅長根據某些不起眼的細節得出超出常人的龐大推論。旁人說“不知”是真不知,宋遂遠口中的每一個“不知”,皆是敷衍。
周明晏歪頭看了看說這話的宋遂遠,抿了下唇收回視線,轉而與楊熾談論。
歸一鎮的藥草全國流通,眼下尋草藥都已尋至盛京附近荒山,不得不讓人多想。大量風寒藥,“大量”,應對時疫才需大量。
民間常言,瘟疫盛於立春,弱於雨水,衰於驚蟄。而今時日接近芒種,自不可按常理看待,若發生時疫,多與夏災有關。
而今歲各地遞上來的折子,並無此跡象。
“若是,有地方官員對時疫隱瞞不報?”楊熾謹慎掀起眼簾。
周明晏皺了皺眉:“待孤回去看一看折子。”
這兩年他已被天子親自帶著處理政事,直麵父皇治下的鐵血手段,內心傾向於官員判斷失誤,大災小報。
馬蹄聲踢踏片刻。
楊熾從沉思中回神,低聲道:“這麽多年,無論瘟疫、瘴氣,亦或麻風病,歸一鎮從未缺過藥草。或許……醫者對瘟疫有旁人不知的猜測與斷定方式,以至於他們能夠……未雨綢繆。”
兩人一路分析了七七八八,未置一言的宋遂遠落在最後,耳朵聽著二人逐漸分析到點子上。他並未插話,始終關注著懷中的小白貓,一路時不時捏一捏他的小爪子、撓撓下巴,阿言似乎喜歡被人觸碰下巴,眼睛舒服地眯起來,迷離半晌漸漸睡著了。
宋遂遠低頭再看時,它已揣著兩隻前爪閉上了雙眼,他笑了笑,單手護著輕搭在它輕微起伏的小肚子,輕聲道:“小懶貓。”
打獵未成,卻有其他收獲,回到野園時,太子和楊熾稍作歇息,直奔盛京。
宋遂遠送走二人,抱著貓回了主院。
剛至院口,新管家迎上前道:“公子,夫人今日派人前來,請您回京一趟,說有事相商,與大小姐有關。”
長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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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遂遠打發走管家,入室將小白貓放在**,心中暗想著難道是康大夫那邊出了何事。
上一世,長姐隨夫赴任榮陸府,直到他死之前,他與長姐一直是書信交流,故此對長姐現今的情況所知甚少。
那便有必要回去一趟,可以順便再親自看一看那一晚留下的線索。
隨著這幾日不斷傳來的消息,宋遂遠對小紈絝的在意,早已不止單純地想抓回來教訓一通。他一向討厭未知,而小紈絝卻站在迷霧之中,是未知本身。
宋遂遠的視線觸及在**酣睡的小白貓,逐漸凝結。
今時不同往日,或許可以再問一問這個小家夥。
被惦記的阿言似乎察覺到什麽,縮了縮四肢,再次換成藏起小肚子的睡姿。
不久晚膳時,宋遂遠熟練地將小白貓抱在懷中,布膳的下人早已見怪不怪,然而今日,大公子單手抱著雪白漂亮的貓,一手執筷,問道:“你想吃哪道菜?”
“喵。”未睡醒的阿言躺在他懷中出聲。
玄魚。
“好。”宋遂遠道,夾了魚身最嫩滑的肉喂它。
大公子出身貴族,用餐禮儀自小培養,碗筷碟幾乎不會碰撞發出脆響,於是屋內隻有兩道和諧的聲音。
“還想吃什麽?”
“喵。”
“好,還吃魚嗎?”
“喵。”
“先吃些青菜。”
“喵。”
“乖,隻有兩根。”
……
布膳的下人微微抬頭看去,他眼中的忐忑迷茫疑惑與微微忌憚格外直白。
眼下場景,略顯怪異。
宋遂遠喂貓時神態自然,聲音和煦,剛睡醒的阿言也沒覺得哪裏不對,被人哄著連青菜都多吃了幾口。
宋遂遠翹了翹唇角,在小白貓吃飽喝足、圓瞳逐漸恢複清明時才有所收斂。
阿言打了個嗝,緊接著便打了一個哈欠,漫長的哈欠讓他的頭腦完全清醒過來。他從宋遂遠懷中跳出來,在麵前桌上蹲坐下來,仰臉看著宋遂遠問道:“我們什麽時候回盛京?”
打獵也體驗過了。
貓在這裏待膩了,貓想逛青樓,上回那壇酒味道不錯。
“不吃了?”宋遂遠垂眼與它對視,自然“聽不懂”他的一串貓叫,朝下吩咐道,“撤下吧。”
阿言小爪子指了指盛京的方向,宋遂遠的桃花眼順著看過去,眼底閃爍思索,似乎琢磨著它的意思道:“你想去便去吧,早點回來睡。”
那是湖的方向。
阿言圓瞳怔住,用小爪子撓了撓頭,他想宋遂遠還是不知道自己說的何處,甩著長尾巴煩躁。
貓不能隨便變成人真煩。
宋遂遠借喝水擋了擋嘴角弧度,朝小白貓道:“記住早些回來,明日我們回盛京。”
柳暗花明,阿言尾巴頓住,又歡快甩起來,圓溜溜的貓眼都亮了幾分:“真的?”
宋遂遠含笑撓了撓它的下巴:“這麽開心?阿言很喜歡盛京麽?”
“喵喵……”阿言愉快地搖腦袋。
阿言隻是喜歡玩!
這晚宋遂遠又一次親手為小貓沐浴,一切收拾妥當後,用新木梳梳順它一身光滑白毛,長指與木頭在白色波浪間穿梭。阿言舒服得閉上雙眼時,付出一晚上的宋遂遠開始要回報,低沉嗓音漫不經心地響起:“你知道留香閣那晚我房中人是誰,對不對?”
阿言渾身舒爽,眼睛眯起來,貓叫黏糊糊的:“不知道哦。”
宋遂遠為何總愛提那晚的事情,貓不知道,全不知道。
宋遂遠動作不停,換了種方式問道:“你認得他嗎?”
當然……
“喵……”阿言道。
嗯嗯,阿言有時候是誠實的貓貓。
“你說,那個人究竟是誰?”宋遂遠好似自言自語道,木梳已梳至尾巴根,停住。
“喵喵……”
對啊,到底是誰……
宋遂遠希望能詐出小貓的話,屏了屏息,語氣不確定地輕聲道:“大抵是鄧知玉。”
阿言睜開眼睛:“對!”
因為睡前這一失敗的談話,宋遂遠有些挫敗,阿言小小年紀,居然說謊。他真想同它好好說道說道,它一隻西北來的小白貓,如何能認得常年往南方跑的鄧知玉。
阿言才真正深諳真真假假,真亦假,假亦真之道。
盡管不知道旁人能聽懂,嘴巴也嚴得很。
太陽東起,漸漸中移。
回程一路上,馬車內的氣氛有些微妙。
宋遂遠在思考著,不能將所有壓在阿言身上,隻要動用足夠多的人力去尋人,不怕尋不到。而阿言窩在他的懷中,怪異地不想睡覺,也不想看宋遂遠的臉,於是將小貓臉墊在了爪子裏。
他不喜歡宋遂遠從昨晚到今天的表情,一看便知,他是在考慮如何去找鄧知玉。
宋遂遠回了府中,隨墨與管家等在一處。
管家上前行禮,笑道:“大公子,大人與夫人在膳廳,午膳已備好。”
隨墨緊跟著伸手:“公子,阿言給我抱吧。”
宋大公子胸前的小白貓聞言,立馬用兩隻前爪扒著宋遂遠的手腕:“不要。”
宋遂遠無情將它的爪子移開,將小白團遞給隨墨:“帶它先回院子。”
陪父母用膳談事時辰會久一些,不適合帶它。而且他牙癢,想同這隻說謊的小家夥對著幹。
阿言不等被隨墨抱,輕輕一躍跳下地。
他也不知為何,潛意識覺得好像隻有待在宋遂遠懷裏才會舒服,對別人的擁抱會本能升起警惕,可是宋遂遠居然不想抱他!
一晚上積累的煩躁驀地被點燃。
小白團從手中滑落,宋遂遠心跟著一墜,下意識矮身撈了一把,徒勞,不過五六尺的高度,對貓來說並不算多高,看到視野中安穩落地的阿言,他的心才稍稍回暖。
心底大落大起下,他有些想揍貓,但他清楚沒有道理,阿言的確受不了傷,宋家大公子的理智讓他忍了下去。
“嗷嗷!”阿言朝著宋遂遠嚎叫了一通,邁著小短腿飛快竄了出去。
壞人!貓也不要你抱!
壞人?不要他抱?小沒良心的,氣煞他。
宋遂遠額角抽了抽,但還是得管它,隻能咬牙切齒道:“隨墨,去跟著它。”
宋大公子深深吐息,調整好心情才步入正廳,父母親正端坐於圓桌旁等他。
宋文行仍是一副不待見而今嫡長子的模樣,隻不過並未多言,他身側的賀錦蘭招呼著宋遂遠,眉眼間似乎帶了些愁緒。
宋遂遠眉心微動:“發生了何事?”
賀錦蘭道:“一晌行車,累了吧,坐下用過膳再說。”
沉默吃完飯,一家三口移至正廳,上了茶後,宋遂遠望著沉默的父親與眉帶擔憂的母親,打破寂靜問道:“母親有何事相商?是康大夫不能來京?”
賀錦蘭瞧了他一眼,娓娓道來:“昨日我收到靜樂的書信。康大夫繁忙難以離身,不過他求了師兄前來盛京給你爹看診。”
如此也是好事才對。
宋遂遠不解,等著下文:“嗯。”
“上回靜樂在信中提及已有身孕,這回隻提了一句,說孩子沒保住。”賀錦蘭眼眶變紅,“除此一句,娘無法得知你姐姐的任何情況,遂遠,娘想讓你去江南看一看她,若是她受了委屈,你將她帶回來。”
“夫人。”宋文行拍了拍她的手背。
賀錦蘭落下兩行淚,桃花眼始終看著兒子:“遂遠。”
宋遂遠眉頭擰緊:“好,娘你放心,我不會讓長姐有事的。”
宋遂遠離開院中時,遙遙看了一眼榮陸府的方向,神色難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