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宋遂遠自小養在已逝宋老夫人膝下,而嫡長女宋靜樂由賀錦蘭親自撫養,姐弟倆雖未長在一處,感情卻格外要好。
宋遂遠幼時離家念書,回來最親近的不是父母祖母,而是常帶他玩、性情寬和恬淡的長姐。
幾年前,宋靜樂與一家世貧寒的進士劉柏成婚,成婚一年,劉柏因一篇民生文章在皇帝麵前得了臉,曆任興縣令,榮陸府知府,長姐一直隨他待在江南。
長姐如今境遇未知,富貴閑人的宋遂遠一定要去走這一趟。
若是去榮陸府,他可能會待到頌安府的洪澇過去,那麽這一趟至少要離家兩個多月。
緩步回到鶴棲院時,宋遂遠仍在心底盤算著時間,此次出行雖不必如上一世一般需要思慮安排各項事務,不過有一處須思量。
他是想帶阿言一起的,可是那隻會口吐人言的小貓,畢竟不屬於他。
雲世子並未約定期限,他並不能確定阿言還能在他身邊待多久。
思緒至此,宋遂遠忽地頓住腳步,院中一股灼熱的風吹過,隻有地上樹影搖晃,毫無聲響入耳。
他皺了下眉,方才小家夥跑了,這是還未回來?
抱著如此疑惑,他先回到屋內探看,出乎意料的是,屏風後,入目看到了隨墨背對著他的身影。
鶴棲院院中有一棵鬱蔥高大的銀杏,夏繁可遮陽,屋內不僅不熱,還有絲涼意,然而隨墨卻打著蒲扇扇風,動作輕緩而安靜。
**的小白團被他的身影擋住一半,隻露出了圓乎乎枕在**的小腦袋,兩隻小耳朵生氣地炸起來。
宋遂遠立在屏風旁看著這一幕,忽地輕輕笑了一下,小家夥火氣真大。
他這個“壞人”都未說些什麽。
過了許久,隨墨換了隻手,眼睛好似隨意地朝著這邊看過來,大抵沒料到他在身後,猛然被嚇了一跳。
宋遂遠緩步上前,從他手中接過蒲扇,代替他給**生氣的小白團扇起風,讓他下去準備點吃的。
阿言在狸奴中也是最好看的,渾身線條被白毛修飾,腦袋圓滾滾,體型流暢。
他最近酷愛縮起後爪的姿勢,此時生氣臥下來,四隻小爪子被藏起來,腦袋小圓,身體大圓,像一顆大型的花生。
不得不說,出奇可愛。
宋遂遠為它扇了會風,忍不住用食指戳了下他炸起來的耳朵。
阿言生氣地動了下被碰的耳朵。
貓嗅覺很好,宋遂遠一回來它就發現了。
“不讓我碰?”宋遂遠輕聲開口,又戳了一下,“這是誰家傲嬌小狸奴,生氣還得讓人扇風降火。”
阿言的耳朵又動了動,仍不理人,清亮的圓眼睛露出些委屈。
貓就是不喜歡被別人抱。
宋遂遠還挺稀罕它現在生氣的模樣,圓滾滾挺可愛,骨節分明的大手揉了揉它的腦袋,他傾身湊到它臉側,溫聲道:“我抱一抱,不氣了好不好?”
雖然他不知阿言心中所想,卻能感覺到,阿言其實是一隻黏人小貓,它應當很喜歡抱抱。
阿言傲嬌地沒說話,保持著自以為生氣其實外人看來十分委屈的眼神。
宋遂遠眼底蓄起柔軟的笑意,把小家夥抄起來抱進懷裏,像哄嬰兒一般輕拍著哄了哄,道:“阿言不生氣了,趁現在你還在我身邊我們愉快一些,指不定什麽時候你得回西北去。”
阿言揣著兩隻前爪,聞言終於吝嗇地給他一個眼神。
就生氣,貓想待多久待多久。
還有……貓現在回西北得挨兩頓揍,一頓是闖禍怕揍丟下書信就離開雁回城,一頓是偷偷跑到了盛京。還得再等一等,等時間已久,等父親和爹爹對他的想念蓋過了對他偷跑的怒氣。
宋遂遠低垂著雙眸道:“過幾天,我要去榮陸府一趟。雲世子是將你送回盛京,屆時我離開盛京之前,自然要將你送回東宮。”
阿言的圓瞳愣住。
宋遂遠自然想帶阿言一起去榮陸府,但轉念一想,榮陸府那邊長姐不知是何模樣,他不一定有時間帶阿言遊玩。
這個小家夥親口說它自己隻是喜歡玩,留在盛京或許更合它心意。
這輩子能如此簡單純粹地養阿言幾日,已是意外之喜,宋遂遠並不強求太多,再說上輩子雲世子能戰勝夯夷,說不定小阿言功不可沒,它總歸要回西北,他們總歸要分開。
這是宋遂遠心底盤算的結果,所以與貓相處的時日不多了。他的目光落在小家夥怔愣的貓臉上,半晌揉了揉它的小腦袋,親昵又溫柔。
……
接下來幾日,宋遂遠確實在準備下江南要帶走的東西,兩月不長不短,也有一些事情需要安排。
出發前兩日,宋遂遠將阿言還給太子殿下,他未提前告訴阿言,隻是到約定的時間,太子殿下親自抽空來接阿言。
彼時阿言正趴在宋遂遠懷中睡覺,它這些時日總想著宋遂遠要去榮陸府找鄧知玉這件事,晚上稍微晚睡了一小會,但白天總是補不回來,一直瞌睡。
宋遂遠樂意寵著它,無論做何事懷中都抱著一隻昏昏欲睡的小白貓。
太子殿下毫無意外被禦史台上折子告狀,天子雖施壓鎮下,卻對他要求嚴厲許多,衛家一脈緩過神也經常給他使絆子,故此這幾日忙忙碌碌,腳不點地,好不容易來宋遂遠家中喘口氣,抓著好友吐槽了一籮筐。
“……混賬衛忠!等我查到他們把柄。”
宋遂遠又給他倒了一杯茶,敷衍道:“嗯,殿下英明。”
“……”周明晏一腔熱血冷卻,撓了撓頭,腳踏實地道,“最近父皇將我安排到戶部,我已經發現了某些官官之間的醃臢交易。”
“恭喜殿下。”宋遂遠道。
周明晏也不覺得他敷衍,繼續吐槽著禦史台那群文官。
兩人互相再了解不過,宋遂遠信他的能力,而他也信宋遂遠不說話便是無所提醒。
周明晏沒有留下用膳的功夫,待了不到半個時辰便要回宮。
宋遂遠抱貓的手頓了下,捏了捏小爪子將它晃著叫醒:“阿言,該與殿下回宮了。”
阿言還有些困,在宋遂遠晃他的第一下便想撒嬌混過去,等到他這句話的尾音止住,貓緩緩睜開眼睛,瞳仁不知是因為陽光還是什麽縮成棗核狀,抬頭:“喵……”
你……
宋遂遠展顏朝它一笑,前傾身體在它雙耳之間落下輕輕一吻:“乖,下回再見。”
阿言雙眸迷茫,小爪子下意識勾住他的衣服,又生生止住。
對,宋遂遠要去找鄧知玉的呀……
離別哪有愁緒,相處不過十來日。
阿言來宋府時是被太子表兄抱來的,離開的時候執意要自己走,小短腿邁步,氣昂昂,走得毫無留戀。
宋遂遠目送馬車遠去,有一瞬間的悵然,不過隨之情緒被盡數隱藏,他回身問隨墨:“那件鑲金藍袍取回來沒有?”
……
馬車上,小白貓一上車就窩在角落裏趴了下來,耷拉著貓臉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周明晏未去碰它,笑著朝它道:“你這模樣和雲休像了十成十。”
他印象裏的雲休,生氣時似乎也是這模樣。
小白貓仍不理人,周明晏也沒有太子架子,溫和同它道:“雲休把你送回來,一封書信都未關心過,倒是舅夫寄來過一封信,等我們回到宮裏,我再給舅夫回一封。”
阿言耳朵動了動,強迫自己空****亂又亂七八糟的腦袋瓜子想這件事。
他也要想辦法給爹爹傳些信息,唔,不如按個爪印吧。
宮內不比宮外,行事皆有章程,比如阿言不能與太子共桌。
每日被宋遂遠抱在懷中一口一口喂飯的小貓突然受不了這氣,“嗷”一聲轉身竄入太子寢宮。
周明晏以為它現下不餓,揮退宮女吩咐道:“另給它做些吃食備著。”
阿言窩在榻上,氣呼呼補眠,翻來覆去過了許久都毫無睡意,最後睜開貓眼。
他不喜歡表兄宮裏的熏香,對貓鼻子來說侵略感太強。
他重新起身在院裏轉了轉,順著長廊柱子爬上了宮殿上方,在螭吻下窩起小身體。
入夜微風清涼,阿言覺得剛剛好,可以吹散心底燥熱。
貓心底有點理不清,他從小到大沒心沒肺,第一次體會到如此繁雜的情緒,既不滿宋遂遠執意找他,又不滿宋遂遠找鄧知玉,既怕宋遂遠找到他,又怕宋遂遠找歪,既想繼續跟著宋遂遠,又不想跟他去找鄧知玉……而且宋遂遠還喜歡他……
阿言第一次被男子喜歡,感覺好像與被女子喜歡不大一樣,他似乎要更在意一些,但他不知道如何排解。
他好想爹爹教一教呀。
阿言鬱悶翻肚皮,風吹過有點冷,又把脆弱的小肚子藏了起來,這時聽到下方傳來表兄的聲音:“貓跑去哪裏了?”
“回殿下,白貓在寢宮屋頂上。”
“罷了,派人守著它。”
“是。”
彎月上穹宇,東宮的動靜漸漸止歇,偌大皇宮落入一片黑暗。
螭吻下睡覺的白色小貓咪毫無預兆地睜開眼睛,利落跳下了屋頂,朝院外奔去。
貓越想自己那天一個點頭,讓宋遂遠相信那晚的人是鄧知玉且立馬打算至榮陸府去尋,越覺得心虛,決定跑去告訴宋遂遠自己不是鄧知玉。
阿言做人時武力高強,當了貓感官更敏銳,縮在一處假山裏給盯著它的人營造出假象,耐心等了半晌從另一處離去,順利甩開。
深宮已沉睡,宮外偶有路過的府中內院仍燈火通明,貓可夜視,黑暗亦或光明,對阿言影響不大,他循著記憶中的方向,絲毫不停頓地摸到了宋府。
府中有幾處院子仍亮著微弱的燈,宋遂遠的鶴棲院就包括在內。
阿言悄悄從離宋遂遠大床最遠的窗戶溜進去,附耳聽了聽動靜,發現屋內沒有呼吸聲,才大膽地一路跑到了宋遂遠的床邊,床鋪整齊。
“喵?”
宋遂遠為何還未就寢?
“吱呀——”
這間屋子的門忽然被推開,悠閑往**跳的阿言差點半途摔下床,怎麽辦怎麽辦,宋遂遠回來了!
他是來告訴宋遂遠那晚的人是雲休的,不能讓宋遂遠知道阿言來過!
清淺而規律的腳步聲像催命符一樣,阿言圓滾滾的小身體吊在床邊,腦內的弦崩得十分緊張,電光石火間飛快扯過**的衣袍。
……
宋遂遠在阿言離開後,看到了自己那天穿的衣袍,徹底將鄧知玉排除,所有線索全部斷掉。於是他叫來隨柳,親自與他討論了更縝密的尋人安排。
便晚了一些。
推門的時候,他想起傍晚被送走的阿言,低頭揉了揉眉心。
心底的不舍還未升起,屏風那頭忽地傳來一些不尋常的動靜,宋遂遠垂下的眸光驟然冷凝,放輕手腳摸到桌邊一把匕首,謹慎地行至屏風左側,微微探頭。
未曾料到視線直接與對方驚慌的圓眼睛相接,宋遂遠瞳孔微縮,身體陡然僵硬,大腦有片刻的空白。
“錚——”
匕首悄無聲息地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