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鄭老爺子的妻子前幾年就故去了, 如今一人鰥居,倒是有人勸著再續弦,奈何妻子生前夫妻二人感情好, 鄭老總是笑笑:“左右也沒幾年活頭, 到了下麵還得跟她重聚,續弦還是算了, 她向來愛吃醋, 肯定要跟我算人間的賬。”
雖然兩句調侃之話, 卻聽得人莫名心酸。
有人認為眾生平等, 人死燈滅,哪來六道輪回之說,也有人堅信善惡有報, 多行好事,廣積陰德, 才會得上天眷顧。
至於誰對誰錯, 趙水月卻覺得, 活都沒活明白,誰還有功夫想那百年之後的事。
如果非要辯一句,那也是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老爺子雖然鰥居, 家中衣食起居卻有阿姨照顧,趙水月一進門就嗅到菜香四溢,想來阿姨手藝也不一般。
六道菜, 一道色香味俱全的太湖金絲蝦球, 一道口味頗重的香辣脫骨鴨掌, 一道脆皮乳鴿,兩盤清炒時蔬, 最後一樣是廣水三鮮。
除了那兩道清炒時蔬沒什麽技術含量,其餘四樣隨便拿出來,那色澤,那香味,那擺盤設計,都得是星級餐廳特色菜。
至於味道究竟如何,自然也不用過多贅述。
不喝酒的飯局比較隨意,吃飽喝足結束也快。
不足一個鍾頭,趙水月手裏捏了香煙與手工打磨雕刻花紋的打火機,翩然出來。
月色皎皎,她走到僻靜花園,尋了一處涼亭坐下。
涼亭下一方石桌,幾個石凳,桌子上沒清理幹淨,還有白天在這裏喝茶,不小心掉落遺留下來的茶葉,趙水月微微彎腰,青蔥如雪的指尖探過去,捏起來細細打量。
心裏想的是,鄭老平常喝得這是什麽茶?改明也好送幾罐投其所好……
此時就聽到背後腳步聲,由遠及近,慢條斯理。
趙水月指尖香煙還未燃盡,便丟了茶葉,擺正身子,目光清澈,仰頭瞧那月色,不準備搭理。
也免得徒增尷尬。
對方臉皮倒時很厚,明知她不想理睬,卻還是堂而皇之走了過來。
抬腳邁過去石凳,兩手往身前一搭,彎腰坐下來,和趙水月肩並肩,兩人之間隻空出來一人距離。
月光下,趙水月肌膚泛著冷白,麵色清冷,對方亦是表情不多的清冷摸樣。
這一刻仿佛又回到創業初期,無數個日夜裏忙到下半夜,筋疲力盡披星戴月的回來,在柳憶月住處的陽台,兩個在大學就一見如故的姑娘把酒言歡,一起規劃未來,訴說著野心和抱負。
柳憶月說,她要賺錢,賺很多很多的錢,成為人上人,買三層樓的大別墅,帶很大花園的那種,然後把老家的父母接過來同住,從此擺脫貧困,帶領家人跨越階層。
趙水月托著腮微笑,佩服柳憶月的孝心和野心,甚至當做自己人生的楷模,從小到大,趙水月從沒見過這麽有生命力,如野草一般有韌性的姑娘。
隻可惜,那都是從前。
眼下兩個人默默坐著,升騰而起的尷尬氣氛,還不如大街上最普通的陌生人。
不過最後柳憶月終是不敵趙水月定力,側了眼眸,看過來。
“你看,我對你來說很重要吧,自從我走了,公司也敗落了,這兩年,聽說你過得很墮落。”
趙水月眼眸輕顫,麵無波瀾低下頭,去看那涼亭池塘裏,遊來遊去的金色小魚。
柳憶月見她不說話,兀自抿唇笑了一下,“月月,我知道我確實太能折騰,你護我很多,我說過,在我心裏你是最重要的人,比我父母都重要……我告訴過你很多次,男人沒一個好東西,隻能用來當墊腳石,當做往上爬的器具……”
趙水月聽到這裏才忍不住蹙起黛眉,轉過臉,眼神犀利,紅唇微翹譏諷她:“是啊,你業務能力很強,身邊男人不斷,都是你的工具,隻要你覺得趁手,你才不管對方是誰。”
大概說到柳憶月的痛處,她張了張嘴,定定看著她,悄悄紅了眼眶,“你是不是特看不起我?”
趙水月低下頭,嗓音空靈而平淡,“沒有,條條大道通羅馬,對與錯,向來也不由一兩個人評說。”
柳憶月長歎了口氣,呆呆看著前方,這才喃喃道:“我沒有你的好家室,沒有你骨子裏的清高,我出身不好,你生來含著金湯勺,我生來要努力二十幾年,才能得到認可,我很羨慕你,亦很珍惜你,但我知道,如果想往上爬,就必須拋去人性,拚死殺出一條血路,我說過,你護著我,我都記在心裏,等有朝一日我足夠有能力,也會護著你,為什麽你就不信?”
趙水月喉頭發幹,貝齒緊咬,低下眉眼抑製情緒。
四周一片靜謐,這個季節蟲鳴不斷,從遠處草地傳出。
一隻金魚倏然躍出水麵,很快又“啪”一聲栽進池塘,**開層層漣漪,水花四濺,落到趙水月腳邊。
趙水月慢慢平靜下來,看著那幾滴水花終是歎了口氣。
她含著無奈淺笑了一下,“爬到多高才叫高,人心不足蛇吞象,你被貪欲迷失了雙眼,實在令人膽寒……不要覺得這個世界上你最精明,一個人賺不到認知之外的錢,就算賺到,也隻是一時……還是那句話,從今以後好自為之,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我們兩個再也不是姐妹。”
說完不再停留,翩然轉身,抬腳便走。
才剛走出幾步,柳憶月倏然轉身,抬指抓住她的衣袖。
趙水月低眸朝衣袖看去,柳憶月因為太用力,指骨微微泛白。
哀哀抬起頭,含著淚輕聲笑了:“我還記得,那幾年我一隻都很自卑,你經常鼓勵我,帶我提升思想認知,穿衣品味,你告訴我,我就是我,這世間獨一無二的我,不需要取悅任何人,你說這世上的東西,隻有人想不到,沒有得不到,我一定能實現抱負……我就想知道,相識六年,你為什麽可以說斷就斷?因為男人?”
趙水月閉了閉,眼前逐漸朦朧,嗓音卻很清淡,如夜色一般涼薄:“我還不缺那個把男人,讓你離開,並不是一朝一夕的想法,是我深思熟慮的決定,其實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有問題,都怪我護短,優柔寡斷……我所說的話,也不是你理解的那樣,可以得到,但得之有道,過去的事,就當什麽都沒發生吧。”
她說完把衣袖抽出來,踩著高跟鞋無情離去。
既高傲又倔強,不再留一絲餘地和念想,決絕又冷血的背影,仿若一尊不被世俗所困,亦不染塵世的神佛。
手起刀落,幹淨果決,當真配得上精英女霸總的身份。
柳憶月目光空洞愣在當場,抬起清秀下頜,舉頭望著那一輪明月,她就知道,伏低做小早已無用。
趙水月向來重情義,有多重,就有多絕,無論是親情友情還是愛情,她一旦做了決定,那便是一條道走到黑,再無轉圜餘地。
在這一點上,柳憶月隻恨自己看清的太晚。
不過人性不就是這麽賤,當遇到一個特別包容你的人,就肆無忌憚。
人沒走,總忍不住一而再的不顧勸阻試探底線,把人逼到不念舊情,又捶胸頓足的涕淚漣漣。
柳憶月又想,趙水月你就是覺得我不配做你朋友,有朝一日,我定要站在萬人之巔,讓你看我到底配不配……
*
這頓飯趙水月吃得極不舒心,不過她從頭到尾都沒表現在臉上。
女強人活著最累得並不是精神和經濟雙獨立,而是不管心情有多糟,黑暗的一麵,都要學會隱藏起來留給自己,然後把最好的一麵展現給外人,讓他們覺得,你仍舊光鮮亮麗,是那個情緒穩定,翻雲覆雨無所不能的神。
你說你一顆心千瘡百孔?
嗬——
成長路上,誰沒挨過刀?
友情的刀,愛情的刀,再慘一點,親情的刀,沒有這一刀,也有那一刀。
一邊擦淚一邊扛,槍林彈雨裏活下來的,才是真正的贏家。
這,是老天爺洗練強者的老套路。
不過顯然趙水月還是個半成品,所以她強撐到出了鄭老的家門,勉強開車走過兩個路口,就有些繃不住了。
垂了眉眼拿起手機,故作輕鬆地給許星打電話——
“要不出來喝一杯?”
許星那邊不知在幹嘛,總之語氣有些敷衍,“還喝,你前兩天傷口發炎,腿不想要了?”
趙水月看著車水馬龍的街道,隻含糊著提了一嘴:“今天碰見柳憶月了,你說巧不巧。”
趙水月那些破爛事,沒有誰比許星這個發小更清楚了,想當初趙水月優柔寡斷,許星勸過很多次,說丫的這姑娘雖有能力,但野心太大,眼界格局又跟不上,今後公司發展起來,隻會是個累贅。
奈何趙水月在創業最艱難時期,兩人相互扶持一路走來,友情甚篤,趙水月非要護著她一意孤行,後來出了幾檔子事,搞得趙水月很是傷情,這才友盡,狠心把她斬了。
那個時候遊戲公司麵臨資金周轉困難,趙水月交友不慎惹了母親那邊的朋友,便插手吹了枕邊風,哄著趙中駿施壓,逼迫趙水月回了家。
那段時間,趙水月家裏雞飛狗跳,每天給許星打電話,都要哭上兩個小時。
這各中曲折,又豈是一句話兩句話能道明。
所以盡管過去兩年,趙水月鮮少提起柳憶月,許星自然也沒多問,趕緊直起身子,說了句:“那我叫上灩子,還是上次那個小酒館?”
趙水月說:“行啊。”@無限好文,盡在
@無限好文,盡在
*
人生在世,何以解憂?
一則暴富,二則杜康。
暴富這一樣趙水月用不著,那就隻能靠杜康。
不是周末,小酒館人並不多,歌台上,駐唱歌手抱了一把吉他,長腿抵了椅子腿,頂著一頭深褐色微卷碎發,輕闔雙眼低哼彈唱。
雖五官端正,長相不錯,但濃濃的藝術氣息,再配上那嗓音婉轉而低沉的彈唱,在藍色調的酒館光線下,越發覺得沉鬱。
趙水月連喝幾杯,早就眼前迷離,她安靜地托了腮,望著那男子淺淺發呆。
今晚氣氛不好,許星和灩子也不像往常那般活躍,仿佛為了陪趙水月,眉眼之間也都染上憂愁。
趙水月眨眨眼,目光從男歌手身上抽離,然後回身去拿錢包,她本就很少帶現金,翻來翻去,就從錢包翻出一百多塊。
於是蹙著眉眼,對許星和灩子發嗲,“來來來,大家湊個小費,這歌聲不應景,我想聽應景的。”
於是三個人把口袋翻了個底朝天,也就湊夠三百塊,趙水月便拿著現金去找人家。
灩子心想,十有八九是喝多了,點歌找靜吧經理掃碼支付就成,非要湊什麽現金,莫不是,想借機勾、搭男歌手?
許星也搖搖頭,顧老師實在不識相,能分手不趕緊分手,帽子早晚戴頭上,這一戴,可就摘不下來了……
不過顯然兩人想多,而且,三百塊錢隻能點個歌,想要陪酒,那是另外的價錢。
況且這是人權社會,買賣也得願打願挨,遇到不願意的,有錢也不見得能花出去。
趙水月這邊點了歌,就轉身回來,不多時,就換了身穿一襲妖豔紅裙的女歌手上台。
拿起話筒,言簡意賅地自我介紹,介紹完,對趙水月翩然一笑,“一首陳奕迅的《最佳損友》送給大家。”
趙水月聽到這裏,嘴角勾笑,回身捏起玻璃酒杯,往沙發扶手上一趴,正對著唱台目光楚楚。
耳邊響起熟悉的旋律——
“
朋友 我當你一秒朋友
朋友 我當你一世朋友
奇怪過去再不堪回首
……
……
無法再與你交心聯手
畢竟難得有過最佳損友
從前共你促膝把酒
傾通宵都不夠
我有痛快過你有沒有
很多東西今生隻可給你
保守至到永久
……
……”
趙水月合上纖長的眼睫,閉著眼睛一飲而盡,她深深吸了口氣,又輕輕吐了一口濁氣,本就複雜沉悶的情緒,伴著酒意越發錯亂湧動。
一首歌尚且沒聽完,倉皇放下酒杯,拿了手機站起來,晃悠悠往衛生間去。
灩子起身要跟上,誰知被許星拉了一把。
伴著震耳欲聾的音樂聲,許星對她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別去,讓她一個人待會兒。
灩子欲言又止,也隻能重新坐回去。
她悶悶地喝了兩口酒,低頭問許星,“到底怎麽回事?”
許星搖搖頭,“在趙水月這裏,沒人比柳憶月麵子大,四個剛確定關係的男朋友,趙水月讓給她仨。”
至於第四個,柳憶月那時候已經走了,趙水月也就談了沒一個星期,後來她要分手,那□□崽子拿刀要自戕,嚇得趙水月甩手給了一百萬。
從那以後,恐男。
灩子聽到柳憶月的“英雄事跡”,簡直驚愕不已,瞪著眼睛許久沒回神兒,罵了一句:“丫的,搶男朋友專業戶?”
許星擰著眉想了想,於是擺手,“也不是,就是有病,自私狹隘占有欲強,她可以瞎搞,就不讓趙妖精談,跟個吸血鬼似的霸占著趙妖精,趙妖精都讓著她。”
灩子忍不住抿了一口酒,看著許星輕咳兩聲,“不是,讓你這麽一說,我咋感覺她倆關係那麽不對味呢……”
許星咳咳兩聲,酒水灑一地,“你腦子裏整天都在想什麽,趙妖精一直都是姐妹如手足,男人如衣服……少見多怪,她那種賤人多了去了。”
*
且說趙水月這邊踉踉蹌蹌到了衛生間,把自己在衛生間關了許久,才腫著眼眶紅了鼻頭,扶著門一步三絆腳出來。
出來就趴到洗手池子上,眼眸迷離看鏡子裏的自己。
剛打開水龍頭,低頭洗手,放在大理石台麵的手機就響了。
她晃悠悠看一眼,顧雲漠打來的。
趙水月焉頭耷腦接了,“喂?”
她因為剛痛哭一場,是以嗓音沙啞含糊。
那邊不知問了什麽,趙水月有氣無力輕喃,“沒喝多,不要說得我酒量好像很差…身邊有誰?沒人啊,我一個人在衛生間——”
說到這裏,也不知怎地,情不自禁哽咽。
她抬起指尖扶額。
淚水就順著臉龐滑下來,掛在白皙下巴上打旋兒,隨後大顆大顆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珠子一樣撲簌簌滑落。
畫麵那叫一個我見猶憐,萬種風情。
淚眼婆娑之際,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也不由地欣賞兩秒,轉過神兒,又委屈道:“顧雲漠…我心情不好……”
顧雲漠眉宇緊皺,唇線抿了許久,“因為什麽?”
趙水月含著淚搖搖頭,又是一陣哽咽啜泣,嬌聲否認:“沒什麽…就是心情不好…你就當我沒事找刺激,傷春悲秋吧…嗯…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竟然給我打電話,真是我的榮幸……”
她說著說著又開始哭,一時間又是伊人垂淚,梨花帶雨惹人憐的嬌弱模樣。
隻不過那哭聲斷斷續續,倘若不是真情流露,又豈能如此傷心。
她含糊不清控訴:“都欺負我……”
顧雲漠啞聲問:“誰欺負你了?”
她低聲泣泣,“你就欺負我了。”
顧雲漠眉頭緊鎖,“沒有,怎麽會……”
趙水月單手掩麵,淚水又順著指縫砸落,顫著聲,“看,就知道你們、你們不會承認……”
顧雲漠回頭看一眼身後,透過門縫,裏頭還在忙碌。
隻得壓低聲音,低醇而溫潤地哄她。
末了,趙水月情緒恢複一些,撐著洗手台用力閉了閉眼
卻無情道:“花言巧語!”
又道:“掛了。”
說掛就掛,手機屏幕往下一蓋,繼續洗手。
洗完手捏著手機回去,看也沒看又蓋到酒桌上,壓根沒瞧見手機明滅,一個電話接著一個電話不斷進來……@無限好文,盡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