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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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開邵臣的車子回燈台街, 停在路邊,先到便利店買了包煙和打火機,站在垃圾桶旁邊抽兩根。

接著上樓回家,把早上的碗筷收到廚房洗幹淨,然後打掃衛生,吸塵, 拖地,擦桌櫃, 鏟貓屎。

衛生做完, 她下樓去對麵的麵館吃午飯。

老板是一對中年夫婦,見她今天一個人光顧,不禁笑問:“你男朋友怎麽沒來?”

明微道:“他有事。”

老板點點頭。

明微忽然突兀地加了句:“他過幾天就回來。”

“哦, 好,到時多來店裏坐坐。”

明微點頭:“行。”

下午她返回醫院,在住院部樓下的花園裏待著, 守著。

待到天邊彩霞滿天,肚子餓了,出去找點吃的, 晚上繼續留在花園,等什麽時候困了,哈欠連天, 她就開車回家洗澡睡覺。

一夜無夢。

次日清晨早早起床,喂黑糖,下樓去小籠包鋪子吃早飯,填飽肚子之後前往醫院。

那花園沒什麽稀奇, 風景單調,也沒有種什麽觀賞性強的綠植, 隻是有一株偌大的榕樹,枝葉茂盛,她坐在樹下長椅,被大樹遮擋,從樓上不太能看到。

明微沒有任何計劃和打算,隻是想在醫院陪著邵臣,離他近點兒,再近點兒。

可哪知傍晚突然收到他的微信:“明微,回去。”

她不明白自己怎麽暴露的,隔著樹枝和樹葉的縫隙往上偷瞄,分明擋得很嚴實呀……

“我看見你的腳了。”

啊?

她當即縮起雙腿,心中滿是不可思議,隻憑一雙腳或者鞋子,他就認出她了嗎?

明微覺得神奇,不太敢信,小心翼翼挪出去,探頭張望,果然猝不及防與窗邊的邵臣打了個照麵。

她心下猛跳,尷尬地咧嘴笑了笑。

邵臣低頭敲字:“回去吧。”

明微也沒跟他較勁,揮揮手,倒是很聽勸地離開了。

不過她隻離開花園,並沒有走,而是換了個地方,待在車裏,這樣應該不會被他發現了。

又一日,午後,明微坐在便利店吃三角飯團,她給邵臣發信息,問:“治療方案出來了嗎?”

大約過了十幾分鍾收到回複:“出了,明天開始化療。”

明微頓住,心口透不過氣,用力深呼吸,想說點兒鼓勵的話,但覺得都是廢話。

這時屏幕彈出一條新信息:“你有按時吃飯嗎?”

明微瞥了眼手邊的紫菜飯團:“有。”

忽然間她意識到怎樣才能使邵臣開心,立刻驅車去到一家高檔餐廳,點了幾道招牌菜,然後拍照發給邵臣。

下午她進電影院看喜劇,沒幾個人,她坐在最後一排昏昏欲睡,一邊看一邊給邵臣發信息吐槽。

“晚上要去我媽家吃飯。”

她沒有去,看完電影就回到了醫院,但是把以前在許芳儀家發生過的事當做此刻講給他聽。

“你不知道我那個弟弟有多討厭。”

“我媽的小老公每次見我都一副倒黴相,假笑,擺姿態,比我弟還討厭。”

……

此後每一天,明微在真真假假中編造出充實熱鬧的生活景象,讓邵臣知道她過得很好,真的很好。

完全沒有任何問題。

盡管邵臣再沒有回複過她。

半個月過去,她沒有等到邵臣結束化療出院,但是等到了他的信息,問:“明微,你下午有空嗎?”

當時明微正在車裏打瞌睡,收到微信差點跳起來:“有有有!”

“下午三點來醫院一趟,可以嗎?”

“好的呀。”

她激動得要命。

抓耳撓腮地等到約定時間,明微下車走到住院部,乘電梯上去,到了病房門口,她拿出手機,打開前置攝像頭,照照自己的樣子,做了幾個深呼吸,推門進去。

邵臣躺在病**,旁邊坐著兩位西裝革履的男士。

明微一瞬不瞬地望著他,慢慢走近。

他瘦了很多,看上去體重大概掉了有二十斤。手臂上青一塊紫一塊,全是滯留針留下的淤痕。

邵臣現在視線有點模糊,見明微進來,不確定,眯眼用力辨認,然後很淡地笑了笑。

明微一時險些認不出他。走到床邊,伸手撫摸他無比憔悴的臉,扯起嘴角:“比我想象中好點兒,頭發沒掉。”

邵臣指向旁邊:“這是彭經理和高律師。”

明微置若罔聞,眼睛隻看著他,直到幾份文件遞到麵前。

“本來打算做完第一次化療,身體恢複好點兒,再跟你聊這件事。”邵臣說:“我給你買了三份保險,一份養老,一份重疾,還有一份醫療,都是躉交,合同高律師把關看過,沒有問題,你可以放心簽字。”

明微腦子一片空白。

“明天高律師會代我給你轉一筆款,沒多少錢,但是……可以讓你在三十歲之前無憂無慮地享受生活,你想去什麽地方,想做什麽,都可以。隻要看過世界好的那部分,你就不會再這麽……厭世了。”邵臣的聲音有些虛弱,但聽得出來他是快樂的:“等到三十歲,人成熟些,你會有能力過好未來的人生……”

明微渾身輕飄飄,感受不到一點重量。她的心正在經曆海嘯和地震,可是她卻異常地冷靜。

“你爺爺呢?”她看著邵臣。

“都安排好了。”

全都安排好了,說得多麽輕巧啊。明微點點頭,忽然間垂眸笑起來,每笑一下,心口仿佛都在抖動。

怎麽會有這種人呢?她想,世界上居然會有這樣一個人,如此用盡心思地待她,替她著想,簡直不可思議到了荒謬的地步。

明微拿起筆簽合同:“行,我聽你的。”都聽他的吧,照著去做,隻要他高興,她什麽都願意配合。

保險經理人和律師似乎說了些什麽,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然後這兩人一起走了,不知是出去回避,還是功成身退。

多餘的外人離開,明微把簾子拉上,坐到床邊,俯下身去親邵臣的額頭、鼻梁。

他稍稍別開臉:“你……”

明微輕嗤:“才多久沒見啊,不讓親了?”

邵臣噎住,不知道怎麽對待她的無賴行為:“我現在……不太好看。”

明微一下下撫摸他的額頭,柔聲說:“傻子,情人眼,怎麽都好看的。”

邵臣薄薄的胸膛在起伏。明微又埋下去,親他緊繃的唇角。邵臣的雙眸漸漸變得無比留戀。

“你的護工呢?”

“在外麵,很黑的那個。”

“我剛才都沒留意。”

“回去吧。”

“我才來多久呀?”

邵臣笑:“待在醫院做什麽,都是病氣。”

“我想見你的主治醫師。”

他搖搖頭。

明微咬唇,又問:“你三哥呢?”

“來過,想留下來陪護,我讓他回去了。”

明微歪頭看著他,無奈地笑了笑:“邵臣,你是我見過最要強的人。”要強到近乎頑固:“以前你說我任性,其實你自己也挺任性的,不是嗎?”

邵臣嘴唇動了動:“我一直就是這樣的人。”

他從來如此,自尊自強,不麻煩任何人,即便與王豐年交好,也始終保持某種距離。早在生病之前他的防備心和疏離感更加不可理喻。

卻不知為什麽,在明微眼裏,他似乎是個很好很好的人。邵臣都不知道自己有什麽好。

“你真的很討厭。”明微依偎在枕邊,像以往他們在家那樣親昵:“把我叫過來,居然為了簽保單。你把我幾十年後養老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是不是特有成就感?”

邵臣沒有否認。在能力之內為愛人做好打算,是他最後的價值感了。

他喜歡此刻與明微耳鬢廝磨,親昵地低語,一直很喜歡。

“知道我們現在像什麽嗎?”她稍稍抬起臉,抿嘴調侃:“蛇蠍撈女和癡情漢子。三個月讓你對我死心塌地,交出財產。取個標題去網上發帖子,肯定得紅。”

邵臣卻沒笑,隻望著她:“讓我看看你。”

明微撐在上頭,鼻尖蹭蹭他的鼻尖,心裏在說,邵臣,別離開我,我們永遠在一起好嗎……

“明微,”他說:“我想看你快快樂樂地,順遂健康,有人疼,有人愛,將來想結婚的時候找個可靠的人,要對你很好……家庭和睦,美滿幸福……然後偶爾想起我,不會後悔這幾個月的相處……我就很開心了。”

明微瞳孔晃動,一瞬不瞬地凝視他:“邵臣,這幾個月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是你給我的。以後我會過得很好,你放心。”

他點頭。

明微吻下去,吮吸他幹燥的嘴唇,溫柔綿長,如同親吻一件易碎的珍寶。

後來的幾天裏,明微總想不起來具體發生了什麽,她好像喪失記憶。

邵臣的化療結果並不理想,於是又開始局部放療。

王豐年帶著家人來醫院看望,互助群群友也來探視,但沒有待多久,為了不打擾他休息,沒一會兒就走了。

氣溫一天冷似一天,實習護士吳冰發現自己的小太陽不知又被誰借了去,心裏煩悶,但沒敢發作。

她披上醫院發的毛衣外套,轉頭又看見那個很漂亮的女孩坐在病房外,麻木地用後腦勺磕著牆壁,一下一下,仿佛沒有意識。

她每天都來,守在病房外,有時一坐就是一整天。

她閉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麽。

吳冰剛踏進社會,沒怎麽見過這種情景,忍不住上前去,手掌擋住她的後腦勺:“別撞了。”

明微睜開眼,目光茫然。

“不疼嗎?”吳冰問。

她搖搖頭。

“回去吧,很晚了,明天再來。”

她還是搖頭。

吳冰歎氣,拿出一張小毯子給她蓋,然後聽見她極輕的聲音:“謝謝。”

“不用。”

明微在椅子上坐了個通宵,清晨她去洗手間搓了把臉,頭腦一陣暈眩。

回到走廊,發現王豐年帶著老婆兒子趕到病房,沒一會兒,文婆婆和一個年輕人也一同趕來。

明微像幽魂似的走近,聽見裏邊醫生護士說著什麽,有人在啜泣,她猛地屏住呼吸,站住腳,腦袋裏仿佛一口大鍾在撞,狠狠幾下之後她如夢初醒,沒有選擇進去,而是轉頭就走。

剛到樓下,正要離開住院部,忽然身後有人大喊:“明微!”

她沒有停留,置若罔聞。

王煜跑上前攔住她的去路,雙眼通紅地質問:“你為什麽不去見他最後一麵?剛才他說胡話……”

明微麵無表情看著王煜,吐出一個字:“滾。”

“……你、你他媽還是不是人?小叔對你那麽好,你良心被狗吃了?他死了你都不肯看一眼!”

明微冷冷道:“他沒死,看什麽最後一眼?有病。”

王煜驚愕地釘在原地,張著嘴,竟然失語般說不出話。

明微大步走向停車場,上車後抖著手掏出手機,點開邵臣的微信,如常發送信息:“邵臣,我有點累,先回去睡覺了。”

她開車回家,什麽都不想,吃兩片安定,立刻倒進床鋪。

快睡快睡,睡醒就好了,不管什麽事,睡一覺起來都會好的。

……

黑糖跳上床,挨著她趴下。

藥效發作,頭腦昏沉無比,在陷入昏睡的前一秒,明微聽見心裏有個聲音說:世上隻有一個邵臣,他死了,從此再也沒有這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