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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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原本計劃在山裏住上一周, 可第四天邵臣因為顱內高壓被送進了醫院。
輸液室人頭攢動,沒有床位,邵臣坐在長椅一角閉目養神。
明微倒了杯溫水進來, 遠遠瞧著他在角落,蒼白憔悴,眉間出現川字紋路。那麽能忍耐的人, 剛才頭疼得幾乎不能言語,渾身冷汗淋淋。
明微深吸兩口氣,走過去遞上一次性水杯, 問:“好些嗎?”
邵臣疲憊地睜開眼,接過水,抿了一口:“嗯。”
明微摸他的頭發:“冷不冷?”
“還好。”邵臣說著拉下她的手, 貼在臉頰磨蹭,然後又閉上了眼。
明微心軟似水,挨著他坐下, 輕聲說:“靠著我睡會兒吧。”
他低低地應了聲,歪下腦袋枕在她肩頭,呼吸輕得幾乎感覺不到。
輸完液, 明微帶他去附近的餐廳吃午飯。四個小時後還得回醫院再打一次甘露醇。
可他沒有胃口。
明微端起碗,一勺一勺地喂,輕言細語哄:“多少吃點兒, 你這兩天都沒怎麽進食。”
“我怕吃了會吐。”
“沒關係,醫生不是開了昂丹司瓊麽。”
邵臣勉強喝下半碗粥,他看著明微專注體貼的樣子,像一棵美麗又可靠的樹木。有那麽一瞬間, 險些順著本能滑向軟弱,心想就交給她吧, 依賴她吧,你沒有力氣了,好好歇一歇……
但他很快遏製住這個想法。性格使然,他沒法任由自己脆弱,那對他意味著放縱和墮落。即便對方願意接納他所有模樣。
傍晚輸完液,回到家,明微放下行李,先清點整理,把衣物拿出來塞進洗衣機,然後給戚老板回複信息。
邵臣坐在椅子上,看著她走來走去,又翻出從醫院帶回來的藥,仔細閱讀說明書。
“明天還要打甘露醇,你輸液的時候疼嗎?我看帖子,有的人打這個血管特別疼。”
沒有回聲。
她奇怪地轉頭望去,發現邵臣用一種寂靜的目光看著她,似霧般朦朧。
“怎麽了?”她沒聽過自己如此溫柔的語調。
邵臣垂下眸子遊離數秒,再抬起,做了某種決定,告訴她說:“我打算直接住院。”
明微呆呆聽著,走過去,坐在飯桌對麵,屏息看著他。
“老實說……甘露醇作用不是很大,我現在雙手發麻,眼睛和頭都在發脹。”他扯起嘴角,像在嘲弄自己。
明微渾身緊繃:“明天跟醫生商量,加貝伐,或者甘油果糖。”
邵臣胸膛緩慢起伏,緩緩點頭:“好。”
明微覺得他有話要對自己說,但很難開口。
“你餓不餓?”她眨眨幹澀的眼睛:“我去看看冰箱裏有什麽吃的……過了這麽久,一個菜都沒學會,你將就吃點兒,好嗎?”
明微說著起身往廚房去,經過他身邊,被握住了手腕。
邵臣仰頭凝視,聲音放得無比輕緩:“你走吧,明微。”
他就這麽說了出來。
明微嘴唇緊抿,肩膀繃著,一時沒法動彈。
“其實醫生上次就建議我做化療,接下來我會請一個護工,24小時陪護,很專業,你不用再陪我去醫院,回自己家去吧。”
她過了好半晌才找回神,臉頰微微抽搐,冷笑說:“你住院,打發我走,什麽意思?這種時候我能走嗎?走哪兒去?!”
邵臣似乎早預料到她的激烈反應,於是可以無比理智地講明白:“我們認識兩個月,就像一場美妙的短途旅行,現在旅行結束了,我回到現實,接下來的路我想自己去麵對,而你的旅程還在繼續,前方還有別的風景……不要耗在我身上,到此結束吧。”
“什麽屁話!”明微眼眶濕紅:“你最需要人照顧的時候趕我走,不覺得這樣對你自己、對我都很殘忍嗎?你強個什麽勁,是不是認為自己扛下一切很牛逼很驕傲?別那麽幼稚行不行?!”
邵臣手掌之下的她在顫抖:“我不需要你照顧,更不想讓你經曆我化療的過程,我們之間留下那些快樂幹淨的回憶不好嗎?”
明微質問:“你把我當什麽?隻能同甘不能共苦?你到底把我當什麽?!”
邵臣垂下頭,握著她冰涼的手:“你越這樣我越難受。明微你想讓我在你眼前咽氣嗎?我受不了那種場景,更沒有理由讓你承受那麽大的衝擊。我隻想要你忘掉我,去過自由快樂的人生……否則我怎麽安心?”
明微用力閉上眼。
他說,我隻是你人生的過客。
他說,忘掉我,去過自由快樂的日子。
他和她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為對方好,誰也說不通誰。
無解。
“你不會死的。”明微放軟聲音,撫摸他亂糟糟的頭發:“說不定化療之後病情就控製住了呢?”
邵臣雙眸低垂,染上沉鬱的藍,朦朧朧。
“你不讓我陪,那不陪就是。現在天已經黑了,你不會立刻就要趕我出門吧?”終究她讓步。
邵臣嘴唇微動:“……不會。”
明微點點頭:“我去幫你收拾行李,你要在醫院住多久?”
“至少半個月。”
她說好:“我在家等你。”
深夜,兩人背對著側躺在**,沒有睡,也沒有言語。
不知過了多久,明微感覺到身旁輕輕翻動,她也轉過去,邵臣抬起胳膊,她便自然而然依偎進去。
額頭貼著額頭,小腿纏著小腿。
明微的手緩緩撫摸他清晰的肋骨,然後是消瘦的腰,微拱的背脊……想將他每一寸牢牢刻在心裏,皮膚,骨頭,血肉。
“快睡吧。”邵臣低聲說:“別再**了。”
那嗓音幹澀,略啞,脆弱敏感。
明微意識到什麽,沒有直接說出口,隻是用手去探索,接著印證了心中所想,很輕地笑了笑:“你還能行麽?”
話說出口發現有歧義,她正想解釋,邵臣已經覆了上來。
“等一下……”倉促間明微哭笑不得,抱著他親了好幾下,喃喃安撫:“讓我在上麵。”
一邊說著,一邊引導他翻身平躺。
深秋的月光掉進窄小的房間,明微直起腰肢,在他麵前脫下睡衣。
“喜歡麽?”
“嗯。”
“還舍得趕我走?”
邵臣探出的手頓住。
明微笑:“你擔心什麽呢?怕自己死了,我承受不了,太傷心,走不出來?還是怕我像戚老板那樣想不開出家?”
邵臣喉嚨發緊。
夜色掩蓋了明微蒼白的臉色,她抬起尖尖的下巴,挑眉,好似初識那會兒桀驁的模樣:“我們才在一起多久呀,能有多深的感情,我會為你傷心幾天,幾周,幾個月?如你所說,我的人生還長呢,前麵的風景美不勝收,要是你死了,我再找個喜歡的唄。這樣你放心了吧?滿意了吧?”
邵臣沒有回應。
明微短促地笑了笑,俯下身去與他接吻。
邵臣輕輕撫摸她的臉,啞聲說:“偶爾想我一下,好嗎?”
明微呸道:“你那麽討厭,誰要想你。”
邵臣知道她說反話,但仍然忍不住往她肩膀咬了一口。
明微笑:“用力點兒。”
邵臣倒在枕頭裏望著她,幽藍月光下,明暗交錯,美得不像凡人,長發垂腰,起伏,搖曳,晃**。
“我看見月亮了。”明微的視線落向窗子。
邵臣壓抑著喘息,啞著嗓子:“……嗯,我也看見了。”
很美。
——
次日清晨,他在頭痛中醒來,身邊的床鋪空**,沒有人在。
撐起身下床,走出臥室,發現桌上擺著早餐,明微從陽台進來,平靜地告訴他:“吃完送你去醫院,辦完住院手續我就走。”
他亦神情平靜,點點頭,手握住椅背:“過幾天我可能有事找你。”
明微詫異:“什麽事?”
邵臣猶豫片刻:“到時候再說吧。”
她不明所以,但沒有繼續追問。
早飯過後,拎著行李出門,明微負責開車,一路沉默無語。
邵臣轉頭看她冷淡的麵容,是從未有過的理智與沉著,不再像昨天那樣感情用事。
這就是他想要的結果,不是嗎?
邵臣垂下眼簾,頭依然在疼。
到醫院,她井井有條地辦理手續,送到病房,打量周遭環境,對他說:“有什麽問題隨時給我打電話。”
邵臣未置可否,隻說:“你回去吧,護工一會兒就到。”
明微笑:“你不想抱抱我嗎?”
他愣怔,下意識看了看另一床的病人和家屬。
明微知道他的性子,當即搖搖頭:“逗你的。”
說完轉身離開。
邵臣在這時伸出手,將她拉到懷裏緊緊抱住。
“回去和你爸媽好好相處。”
“嗯。”
“世界上糟糕的人很多,但可愛的人也不少,你不要悲觀。”
“我知道。”
“愛惜自己的健康,早點去做個胃鏡。”
他怎麽還記得這個?明微咋舌:“啊?不要吧……”
“一定要做。”
明微哭笑不得:“行、行,我做。”
邵臣像要把她揉進血肉裏。
“你自己在醫院乖乖的,”明微摸他的後腦勺:“積極治療。”
“嗯。”邵臣鬆開她,再抱下去就舍不得放了:“你走吧。”
明微笑笑,轉身出了病房,揚起的嘴角僵硬沉落,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麻木地乘電梯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