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明微離開後,他坐在飯桌前一動不動,疲倦地靠著椅背。不知過了多久,神色恢複平靜,靜得像死水,他起身收拾碗筷。
那姑娘隻是留宿一宿,卻到處落下痕跡,枕邊一絲長發,女士拖鞋,茶幾邊的黑色發繩,還有她換下來丟在浴室垃圾簍中的內衣褲。
邵臣通通丟個幹淨。
他沒有資格談情說愛,耽誤一個女孩子的青春。更沒資格對誰動心,這一點自己清楚,不應該鬆懈的。
今天正值周末,下午他開車去市郊的養老院探望祖父。
祖父患上阿爾茲海默症,早已不認得人。這家養老院環境不錯,24小時專人護理,配套設施成熟,也算本地最好的養老機構了。
邵臣端小凳子坐在爺爺身側,喂他吃飯。
爺爺口中若有若無叨念著什麽,仔細聽,原來在叫邵臣父親的小名。有時候他會把孫子當成兒子,講一些幾十年前的往事。
邵臣的記憶裏沒有媽媽,在他剛記事時父母離婚,母親遠走他鄉再沒有回來。高中時父親因病去世,他形同孤兒,被迫一夜之間迅速成長。
大學畢業後,機緣巧合去了尼日利亞,幾年經營,穩定下來,他原本還想把爺爺接過去,沒想到突然就病倒了。
唯一慶幸的是,多少賺了點錢,手裏的存款可以負擔老爺子晚年在養老院的生活。
至於別的,比如伴侶,婚姻,男女之情,他沒有任何想法。
明微今天被氣走,大概不會再想見他了。那麽心高氣傲的姑娘,不管對他出於好奇還是新鮮,拿出勇氣**那些話,卻被不留情麵斬斷苗頭,多可氣。
其實明微質問他為什麽對她好,為什麽給她做長壽麵的時候,他是有點心虛的。所以沒敢直視她的眼睛。
因為邵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自然而然地做了。也許情不自禁,也許無心之失,總之一切都結束了。
從養老院回去,他收到一件從加德滿都寄來的包裹,郵寄人是蒂瑪。
前幾天邵臣就收到蒂瑪的郵件,她說她又再嫁人,並且懷孕,現在的丈夫也做向導,家裏還經營一間小賣部,日子過得去,沒有理由再接受他的捐助了。
包裹打開,裏麵有一幅手繪唐卡和一串念珠,是蒂瑪去寺廟為他點燈祈福,虔誠請來的。另外還有一封信,小孩子的筆跡,用歪歪扭扭的中文問候“親愛的邵臣叔叔”,後麵表達感謝。
算起來這孩子有六歲了,宋立和蒂瑪的女兒。
邵臣朋友不多,宋立算是一個。他們高中同校,雖然不同班,但因為徒步愛好相識,也挺聊得來。
高中畢業後宋立沒有上大學,他去了尼泊爾,在一家旅行機構做戶外徒步向導,認識了當地的姑娘蒂瑪,與她結婚。
那年邵臣去加德滿都參加他的婚禮,晚上住在混亂逼仄的旅館,房間散發潮濕的黴味,牆壁一麵綠一麵紅,浴室水壓不穩,他洗澡洗到一半突然熱水變得冰涼,打電話給前台,對方嘰嘰喳喳說著本地話,壓根兒聽不懂他的訴求。
那時邵臣還留著中長發,隨性散漫,洗完澡吹頭,剛打開電吹風,“砰”一聲,插座竟然炸了,焦糊味傳來,燒塑料一樣難聞,他險些觸電。
二十歲出頭的時候脾氣還很硬,邵臣怒從中來,腰間裹著浴巾大步出門,準備下樓找旅館老板算賬。
誰知到了前台隻有一個小姑娘,剛才接電話的男人也不知哪兒去了。
那姑娘見他麵色冷冽,帶著一股戾氣走來,有些害怕,緊繃著站起身,怯怯地用英語問他需要什麽服務。
邵臣倒不要意思發火了,硬生生壓下脾氣,隻是把報廢的電吹風交給她,換了隻新的。
旅館在喧鬧街市,車流不息,夜雨嘈雜,整晚無法安睡。
清晨天蒙蒙亮時他醒來,靠在窗邊抽煙,看著濕漉漉的街道,胡**錯的電線穿行在燈牌和巷子之間,牆磚斑駁脫落,擁擠的商鋪燈火朦朧。
加德滿都並不整潔繁華,但是有一種迷亂破舊的美感,當時邵臣想,也許將來會帶心愛的女孩再來一次。
參加完宋立的婚禮他就回國了,次年再度赴尼泊爾,走ABC大環線,在加德滿都與宋立短暫地見了一麵。兩個月後聽說他出了事故,在登山時為了保護遊客被落石擊中遇難。
那時他的女兒才剛滿半歲,蒂瑪痛不欲生。
失去家裏唯一的經濟支柱,母女倆不知道今後如何生活。邵臣看著宋立的遺照,心裏做出決定,不會讓他的妻女流離失所。
六年來邵臣每月按時給蒂瑪匯款,沒有一次中斷過。
孩子一天天長大,喪夫之痛終會淡去,如今蒂瑪再婚,步入新生活,邵臣也輾轉經曆了許多,人人都要往前看、往前走,除了宋立,離世的人埋在地下,永遠年輕,永遠不變。
邵臣收起包裹,放到櫃子裏,永遠不會再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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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底,氣溫越發涼爽起來,陰沉沉的天,連續一周不見太陽,整座城市仿佛都要發黴。
王煜忽然打來一通電話,邀請邵臣明晚一起吃飯。
邵臣不太想出門,推掉了。
他比王煜大五歲,如果以年齡來算,兩人隻是兄弟的差距,可因為性格和經驗的距離,王煜在他眼中就是個沒長大的毛孩子,而他倒真像長了一輩似的。
邵臣對年輕男生的社交圈沒有任何興趣,一起去酒吧那天是個例外,王煜生日,他爸總擔心他結交狐朋狗友學壞,所以請邵臣幫忙盯一盯。
王煜不太聽家裏人的話,但是對這個遠房小叔有種好奇和崇拜,因此熱情洋溢,老是要和他拉近關係。這次也軟磨硬泡,鍥而不舍地打電話央求。
邵臣礙於情麵不好反複拒絕,最後還是鬆口答應。
“算起來高中畢業六年,居然隻辦過一次同學會,明明關係也不差,就是沒人張羅。”
王煜今天很像那麽回事,噴了發膠,穿上西裝,戴著手表和耳釘,好像還修過眉毛。整個人容光煥發,興致高得仿佛孔雀求偶,顯然十分看重這次聚餐。
雖然邵臣也不太懂,他的同學會為什麽非要把自己捎上,心下猜測是要見有過節的同學,怕起衝突,所以拉他壯膽做後盾。
不多時到目的地,聚會的餐廳開在繁華地段,也不知誰挑的,竟是一家中式院落,進去別有洞天。邵臣想起小時候看的《金瓶梅》插畫本,這兒就像畫中西門慶的府邸。
他們隨服務生穿過月洞門,來到一個大包廂,堂內正牆設有四扇花鳥掛屏,兩側木板雕刻的楹聯,底下一張長案,擺著一對青花瓷瓶和福祿壽雕塑。
包廂中央是一張厚實的大圓桌,十來個年輕人圍坐著,仍有富裕。
王煜像個交際花,一進門就張開手臂熱情地跟每個同學打招呼,聽那話語,他正是今天組局的人。
“喲,班長也帶家屬來了。”
眾人望向班長身邊的女孩,一番打趣,那姑娘性子大方,笑道:“聽說今天會來一個大美女,我挺好奇的,想見識一下到底有多漂亮。”
“現在不知道,反正當年我們開學第一周就傳遍了,六班有個大美女,好多人課間跑來走廊看她,你們記得吧?”
“怎麽不記得,我們班的人也跑到隔壁趴過窗戶,一個個笑得像癡漢。”
正聊得熱火朝天,王煜接到電話匆匆出去了。
旁邊忽然有人說:“誒,要是劉奇和周建宇今天也到場,你們猜會怎麽樣?”
“他倆?我怕鬧出人命。”
“不至於吧,這麽多年過去了,什麽仇什麽怨放不下?說不定人家早就結婚生子了。”
“你忘了當初他們有多瘋?那麽鐵的死黨反目成仇,我可真好奇,怎麽走到那一步的。”
“待會兒問問當事人唄。”
邵臣聽著他們的談話,隱約覺得不太對勁。一種忐忑的預感令人煩悶不安,他希望心裏的想法不要成真。
這時屋外庭院出現兩個人,王煜領著一道倩影從月洞門那邊過來了。
邵臣抬眸望去,見王煜像個殷勤的跟班,邊走邊回頭笑說著什麽,兩人經過走廊一扇扇雕花木窗,身影隔著窗欞忽隱忽現。
眾人紛紛屏息安靜下來,直到他們現身進入包廂,緘默仍舊持續了幾秒,氣氛詭異,不知誰率先開口打招呼:“喲,明微來了,好久不見啊。”
邵臣額角跳得有點重,她和王煜不是同班同學,根本沒有出現在這裏的理由。
明微掛著微笑,娉娉嫋嫋落座,隨手摸了摸耳垂的綠蛇耳釘。
王煜大有麵子,連忙給她倒檸檬水。
“老王說請到你出來,我們還以為他吹牛呢。”幾個性格外向的男同學聊起來:“你怎麽就答應他了?”
明微單手托腮,挑眉懶懶地:“聽說有酒喝唄。”
大夥兒笑起來。
班長女友問:“明小姐做哪一行的?”
“開了家小店。”
班長感歎:“比我們朝九晚五的自在。”
他女友似笑非笑:“想創業呀?我拿嫁妝支持你唄。”
同學們見班長表情略微尷尬,打圓場道:“哎呀,他可不是吃軟飯的人,不像我們臉皮厚,從小立誌找富婆,少奮鬥二十年。”
女生們嗤笑:“不會吧,富婆也不是瞎子呀。”
“普通人就別想靠臉吃飯了。”聊著聊著轉向明微,好奇地問:“長成你這樣是不是都沒有煩惱?不管做什麽都很容易吧?”
明微搖頭笑笑:“也不是,前幾天我跟人表白,被無情地拒絕了。”
“真的假的?”眾人大為吃驚,紛紛好奇起來,調侃道:“誰啊,這麽不知好歹,我們給你出頭!”
明微但笑不語,目光掃向桌麵,若有似無的一眼,不著痕跡掠過。
服務生進來上菜,酒水也送到。
王煜一本正經地介紹:“這是老板用古法手工製作的竹酒,用新鮮竹子開孔,注入高度烈酒,以鬆木和石膏封口。等兩個滿月之後切開竹子出釀,你嚐嚐,喝起來有竹子的清香。”
“多少度呀?”
“45。”
在座幾個女生淺嚐輒止,另外點了玉米汁。
明微倒是放開了喝,幾杯下肚,臉頰浮現潮紅,麵若桃花。酒精是成年人拉近距離的好道具,麻痹神經,釋放多巴胺,提高興致。
明微今天似乎很開心,隨性得令人意外,有問必答,有酒必飲,男人們見她如此好脾氣,索性圍過來聊天,講笑話逗她高興。
不管多爛的笑話她都咯咯直樂,頗給麵子。
剩下的人正襟危坐,大約看不慣這種場麵,麵色隱約露出幾分鄙夷。
邵臣起身離席。
他走到洗手間,站在鏡子前洗了把臉,水珠從鋒利的輪廓滑落,鏡子裏的人神色淩厲,瞳孔深如永夜。
王煜跟過來:“小叔,我還以為你走了,嚇一跳。”
邵臣沉下眼,再次打開水龍頭,轉動手腕:“解釋一下,怎麽回事。”
他指的當然是明微,王煜沒敢裝傻,摸摸鼻子訕笑說:“我、我就是在群裏提起那天遇到她,還加了微信,大夥兒以為我吹牛,我就想約出來吃個飯……”
邵臣冷冷抬眸,從鏡子裏麵無表情看著他。
王煜愈發心虛,一五一十地解釋:“明微跟我沒什麽交情,約不到,所以我就想叫上你,她才肯出來的……”
邵臣的臉色愈發冷冽,轉過身,沉沉盯住王煜的眼睛。王煜臉上的訕笑掛不住,漸漸轉為怯懦和畏懼,低頭不敢吭聲。
邵臣一秒鍾也不願多待,抬腳就往大門走,中途猶豫片刻,改變方向,折回包廂。
此時飯桌上的氛圍也變得不那麽輕鬆。
忽然有人說:“劉奇好像當兵去了,明微你知道嗎?”
微醺的美人兒咧嘴嗤笑:“誰?”
“人家為你兄弟反目,還被你們班同學揍了一頓,你就這麽忘了?”
明微置若罔聞,擺明不想搭理,那輕蔑的神態將一部分人惹怒。
“他說你騙他,到底怎麽回事啊?”
明微軟綿綿搖晃,靠向椅背,臉上是笑盈盈的模樣:“讓我想想……耍他玩兒唄,稍微勾勾手指頭,他就聽話地過來了。我隻是逗逗他,忽遠忽近,沒幾天他就魂不守舍。然後在他越陷越深的時候轉頭跟周建宇曖昧起來,挑撥兩句,他們就發瘋了,你說蠢不蠢?”
講到這裏她竟然毫無顧忌地笑起來,像是被戳中笑點,樂不可支。
桌上一陣死寂。
“你這也……太毒了吧?”
有人激起正義感,指責她說:“拿別人取樂有這麽好玩嗎?你仗著自己漂亮故意捉弄他人,害得他們兄弟反目,不覺得這樣很過分嗎?”
“就是,高中的時候年紀小,不懂事就算了,現在竟然一點反省都沒有,還笑得出來,我真是服了。”
明微依然沒有半點慚愧之意,挑眉聳聳肩:“我不知道多痛快,為什麽笑不出來?”
在場眾人麵麵相覷,大為惱火:“他們隻是喜歡你而已,有什麽錯?幹嘛這麽幸災樂禍?”
明微的目光掃過去,將每一個表情看在眼裏,嘴角上揚,目光冷若冰霜,緩緩起唇,聲音輕飄飄,但是一字一句:“本來呢,我也不認識他們,可誰讓他們兩個在群裏討論我是不是處女,還興致勃勃地意**怎麽把我拿下,跟他們玩3P。”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邵臣進來時聽見她自毀般的言辭,心髒倏地揪緊,猛一下,竟疼得十分厲害。
明微在眾人驚愕的沉默裏依舊笑著,眉梢飛揚:“群聊截圖傳來傳去,不巧被我看見了,剛好我不是忍氣吞聲的性格,報複心還很強,當然要把那兩個垃圾往死裏整啊!怎麽了,有問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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