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無人應答。
在座的一時震住,要麽回避視線,要麽抱著胳膊事不關己。班長幹咳一聲,出來打圓場:“過去這麽久的事還提它幹嘛,喝酒喝酒,今天難得聚一次,都開心點兒。”
明微冷笑。
忽然她手腕被握住,仰頭望去,撞進一雙漆黑的深眸。
邵臣緊緊扣住她,麵色沉沉,目光異常堅定:“跟我走。”
明微抿了抿嘴,沒答應也沒拒絕,來不及思考,任由他帶領自己逃離,像一種對抗,也像私奔。
他強勢起來竟然這麽不容置疑。
明微望著他英挺的眉宇,黑壓壓地克製著某種情緒,他的手掌帶一點潮熱,熨帖著她手腕那塊皮膚,五指有力地鎖住。
明微心跳很亂,從未有過的亂。她今天分明打定主意要氣他來著,為什麽要跟他走呢?天知道吧,她的思考能力已經潰散了。邵臣一言不發,徑直帶她上車,“砰”一聲,仿佛與世隔絕,窗外的街景繁華璀璨,燈牌五光十色,人群往來熙攘,多麽漂亮的世界。
他臉色沉鬱:“為什麽要這樣?”
明微腦子嗡嗡直鳴,表情卻滿不在乎,輕笑問:“哪樣啊?”
他心裏很難受:“你非要糟蹋自己嗎?年紀輕輕就不能活得像個樣?跟一群不喜歡的人花天酒地、自揭傷疤,快感在哪裏?沒有人值得你這樣,擺爛也好,墮落也好,除了傷害你自己,不會傷到其他任何人,明白嗎?”
明微嘴角抖了兩抖,心口窒息,強撐著冷笑:“關你什麽事?我怎麽活得不像樣了?就算我真的糟蹋自己,跟你有什麽關係?我就喜歡花天酒地,我開心、高興,不知道多逍遙!”
邵臣淩厲的神色露出一絲悲憫,搖搖頭:“沒錯,你一直這麽玩世不恭,用闖禍的方式吸引父母關注,但他們隻是對你越來越失望,根本不關心你內心的需求。你厭惡異性的有色眼鏡,所以玩弄他們,折磨他們取樂,當然他們都不是東西,但那些人根本不值得你荒廢大好人生。你父母失職,沒有給到正確的引導,可你早已經成年,不該拿自己的人生賭氣、報複。生活不該是這樣的,放縱沒法填補空虛和孤獨,隻會讓人陷入更深的痛苦而已!”
明微臉上又青又白,好像五髒六腑被剖開,每一寸血肉都暴露在探照燈下。那些脆弱的自尊,隱秘在最深處的渴求,無望地探向空曠處,得不到回應,踽踽獨行,不知什麽時候變成扭曲陰暗的可憐蟲……然後突然被拆穿,狼狽地攤在眼前,連個躲藏之地都不留。
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這種話,他怎麽敢說這些話?!
明微憋得眼圈泛紅,一股惱怒衝上胸腔,她狠狠瞪住他,用力攥拳:“你憑什麽教訓我?你以為你是誰?大道理一套一套,其實跟我爸一樣偽善!想當救世主呢?不記得自己上次斬釘截鐵說過的話了?又管我幹嘛?老實說吧,我今天就是故意的,你也明知道我故意作踐自己,為什麽要多管閑事?你不敢承認喜歡我,無非就是懷疑我動機不純,怕自己隻是我消遣玩樂的對象,說到底你跟那些人都一樣,打心眼裏覺得我是害人的妖怪!”
邵臣胸膛用力起伏,一時緘默不語。他已經很久很久沒這麽激烈過了,從來不吵架的人,遇到嘴皮子那麽利索的姑娘,險些掉進情緒旋渦,失掉理智。
他嚐試平靜,慢慢發動車子,開進渾濁的霓虹。
街上到處都是人,眼花繚亂,他駛入臨江一段夜路,燈變暗,視野清淨,他雜亂的感情逐漸平複,變作沉鬱的深潭。
明微還在等他回答。
邵臣看著無盡的夜幕,輕聲開口:“那次在竹青山,我朋友的家人給他做法事超度,沒想到會碰見你。”
明微抱著胳膊不語。
“他才四十歲,一年前查出肺癌晚期,很快腦轉移。”
明微不明白他為什麽講起這些。
“過去一年他積極治療,建立了互助群,和病友交流信息,相互打氣。兩個月前看上去還好好的,和正常人沒什麽差別,可是突然病情加重,人很快就沒了。”
明微望著窗外:“跟我說這個幹嘛。”
邵臣把握方向盤,手指收緊:“他去世之後,我接管了互助群,病友們讓我做群主。”
明微擰眉,一時轉不過彎,轉頭看他,數秒鍾後心跳滯住。
邵臣麵色如常:“我比他幸運,兩年前查出肺腺癌晚期,活到了現在。”
她張了張嘴,表情僵硬而驚愕:“你、你是癌症病人?”怎麽可能?完全看不出來!
“第一年我做了兩次消融手術,五次化療,三十次放療,現在帶瘤生存。如果複查情況不好,隨時會走人。”
明微愣愣地看著他。
可他卻那麽平靜,不帶一絲波瀾,似乎早已接受命運,然後自然而然地告訴她。
“我什麽都給不了你,明微,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好好過你的日子,不要繼續任性了。”
說話間車子在紫山珺庭小區外停下。
空氣安靜極了,明微臉色發白,嘴唇緊繃,一個字都說不出。
她推門下車,像犯錯的小學生那般落荒而逃。她不知道自己這些天渾渾噩噩都幹了些什麽,但此刻被一巴掌拍醒。
邵臣坐在車裏看著她倉皇而去的身影,仰頭抵住椅背,沉沉地笑起來,胸膛輕輕顫動,像苦海之水翻湧,心滿意足地將自己淹沒。
明微一溜煙跑回家,栽進沙發裏動彈不得。
她闖過那麽多禍,得罪過那麽些人,可這是生平頭一回覺得自己做錯事,冒犯了對方。怎麽形容這種感覺?類似於……良知突然被喚醒,以至於產生了心虛和愧疚的感覺……很難受,很不舒服。
肺癌晚期。
他怎麽可能肺癌晚期?
我的天,開什麽玩笑……
明微的臉壓著抱枕,呆滯的目光失去焦點,心床似午夜的海潮,千斤萬斤起伏,卻沒有一絲聲響。
她想到這段時間跟鬧劇似的,自己叛逆慣了,對抗父母,對抗同學、老師、老板,做任何事情都要順著心意,不願受規訓和約束。她對邵臣有意思,想跟他在一起,想征服他,所以就那麽去做了。
她知道邵臣不是欲擒故縱、故作姿態的人,相處過程中某些時刻她能夠感受到彼此之間微妙的拉扯,要不是男女之情就見鬼了。
明微以為他的顧慮來自酒吧那晚糟糕的初遇,她表現得過分輕佻,加上學生時代招惹的那堆破事,他一定心生警惕,不願成為別人玩弄的獵物。
然而現在才知道自己有多幼稚可笑。
也實在看低了他。
是啊,邵臣那樣的人,怎麽會患得患失地等待著被女孩子征服呢?
明微對他感興趣,卻從來沒有認真地體會過他,隻顧自己那點兒喜歡和心動。
現在好了,玩砸了吧?
她懊惱得想去撞牆。
胳膊從沙發邊沿垂下,黑糖悄然靠近,抬起爪子輕輕碰了碰,然後用腦袋磨蹭。
淅淅瀝瀝,外麵下起小雨。
她的心被打濕。
邵臣說,別在他身上浪費時間。可是她每分每秒都在想著他,一種渾濁的潮濕包裹,猶如青苔蔓延,無聲無息長滿角落。
明微的腦子又開始混亂起來,她從未處理過這樣沉重的情緒,老實講,她退縮了。
半個月而已,和邵臣相識不過半個月,怎麽也算不上深交,對吧?他幾次三番拒絕、遠離,不就是知道沒有未來,必須把她推開嗎?
明微思來想去,決定把這段時間當做一段插曲,或者直接刪除,回到半個月前的日子,一切都沒有改變,她可以繼續做回熟悉的自己,雖然擺爛,雖然孤獨,但至少不會觸及什麽生離死別……也挺好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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