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池鶴挑的這支水洗耶加,風味是白色的茉莉花香,口感活潑柔和,末尾有一點綠茶的香氣。
他抿了一口,咖啡的味道幹淨,口感輕盈,仿佛夏日午後鑽進窗台的淡淡陽光,在輕輕地跳動,活潑得他甚至有些舍不得下咽。
但下咽後又舍不得再喝一口,隻想享受口腔裏的那股清爽回甘,感覺心情也不由自主跟著明快起來。
今天的豆子果然不錯,他想。
不過喝一口少一口,每天的咖啡攝入量不能太多,他有些期待隨著溫度下降後每一次不同的口感,於是喝得極慢。
時間已經到了中午,外賣的訂單開始多起來,十二點一過,陸續有客人走進店裏,要一杯飲料,再要一份三明治或者肉醬意麵,不夠的話還可以來一份甜品,就是一頓正經的午餐。
吧台後忙得熱火朝天,池鶴的注意力全都被吸引過去,他看見那位給他煮手衝咖啡的女咖啡師,動作利落標準得像是拿尺子量過一樣,兩三分鍾就出一杯咖啡,接粉,萃取,打奶泡,拉花,她在寬敞的吧台後輾轉騰挪,有種行雲流水般順暢的美。
她很自在,很專注眼前的事,池鶴看著她,仿佛體會到了自己在寫作得非常順暢時那種酣暢淋漓的感覺。
隔壁桌有人點了一份肉醬意麵,厚實濃鬱的肉醬包裹著根根分明的意麵,看上去很誘人。
他猶豫了一下,覺得不是很餓,索性也沒有有樣學樣來上一份。
從他的位置看向門口,還可以看到門口的自助咖啡屋,這個時候店裏有咖啡師在營業,竟然還有人選擇去自助,池鶴感到相當好奇。
緊接著讓他更驚訝的事來了。
一位穿著灰色條紋休閑西裝的男士走進了店裏,直奔吧台,開口就是:“小魚,給我來一杯野鴿子。”
池鶴聽到這個名字,忍不住好奇,野鴿子是哪支豆子的名字?
但他緊接著聽到咖啡師說:“大中午就喝酒,王哥你下午不上班了?雲姐知道了會不會罵你?”
“罵個屁!”男人靠在吧台邊,絮絮叨叨地吐槽起早上去見的客戶,說對方如何如何挑剔不講理,最後說,“我吊了他一頓,愛合作不合作,我不差這一單業務。”
祝餘一邊聽,一邊從吧台下方的儲物櫃裏把東西拿出來,池鶴驚訝地看著那個綠色瓶子,野格啊,酒啊,怎麽回事,這不是個咖啡店嗎?
怎麽大中午的還賣上酒了?而且看他們說話的語氣,是很熟的熟客啊?!
難道這就是這家店的隱藏菜單?
祝餘先是萃取出三十克的濃縮咖啡,然後往雪克壺裏加野格和菠蘿汁,再倒入接骨木糖漿和冰塊,最後倒入濃縮咖啡,蓋上蓋子雪克均勻。
勻稱好看的手指抓著雪克壺一陣搖晃,最後混合好的**倒入杯子時,上麵浮著一層很漂亮的泡沫,看上去就像啤酒剛剛倒出來泡沫還沒消時一樣,顏色都好像。
池鶴恍然大悟,原來野鴿子不是咖啡豆的名字,而是野格酒。
“中午隻喝酒嗎?”祝餘將調好的酒推過去,笑著問了句。
“我給你姐發信息了,她過來再看吃什麽。”男人說完端起酒杯抿了口酒,笑道,“今天是不是豆子狀態不錯?味道比前天醇厚飽滿。”
祝餘笑著點點頭,誇對方舌頭靈,轉眼就看見池鶴正看著這邊,她愣了愣,嘴角翕動兩下,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池鶴以為是自己的目光讓對方感到被冒犯,有些抱歉地笑笑,低頭繼續看手裏的書。
書還沒翻頁,就聽到新的對話傳來。
“給你拿了點荔枝,妃子笑,吃到後麵有一點澀,還是白糖罌好吃。”
“喝點什麽?早上說請你喝咖啡,忙起來又忘了。”
“哎喲,你真是客氣,那就生椰拿鐵好了,再要一份肉醬意麵、牛肉泡菜芝士三明治和一塊提拉米蘇,對了,拿鐵多給我放點冰,天氣好熱,五月初五都沒過,怎麽就這麽熱了,也不知道下不下雨……”
“下雨好,興許能涼快點,下雨也不好,下雨就沒人來喝咖啡買衣服嘍。”
說完她自己就忍不住先笑起來。
池鶴實在沒忍住,又從書裏抬頭看過去,正好看見她臉上綻開的笑容。
安靜柔和得讓他想起剛才看她煮咖啡的樣子,像是有慵懶的風從眼前吹過,他忽然想起很久沒想起過的那些人。
穿過狀元巷路口的石頭牌坊,走進北二巷,一直走到巷尾,有一個二層的小院子,他在這裏度過了十二歲到十七歲這青春期中很重要的五年。
如今想必那裏已經年久失修,牆壁都長滿青苔,到處是陳舊破敗的黴味和灰塵。
就像他藏進記憶裏的那些年少時光。
光陰一點都不洶湧澎湃,隻有泛黃以後出現的那種意味深長。
塵埃已落定,他對過去從不留戀,所以總是對“如果讓你穿越回小時候”這個話題嗤之以鼻,為什麽要回去呢?我現在的每一天都比以前好一萬倍。
但靈感就在這個時候突如其來。
讀者想看男女主角的溫馨小日子是吧,行,他就安排他們去一個沒人認識他們的地方,開一間茶館,每天喝喝茶,跟街坊鄰裏聊聊天,聽聽別人的故事好了。
不能再多了!再多他真的不會寫!
他說幹就幹,打開手機文檔就開始寫,寫得太過投入,沒有注意到祝餘頻頻看向他的目光。
中午一點,店裏基本坐滿人,很多都是附近工作的白領,過來喝杯咖啡休息一下等下午上班的。
店裏暫時沒有新的單要做,關夏禾就說:“你們趕緊吃飯吧,我和趙姨他們都吃了。”
“我吃雞扒三文治,你們吃什麽?”祝餘一邊往廚房走,一邊問羅瀚和陳小樂。
“我和你一樣。”羅瀚應道,問她,“要配什麽喝的?”
祝餘略微沉吟幾秒,“茉莉花茶吧。”
至於陳小樂,她說減肥,要吃沙拉,祝餘就說給她做個凱撒沙拉。
從吧台這邊的廚房門進去就是麵包房,陶蕾正在檢查可頌的發酵程度,祝餘笑著問她吃飯沒有,聽說她已經吃了,就穿過旁邊的小門,進到隔壁的西廚。
負責這邊的李敬正在清洗廚具,見到她就問:“你們是不是還沒吃飯?”
平時吃飯最晚的就是他們,關夏禾和趙姨他們是到點吃,李敬是提前吃,隻有他們三個負責吧台的要到這個時候才有空。
“雞扒三明治和凱撒沙拉,菜都洗好了,我自己做就行,敬哥你洗完就去休息吧。”祝餘點頭應道。
“行,反正你做的比我做的好吃。”李敬哈哈一笑。
當初來這個上班,主要是因為離家近,可以照顧生病的老娘,本以為廚房的工作要他一力承擔,沒想到小老板其實就能裏外一把抓,招他們來純粹是事情太多忙不過來。
祝餘把兩片吐司切成小麵包塊,噴點橄欖油,又從冰箱拿出兩塊醃製好的雞胸肉,一邊把它們放進烤箱,一邊同李敬閑聊。
她問起對方的母親:“你明天下午要陪阿姨去做血透了吧?醫生怎麽說,情況好不好?”
“就那樣吧。”李敬歎口氣,他媽得的是腎衰竭,一周要透析三次,有一次是在周末,他和妻子一起陪著去,工作日的兩次,就由夫妻倆輪流請假陪同。
祝餘安慰道:“我聽說不少人靠透析都能有不錯的生活質量,也能堅持很久的,你好好給她補身體,多陪陪她,心情舒暢就好了。”
李敬說那是啊,現在家裏天天燉補湯,他兒子跟著喝,都胖了二十斤了。
“我可真服了,也沒喝多少啊,再這樣下去他非得超重不可。”
祝餘一邊笑,一邊煎好了兩個雞蛋,和幾片培根。
烤箱發出叮的一聲,吐司丁和烤雞胸肉都好了,她取出來,再把沾了蛋液的吐司片放進烤箱,這個時候先把凱撒沙拉做了。
最後又覺得烤雞胸肉自己一個人吃不完,也切了點放進沙拉碗裏跟陳小樂分享。
麵包烤好出爐,將麵包片和雞胸肉、煎蛋、生菜組合好,就是店裏頗受顧客歡迎的雞扒三明治。
祝餘端著托盤從廚房出來,羅瀚已經把喝的準備好了,包括關夏禾在內,一人端一杯咖啡在慢慢地嘬,連趙阿姨都不例外,正坐在廚房門口的吧台邊,看著在外麵自助咖啡屋買咖啡的客人。
——玻璃是通透的,可以互相看到彼此。
一個雞扒三明治切分成兩半,用油紙包著,羅瀚是年輕小夥子胃口好,吃完一整個三明治不在話下,祝餘卻不行,半個都吃得有點勉強,這還是她特地做小了的。
她看向關夏禾,關夏禾立刻往旁邊一躲:“我不餓,我是不會幫你吃的,你留著吧,吃下午茶也行。”
見她神情很堅定,祝餘隻好撇撇嘴,拿過那半個三明治慢吞吞小口小口地啃,一邊啃,一邊不由自主地又去看池鶴。
他還在低頭打字,手指動得飛快,不知道是在跟人聊天,還是在處理工作。
看來這麽多年沒見,他早就有了新朋友,新的交際圈,說不定都已經結婚了,也確實沒有什麽相認的必要。
想到這裏,她不由得有點悵然若失。
“你在看什麽?”關夏禾發現她捧著個三明治愣愣的也不吃,湊過來才發現她一直盯著客人看,忍不住問,“你認識的?”
祝餘聞聲回過神,收回的目光落在她臉上,見她臉上同樣隻有好奇,不由得嘴角一抽,搖了搖頭。
真是奇怪,怎麽他們都互相認不出彼此,偏偏隻有她,一眼就認出他來了呢?
明明他們全都變了很多,已經一點以前的樣子都找不到了。
這時有客人加單:“麻煩幫我打包三份冰美式和兩份冰拿鐵。”
一聽就是幫同事帶的,因為下午上班時間要到了。
有一就有二,陸續又有幾個客人加單,祝餘顧不上再想池鶴的事,放下手裏沒吃完的三明治,重新投入工作中。
下午兩點,來店裏午休的客人陸續離開,店裏一下就空曠許多,祝餘又空閑下來。
她靠在吧台手衝區的台邊,一口三明治一口茉莉花茶,吃得慢悠悠的,時不時裝作不經意地看一眼池鶴的方向。
聽見他的手機響起來,才響了一聲就被他迅速接起,緊接著是他刻意壓低的聲音飄過來:“……對,今天沒去公司……不了,過兩天我圖畫完再過去……”
祝餘又忍不住想,他現在是做什麽工作呢?聽起來像是設計師,是設計什麽,衣服,家居,還是首飾?
池鶴結束喬棟打來問他是不是身體不舒服的慰問電話,抬眼就看見給他煮過咖啡的女咖啡師正愣愣地看過來,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透過他看別的什麽東西什麽人。
他頓了一下,心裏一時覺得有點發毛。
emmm……有點奇怪的樣子……
但對方很快就回過神,衝他抱歉地笑笑,看上去挺不好意思的,他也就笑笑沒放在心上。
下午三四點以後,陸續又有客人到來,池鶴聽他們跟咖啡師和店長打招呼時說的話,應該是常來的熟客,點一杯咖啡,在這裏小憩一下,或是發發呆,或是看看書,大家說話的聲音都很低,音樂聲也很輕,麵包經過烘烤發出的甜香裏,一切慵懶得催人昏昏欲睡。
池鶴聽到吧台傳來對話:“天熱了,冰滴咖啡該上菜單了吧?”
“你最近水牛奶別訂那麽多,天熱,大家都不愛喝熱的了,冰咖還是用鮮奶做更好喝。”
“知道了,你要求是真多啊我的姑奶奶,晚上吃什麽?”
“看你,雲姐送的荔枝沒吃完,我拿來做個新品好不好,荔枝冰美式怎麽樣?”
“上菜單麽?”
“好喝就上,是不是得多買幾種荔枝回來試試,看哪個最合適?”
他抬頭看過去,看見咖啡師和店長正頭靠頭地商量著店裏接下來的安排,像是對感情很好的小姐妹,不由得笑了一下。
他沒有福氣能和兄弟姊妹親密無間,但卻很喜歡看到這樣友愛的畫麵。
傍晚五點半,他起身,把書放回書架,離開時看到甜品櫃上放的麵包盤,裏麵都是包裝好的可頌,兩個一包,看上去形狀飽滿色澤金黃,便也買了兩袋。
結賬的時候,他忽然聽見有人說了一句:“你怎麽又沒吃午飯啊?”
池鶴一愣,看向說話的人,是那位咖啡師,她正眉心微蹙地看過來,話確實是對他說的。
但他還是確認似的問了一遍:“……你是、在跟我說?”
關夏禾驚訝地扭頭看向自己的小姐妹,不是說不認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