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不管接下來將要麵臨怎樣的疾風驟雨, 尹新舟迅速掏出手機,拇指停留在了恢複出廠設置的按鍵上。
再見了,聊天記錄, 漫畫收藏,瀏覽器搜索記錄!現代人的社會當中並不可能留下這種紕漏——
“那不能算是他的隨身物品。”
方伯禮說:“這是他從外麵帶進來的——所有的一切都發生了變化, 唯獨這把劍還保持著原有的形態。”
接下來,尹新舟言簡意賅地聽到了一群修士將獸王五馬分屍並且分開鎮壓的“壯舉”,而在所有零部件當中, 唯獨對方手中的這一塊被消化得最為徹底。
“也就是說,在你們的設定裏, 和我連在一處的是獸王的神魂,而和他連在一起的就是所謂的劍骨。”
尹新舟一隻手撐著下巴, 發出質疑:“獸王的屍體有不斷向移出聚攏的複活趨勢,既然這樣的話,你們為什麽要讓他……”
她看了一眼蔣鈞行, 話到嘴邊改了稱呼:“為什麽要讓師兄過來?保險起見, 換個與獸王無關的人來應該會更安全。”
那不是因為有某些人一聽到消息就非要進來嗎?伯勞仙人翻了個很明顯的白眼:“因為有位德高望重的前輩說,這也是他的機緣。”
尹新舟本人不是很信玄學,但每逢考試的時候也見過同學們擺出的各種歪招。此時再去計較前來的人名單已經沒什麽意義,她看向那把劍, 小心翼翼地上手摸了摸, 指尖剛剛觸碰到劍鞘就觸電一般縮了回去——本能讓她覺得, 這裏麵封存著某種非常不妙的東西。
再加上之前眾人幾次三番對“獸王”的渲染, 她更覺得這是塊燙手山芋:“所以我們要怎麽辦?想辦法把這劍處理掉嗎?”
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材質, 常見金屬的話, 數控銑刀應該能夠解決……
蔣鈞行搖了搖頭:“強行破壞的話,興許會遭反噬——我倒是可以冒險一試, 可這而是師妹你的夢境,本就與獸王的神魂牽扯過深。”
然而拖延也不是辦法。大雨明明已經褪去,本該是天光漸明的時段,周圍的光線卻越發暗淡,仿佛是充滿電的電池在逐漸被消耗,漸漸無法支撐照明的需求。
看來還是要從與獸王有關的要素上下手。
“既然是劍,你曾經試著把它拔出來過嗎?”
尹新舟問道。
“早些年試過幾次,但都沒能成功。”
蔣鈞行在這件事上並無隱瞞之意:“實在慚愧,當初整個師門上下為了封存獸王的劍骨就已經竭盡全力,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一開始打的就是將劍骨徹底鎮壓的念頭。”
尹新舟本著學術精神又多問了幾句,得到了更加詳細的個人體驗:這種“無法拔劍”的感覺並非是指物理意義上沒有辦法將劍身從劍鞘裏抽出來,而是在這個過程當中感受到了強烈的危機感——劍鞘本身便是用於鎮壓劍骨的一重法器,而他本人則起到了近似的保險作用。
“就像是站在懸崖的邊上。”
蔣鈞行想了想:“距離摔得粉身碎骨隻差一陣風。”
這個形容過於寫意,尹新舟卻意外地理解了對方所想要表達的內容——興許以前也有人喜歡用類似的方式和她說話。
“那我們的情況還蠻像。”
她苦中作樂地調侃:“都縫了一點怪東西。”
見對方這樣說,蔣鈞行也抿著嘴唇,很輕微地跟著笑:“也對,這樣一來,總算我也有同你相近的地方了。”
*
“我一直在想,既然獸王有千萬種變化,為什麽到了新舟那兒卻一直擺出一副如此乖順的模樣——至少能夠聽從使喚。”
江之月站在法陣的邊緣,複盤起自己和她最初見麵時的情景。
那個時候的尹新舟遠沒有現在這般遊刃有餘,步履踉蹌地來到山前鎮,既說不清楚自己的來處,也講不明白究竟要做些什麽,剛剛相遇時,她還以為對方是被人販子給拐來的。
毛筆用得一點也不好,筆記像是剛剛開蒙的孩童,卻認得許多字;不懂灶火應該如何燒,手掌上沒多少繭子,看上去像是大戶人家養出來的姑娘。
大家最初將這些細節問題理所當然地劃歸於她“摔到了腦袋”,先入為主地認為尹新舟這個人就是有些性格古怪,而如今知道了那個召喚法陣的作用,方才知道每一處異常都有答案。
“我家離這兒很遠。”
陌生姑娘的臉上帶著疲倦:“不知道能不能回去。”
“現在才知道,那個時候她同我們所有人之間的距離究竟有多遙遠。”
維持夢境法陣的修士們大都已經是一副強弩之末的模樣,有些人的臉上甚至都已經戴上了明顯的灰敗,嗆咳著想要嘔出血來。隻見霞山掌門穿過人群,伸手輕輕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膀,在對方驚愕的目光當中將他換了下來。
“獸王的智識不如修士,但力量卻源源不斷,由於那千般變化的法門,它會自如化形成世人心中最為恐懼的模樣。”
隻聽她緩緩說道:“世人畏懼妖獸,因此它便是妖獸當中最為凶悍的那一個;越多的修士折戟於獸王之下,它便會承載更多「不可戰勝」的想象。”
“——我們原本都是這樣認為的。”
修士們和獸王的爭端不止一代人,隻不過他們所在的這一代付出了最為破釜沉舟的代價。掌門低垂著眼睛,清澈又渾厚的靈力汩汩流淌入陣法當中:“現在方知,它更趨向於化形成人們認知當中對於強大的設想。”
“那為何不直接變成一個搖光真仙?”
陣法當中,有人突然提出了質疑,結果所有人都神情複雜地看了過來,讓那人的聲音越來越小,最終縮著脖子重新蔫噠噠地開始工作。
——那當然是因為,搖光真仙也並非“不可戰勝”,獸王匯聚了世間千萬人的心魔幻象,自然也匯聚了無數種關乎恐懼和力量的意象。
當年他們無數人拚死一搏,也不過是將獸王打散封存鎮壓,為了避免獸王不死不滅的特性,防止其重新複活。
但是這一次不一樣。
“新舟師妹生活的地方沒有妖獸,也無人從小到大要教導著避開妖獸小心翼翼。”
張飛鶴似有所感:“所以在她心中,象征力量值得敬畏的絕非這些妖獸邪念,反倒成了可被驅使的工具。”
難怪葉同玄說這是千載難逢的機緣,大家先是舒一口氣,隨後便更覺得緊張:“可現在她已經在這裏生活了三年有餘,是否會因為見識見長而折損道心?要知道那獸王可是無孔不入,應當不止一人向她訴說過此行的千難萬險。”
每個人所提醒的要點,都會成為堵在前路上的一塊石頭,這個事實令大家又變得憂心忡忡。
“秘境當中能夠承載的人數有限,想要再送人進去提醒已不可能。”
隻見掌門撥弄了一下自己鬢角處的頭發:“但送些信息進去卻並非無從可想。”
她轉頭看向江之月,用那種看向晚輩的目光:“你同她素來關係親近,又是同時入門,如果隻讓你帶一句話給她,你打算說些什麽好?”
“……這麽重要的事情怎麽能讓我來傳信?”
江之月的第一反應就是猛搖頭,本能拒絕過後,才注意到周圍的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隻注視著自己。
“如果讓我來說的話……”
“隻能留一句話。”
一張傳音符被遞到了他的麵前:“你留一句,掌門也留一句,這便是我們能送進去的全部了。”
江之月雙手捧著單薄的一張傳音符,心中的萬千思緒要凝練到一句話裏,嘴唇上下翕動半響都沒能出聲。這個時候讓她“相信自己”顯得太過單薄,“不要畏懼獸王”又顯得強人所難。她沉思片刻,獨自一人對著傳音符低聲念了一句,隨後鄭重其事地將傳音符交到了掌門手中。
“我說完了。”
她說:“還請掌門將我的囑托也一並送進去。”
夢境當中愈發缺乏邏輯,在逐漸昏暗的天色當中,高聳的身影裹挾著一層黑霧排開建築群,從操場的方向一步步向他們走來。
“……高達或者奧特曼也是你們那邊的特產嗎?”
尹新舟目露震撼喃喃自語,雖然在黑霧當中看不清晰,但內部隱約能夠看見金屬的外甲和生物結構,造型十分挑戰大家的想象力。
“不,我們也是第一次見。”
楊醫生說:“雖說青州也有體型龐大的妖獸,但像這副模樣……等等。”
他的話語一頓,隨後發出些難以置信的聲音:“我小的時候曾經聽我娘講過類似的故事——她根本不是修士,隻是個凡人,壽元也早已耗盡,若不是今日見到,我說不定這輩子都想不起來這回事。”
踏入仙門意味著早就已經斬斷塵緣,那些童年時聽過的故事不比一場幻夢更加遙遠,卻在此時被清晰地、有些粗暴地翻了出來。
“我家住在一個偏僻的山村,她說距離村子很遙遠的地方有可怕的妖獸,它們藏在黑色的霧裏、藏在不聽話小孩子的夢裏,永無定形,悄無聲息。”
母親的描述和眼前混亂的場景並不一致,但至少有一部分要素符合:“我其實從來沒見過那妖獸的模樣,求仙這麽多年來,我也算有了些見識,知道那不過是母親用來嚇唬孩子的假話。”
方伯禮也神色一斂,他是從霧氣當中隱約暴露的尖牙利爪當中也回憶起了一些東西——自己早年被卓聞仙人撿到的時候險些身死,給他致命一擊的妖獸身上也有著類似的特征。
對於蔣鈞行而言,就更不必說。
“我們在逐漸融入這個夢。”
他說:“我們所恐懼的東西,也都會成為獸王的力量。”
“你們所描述的情況我大概能理解,但——”
尹新舟打斷了大家的交流:“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吧?如果真的想要從腦子裏麵翻出什麽恐怖東西來,我敢保證從我這兒來的危險要素絕對會比你們多很多……”
話音未落她就怔在原地,熟悉的聲音回**在耳畔,就像是有人對自己溫和的耳語。
“劍鞘裏有能解決這一切的東西。”
那聲音這樣說道。
尹新舟分辨不出來這究竟是誰在對自己說話,聲音似乎和記憶當中的哪一個人都對不上,她卻無端覺得自己和對方應該已經認識許久。
隨後是第二聲提醒,言簡意賅,目標清晰。
那個聲音說,“拔劍”。
尹新舟猛然回頭,她眼下所能找到的劍隻有一把,它正平穩地放在校醫室的工作桌上,驚人的熱度正透出劍鞘,如果再放任它繼續發熱下去,尹新舟十分懷疑這會灼傷自己的手掌。
鬼使神差地,她衝著那把劍探出了手。
她一路普普通通讀書到大學,從來沒有握過劍,此時卻熟練地並攏食指和中指,將兩根指頭貼在劍脊上,剩餘幾根手指合攏握住劍柄,這個動作仿佛已經刻入骨髓。
曾經有人教過自己這個動作,叫做“備劍”,是絕大多數劍招通用的起手式。
蔣鈞行猛然抬頭,視線接觸之際,尹新舟甚至感覺出了幾分恍然——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雖然現在回憶不起來,但他們一定度過了一段足以互相信賴的時光。
她一隻手握住劍鞘,不顧灼燙的溫度;另一隻手握住劍柄,想象當中,“劍”的形態原本就可以被賦予更多種定義。
這是那個人的本命劍,而本命劍意味著,雖然一半是獸王尚未被降服的劍骨,另一半卻連通著對方的神魂。
而他絕不會做出有損自己的事。
劍鞘被緩緩推開,灼目的光芒取代了劍身。拋去金屬劍鞘之後,尹新舟的手中幾乎沒有重量,握住這把劍似乎不比握住一根鋼筆更困難。
——這是一把沒有形體的“光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