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明鏡宗。
葉同玄端坐在法陣邊緣, 一動不動。
周圍一片沉寂,而這樣的寂靜已經持續了三天三夜。
在這三天裏,他們所苦苦維持的秘境當中一絲響動也無, 讓鎮守在周圍的人心中難免蒙上陰影。
更遠處傳來了嘈嘈切切的議論聲,而白發的仙人垂下眼睛, 沉默不語。
他手背上的皮膚皺褶,已經生出了老年斑。這是不可逆轉的衰敗,多年之前的那一戰讓他體內的靈氣像是個帶窟窿的水囊, 無論怎樣閉關修行都無法逆轉靈氣的逸散。
這是千載難逢的大機緣,可自己卻未必能夠再看到那個萬象更新的時刻。
“葉老, 一清院那邊傳來的消息,他們說……”
有個身穿白衣的明境宗弟子步履匆匆地跑了過來, 抬手附在葉同玄的耳邊講了幾句話:“——總之,他們說這夢境之法也是個試圖喚醒獸王的圈套……要不要先停下維持秘境,讓他們先撤出來?”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 但以在坐這些人的修為和耳力, 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葉同玄沉吟片刻,搖了搖頭。
“我們繼續。”
他說:“不管他們。”
那弟子“噢”了一聲,表情當中仍有擔憂,但既然搖光真仙都已經下定了決心, 他便不再多置喙, 行了個禮之後轉身離開。
張飛鶴此時正站在他們身後的不遠處, 將全過程盡收眼底。他目前負責指揮前往一清院查找證據的那群修士, 資格還夠不上在這兒維係陣法穩定, 原本打算保持緘默作壁上觀, 轉身欲走的時候卻突然被叫住。
而且還是那種稱呼晚輩的語氣。
——雖說修行一路早就已經斷了凡緣,但那一刻, 張飛鶴還是萌生出了一種詭異的、仿佛被鄰居家爺爺叫住盤問課業時候的感受。
“聽他那樣說,你覺得如何?”
葉同玄眼皮一抬:“畢竟現在在那裏頭的可是你師弟。”
“他鐵了心要去,我又怎能攔得住。”
張飛鶴扯了扯嘴角,原本還想露出相對嚴肅的表情,結果最終還是沒能忍住笑:“我這人向來想得多一些,不然師父當年也不會讓我來管這些雜事。若是我的話,斷然不會用這種鋌而走險的法子,但既然是師弟……”
他又想了想,說道:“但劍修講究心思澄淨,一往無前,這對他而言興許也是件好事。”
*
另一邊,一清院。
和那位上清仙人的對峙,在霞山派掌門親臨現場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行將就木的老者費力抬起眼皮,辨認一下麵前的來人,終於露出有些驚訝的語氣:“……啊,是你。”
額頭貼花鈿、十指染蔻丹的女修看不出年齡,一隻手輕輕扶在腰間的劍上,回答道:“是我。”
“許久沒有出關,看來這關外也並沒有太多變化。”
她望著那張與記憶當中幾乎是天差萬別的麵孔,以及周圍那一眾對自己而言頗為陌生的弟子:“百年之前便有人想方設法要走邪路,沒想到百年之後亦是如此,多少有些無趣了。”
“……對你而言,對你們而言,當然如此!”
這句話似乎終於戳中了上清仙人的痛點,顫抖的雙腿支撐著他在原地來回徘徊兩圈,將半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在那一根木頭手杖上,話語當中頗有一絲咬牙切齒的意味:“以你們的天分,若不是當初一門心思壞我的好事,怎會落得現在這般田地!”
這對話似乎又涉及到了一些獨屬於過去的辛秘,站在此處的一眾弟子們麵麵相覷,不知道是否應該回避一下,或者幹脆堵起耳朵佯裝自己什麽都沒聽到。
而掌門本人卻並沒有在這裏虛耗時間的意思,她毫不猶豫地伸手,從容拔出劍來,湛青色的劍鋒直指著眼前的靈力屏障:“若不是你當初從中做梗,討伐獸王的隊伍當中不會死那麽多人。我還以為你那個時候便已經死透了,沒料到竟然還苟延殘喘地留了一命。”
“這天地之間機緣有限,你我各爭天命罷了!獸王的力量我不用自有旁人去用,既然你沒這個打算,何必要與我為難?”
上清仙人道:“不過是消耗些壽數短淺的凡人罷了,他們的性命本就掌握在各大仙門手中,承蒙恩惠才能庸庸碌碌活過一生……你們這些人實在迂腐!”
而且鬧到後來荒唐一場,這些自詡名門正派不走邪路的仙人也都沒有落得什麽好下場——殘廢的殘廢,隱居的隱居。他充滿惡意地注視著眼前的熟麵孔,對方的長相還和多年以前一樣,看上去並無壽數之憂,但……
“以你現在的情況,究竟還能用出幾招?”
他說:“這麽多年都躲在霞山自稱閉關,不就是因為再也無法像尋常修士那樣吐納天地靈氣?從此劍招用一次便少一次,按你那性子,我還以為你要一直等到霞山大舉遭人入侵的時候才舍得拔劍。”
“原本確實是這樣想的。”
竇句章看到自家掌門似乎是笑了一下,隨後說道:“但最近聽弟子說了很多有意思的事,便突然覺得不必拘泥於此,也該出來四下看看。”
她舉起劍,雄渾的靈力附著在荊棘一般的劍身上,劃破堅固的屏障不比用刀切開柔軟的豆腐更加費力。她的劍比電光更快,比風更加靈動,轉瞬之間便直指上清仙人的眉心。
此次出山,青州的變化比自己過去的想象還要更多。
她聽說了逐漸從仙家庇護之下走出來的凡人,以及帶來這一切的、一位很有趣的新弟子。
這些源源不斷自外界傳來的新消息,讓她也稍稍放下了心。
“你是要動真格?”
察覺到對方鋒銳的劍意,上清仙人的表情當中終於帶了些驚慌:“你那劍現在每用一次都會折損壽元!你是瘋了嗎,非要動真格同我耗在這種地方——霞山的事情你不管了?”
“我看這些年他們管得也挺好。”
掌門從容回答:“凡人很好,弟子們過得也不錯,遠超我的預料。”
她的劍路像是飄渺的霧雲,令人難以捉摸;又如同驚碎夜空的雷電,轉瞬即至。
上清仙人狼狽地舉起拐杖擋住了第一招,崩潰大喊:“你就算在這裏殺了我也不會有更好的結果!我早就已經嚐試著去牽引獸王的力量,現在殺我,隻會讓那精密的陣法崩潰!”
他目近眥裂,額頭撲簌簌落下汗水,聲音顫抖著:“等了這麽多年,難道你所盼望的就是獸王的徹底複活嗎?當年你們沒能辦到的事,難道現在就能有辦法?”
“誰知道呢,說不定隻是因為當年沒有來得及殺你,現在來補上過去的遺憾。”
隻見掌門灑然一笑,單手握劍,平穩地將劍峰送了出去:“至於剩下的事,天塌下來也有高個子頂著。”
“把你送下去之後,總有後來者。”
劍光大盛,聲動雷霆。這一劍令整個一清院都為之震撼,簌簌掉落的石土碎屑當中,竇句章勉強用劍支撐起身子,撩起衣袖擦了擦眼睛:“又是地動?”
“不對,這和此前的地動帶來的感覺不一樣。”
徐望警惕道,他閉上眼睛細細探尋,未等做出什麽反應,就有別的修士提前發出驚慌失措的聲音:“是更下麵!那裏是鎮壓獸王頭骨的地方!”
“不要驚慌!”
又有人大喊:“都已經鎮壓這麽多年了,又切成了好多塊,魚被剖開了肚子還能在鍋裏跳兩跳呢!肯定是類似的情況!”
話是這麽說,但這個人的表情也不很輕鬆,緊張的氣氛在人群當中傳導,獸王的力量就像是逐漸上漲的潮水,存在感強烈到每一個人都無法忽視。而幾乎同一時間,棲衡山的琴木掉光了所有的樹葉,卓聞仙人伸手捂住口鼻咳嗽了幾聲,從樹後的陰影當中走了出來。
明禪宗中的九重高塔之下,一位和尚捂住了自己空****的眼眶;雲鏡湖無風的湖麵上,突然泛起波瀾。
所有封存著獸王屍體的地方全部都像是產生了某種共鳴一般微微活化,葉同玄沉吟片刻,派遣門內弟子嚴加看守湖底,自己則仍舊坐鎮法陣當中,紋絲不動。
張飛鶴原本還氣定神閑地站著,思考幾秒之後,又突然變色——那些鎮守獸王骸骨的地方情形都還在他們的可控範圍之內,可唯獨有一處,是照顧不到的疏漏。
“那把劍。”
他喃喃自語:“那把劍也被帶進去了——”
同一時間,某所高校的校園裏,尹新舟雙手握著濕抹布用力一擰,將裏麵的雨水擠了出來。
異常氣候似乎是伴隨著擊落在校醫院樓頂上的驚雷而消退,如今雲銷雨霽,總算是給了他們一些用於修整和調節的時機。
但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不輕鬆——涉及神魂的紛爭是你死我活的爭端,隻要還有一絲機會,屬於獸王的那一部分就絕不會輕易放棄。
“說起來,你們原本肯定不是我的同學吧?”
尹新舟看向三人:“至少楊醫生之前肯定沒當過校醫……”
他連靜脈注射的針劑都不認識!這段時間給學生看病都是靠診脈!以至於學院群裏流傳起了新的小道消息,以為學校新招了個中醫校醫。
“不錯,此前雖然也與醫術一道有所了解,但確實不太懂你們這兒的規矩……”
楊醫生如此解釋,剩下的兩個人也跟著點頭:他們早就已經過了“當學生”的年齡,來到這裏的時候甚至就連身上的衣裳都換了一輪。
唯獨有一樣東西……
蔣鈞行伸出手,觸碰了一下自己從夢境的外麵帶進來的那把劍,隻伸手一摸,他的表情就變得非常難看:哪怕是隔著劍鞘,他也能夠感受到這把劍正在異常發熱,而這是過去從來沒有過的現象——以往他也感受到過不同尋常的異動,但輕而易舉就能壓製,從未像是現在這樣,隱隱有著脫離控製的趨勢。
“怎麽了?”
方伯禮也察覺到了不對勁,投以疑惑的眼神。
“……”
蔣鈞行沒有回答,他伸手觸摸了一下劍鞘,複而又鬆開。短短幾秒鍾的時間裏,溫度又明顯升高,仿佛有什麽鮮活的東西即將突破桎梏,從這一方狹窄的牢籠裏噴薄而出。
外麵一定發生了某種變化,他想,可是在夢境當中他們又溝通不到外界,沒有辦法在第一時間得到信息。
尹新舟不明所以,隻當是夢境當中的敵人又換了一個攻擊目標,開口問道:“所以說這一次是從我們的個人隨身物品上下手?”
如果獸王的權柄精細化到這種程度……那她是不是可以開始刪除手機裏麵的聊天記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