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放一個內髒出血的病人就這樣躺在校醫室的病房裏顯然不合規矩, 但考慮到自己前一天差點被一台無人操縱的挖掘機謀殺,尹新舟強行按訥住了心中的這點異樣——按照楊醫生的說法,他的“特效藥”足夠將這個人吊住命, 興許比別的治法還要好一些。
真是這樣嗎?她的心裏又有些惴惴不安——兩天之內發生的意外比自己過去二十年遇到的都多,原本平穩走來課下的人生經驗在此時似乎都有些不夠看, 尤其是在這幾個身份神秘叵測的人麵前,更是顯出一種一戳就破的單薄。
“尹姑娘也不必太過擔憂。”
楊醫生說道,語氣當中有些電視劇裏才能見到的古怪風格:“你師兄為人向來可靠, 在霞山也是人人稱讚的可靠仙長。”
她還不是很能接受自己有這麽一個“師兄”,而據說可靠的某人發來了一張一看就有可能得破傷風的糟心圖片, 成功讓她的心再度提了起來,翻箱倒櫃地去找雙氧水。
哎, 楊前輩看著她的背影:實在是年輕。
隨後又聽了尹新舟關於“手傷需要做消毒處理”的發言,心道蔣仙師很少向別人訴苦,大驚失色地過去看了一眼:“…………”
他將原本藏在心裏的感歎大聲說了出來:“年輕人!”
尹新舟:?
她看了看對方遠遠稱不上年邁的麵孔, 心中直犯嘀咕, 中年危機竟然來得這麽早。
隻不過還沒等她吐槽,校醫院裏的老式旋轉風扇就突然折斷,從自己的頭頂直墜下來。這種畫麵堪稱童年恐怖故事,好在楊醫生眼疾手快, 抄起桌子上的陶瓷茶杯就朝著半空擲了過去, 啪嚓一聲清脆的響動, 就見那杯子硬生生將風扇擊歪, 擦著身側險之又險地落在地上。
年久沒有擦過的風扇葉片在地麵上濺起一陣揚塵。
尹新舟驚恐回頭, 就見對方還盤著茶杯的杯蓋, 衝她笑了一下:“不會以為他們二人讓我留守在這裏,是什麽都不做吧?”
他從容說道:“我們這一脈的手藝, 練的就是手腕和手指,所有的功夫都在這兒了。”
確實有些不一樣,尹新舟伸手摸了摸那電扇的殘骸,食指在布滿灰塵的扇葉上劃出一道清晰的指痕——她不禁想起了曾經聽說過的一個笑話:普通外科醫生應該不會有這種好水平,能如此出手不凡,至少應該是史詩外科醫生。
被腹誹的當事人從袖中甩出一根絲線,垂落在病患的手腕上,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夢裏的道行比我原本的水平要差出許多,沒法子算得像是過去那般精準……大概再過兩炷香的時間,這人就要醒了。”
醒來之後就可以詢問問題,尹新舟對自己的處境一頭霧水,她耐心伏案將自己的複變函數作業做掉一半,終於等到那位倒黴的患者緩緩睜開眼睛。對方驚懼般在**抽搐了一下,隨後迷茫的視線漸漸清晰,目光落在尹新舟的身上,帶著些不知所措的歉意。
“你沒事吧?”
他說:“當時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像是得了失心瘋……”
一番簡單交流過後,尹新舟他們了解到,對方是在正常駕駛的過程中突然因為“某種自己也不知道的理由”注意到了道路邊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經踩滿了油門,再下一秒就已經連安全氣囊都彈出來了。
“也不知道為什麽,那會兒心裏就隻有一個念頭,攔也攔不住……我那天也沒喝酒啊!”
司機懊惱地想抓抓頭發,一抬手臂卻發現胳膊舉不起來:“你沒事就好,嘶……我現在渾身都疼,是不是傷還沒好啊?”
其實你本來險些當場去世,尹新舟在心裏想,當物理法則和既定規則在此時此刻似乎都不那麽占據優勢地位,她於是主動忽略了這點小細節:“我沒什麽大事,就是嚇了一跳。”
又問了幾句,她們失望地發現,這個人的確無法提供更多清晰的信息——他對自己的精神狀況有著同樣的茫然,懷疑自己可能是傷到了腦袋,打算再去找個醫院做一下全麵體檢。
這是十分合理的要求,大家打算等著蔣鈞行他們回來再確認一下就放對方離開。男人帶著滿臉的歉意從**坐起來,伏在接診的長條桌前填寫自己的身份情況,尹新舟湊過去多看了幾眼,刹那之間,對方隨手抄起放在桌麵上的美工刀,推開刀刃向前一刺。
楊醫生立刻反扭住對方的一側手臂,可此人卻並沒有因此而停下,整個身軀像是蛇一般畸形扭動,握住那柄美工刀反手襲來。
隨後,那把單薄的美工刀被另一隻從身後伸來的手握住。
刀刃切進食指和中指之間的夾縫,鮮血順著手掌流淌下來,滴滴嗒嗒落在地上。
隔著一隻流血的手掌,尹新舟和那位病患的眼睛短暫對望,對方抬起頭,投以令人驚心動魄的目光——即便是度過了二十年平穩安定的時光,她也能夠意識到這裏麵包含著森然純粹的殺意。
蔣鈞行身子一側,方伯禮抄起手中的鋼管照著對方的後腦就是一擊,成功將這個剛剛醒來的病人又敲暈了回去。
“就知道還會有這一手。”
他活動了一下手腕,扯了扯嘴角:“果然不出所料。”
他將鋼管在手中上下掂了掂,而楊醫生也端起手中那個陶瓷茶杯蓋,虛虛瞄著對方的腦門。蔣鈞行瞥了一眼尹新舟的臉色,猶豫了一下,問她吃沒吃午飯,他們幾個對於這裏都不太熟悉,能不能煩請她幫忙帶四個人的午飯。
看著三人仿佛已經無形當中敲定了的態度,尹新舟站在人群當中,露出有些無措的表情,不知道是應該先為蔣鈞行的左手止血,還是表示這個將人支開的手法實在太拙劣。
他們的任務是殺死夢境當中的獸王,而獸王的形態千變萬化,既有可能長得像是挖掘機這種泛用的工程機械,也有可能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普通的凡人。
尹新舟緩緩地睜大眼睛,問道:“你們認為,那個人就是獸王?”
沒有人回答,沉默良久之後,蔣鈞行終於開了口,語氣當中頗有幾分滯澀:“於我們而言,此方夢境裏除了你我是人,其餘都不過是幻夢一場罷了。”
簡而言之,除了他們幾個算人,剩下的不過是夢境當中自然生成的NPC,動起手來甚至不需要有對著同類兵刃相向的愧疚。而尹新舟看著倒在地上的那個人,對方臉朝下一動不動,後腦勺的位置鼓起一個大包,看上去形容格外淒慘。
“……”
她停頓了一下,問:“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
夢境之外,一清院。
竇句章提著劍穿過長長的走廊,臉上仍舊掛著恍恍惚惚的表情。
這是他第一次來到一清院的內院,帶著霞山特發的搜查令牌,目標是找到這裏某位長老和渾淪派私下聯絡的實證。
接到這個任務的時候他還有些猝不及防,隨後便跟著幾大門派的弟子們來到了這裏,負責領著他們的那一位看上去表情格外胸有成竹,據說也是張監院提前布下的棋子——現在“大人物”全部都已經匯聚到了明鏡宗,留下他們來做些收尾性質的工作。
“喂,我說,你們霞山的那一位……當真同獸王有關係啊?”
走在身旁的一位修士小聲和他搭話:“聽說你之前認識這個人?怎麽樣,有沒有很可怕?”
“認識,沒有。”
竇句章言簡意賅地回答,大踏步地朝前走,心想尹新舟那人才沒有多可怕,修煉到現在還接不住自己一劍,而且打坐都會睡著,一點都沒有修士該有的模樣。
……可情形怎麽就變成了這樣?
他想不通,而霞山也有更多的人想不通。
一清院內也人人自危,有些人為了撇清嫌疑幹脆加入了他們的行列,還有人根本不相信自己門內會出現這樣的叛徒,指天戳地情緒激動地同他們吵架,幹擾了一部分搜索的進程。
竇句章在這群人當中屬於修為不上不下的類型,又由於年齡較小,很是不起眼,這反倒成為了他的優勢——他用了一張輕身符,無聲無息地穿過了建築屋內的一片白沙地,不遠處的徐望衝他使了個眼色,打手勢指向其中一棟建築物的前門。
這裏是一間相對私人的藏書室,來自於一清院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輩,之前兩起本應由他們出手的事件裏,這位前輩“碰巧”都有事沒有出現。
因而即便他有著合理的不在場證明,也成為了張飛鶴的懷疑對象。
他衝著房間內四下打了幾個探查法訣,沉思片刻之後,伸手探查向其中一麵書櫃,五指用力向一側拉開。嘩啦一聲,書櫃的背後果然出現了一道暗門:“走這邊。”
“你怎麽知道這裏有蹊蹺?”
竇句章膽戰心驚地朝前走,一隻手握在了劍上。
“話本裏看到過,還是新舟師妹推薦的那些——而且這兒的陣法布局本身就有些不對勁。”
徐望跟在他的身後,一邊走一邊四下打量。
密道由木梁支撐,前一段還鋪著大理石地麵,越往深處走就越是簡陋,撲麵而來森寒的水汽。他們用傳音符通知了在附近探查的同門,得到“很快就趕過來”的回應之後便繼續向下走去,約莫半個時辰的路程之後,閉塞狹窄的通道豁然開朗,二人在地裏窺見了一汪深潭。
潭水底部遍布著微微發光的卵石,而寒潭的邊上,坐著一位看上去已近風燭殘年的老人。
對方聽到響動之後緩緩回頭,渾濁的目光像是剛從墳墓裏爬出來一般,嚇得竇句章猛然倒退一步。
“你是什麽人?”
他皺起眉頭,壯著膽子拔出了手中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