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他們臉色脹得通紅, 因為劇烈運動和情緒激動而急劇氣喘,身上穿著各式各樣的短打衣服,上麵沾了灰土, 有些人的膝蓋手肘上還打著補丁。
看上去一點也不體麵,形容當中透出狼狽。
和周圍服裝光鮮、鶴骨鬆姿的仙人們截然不同。
可他們絞盡腦汁、互相壯膽、傾盡一切來到了這裏。
由此向前不知道多少年, 從來沒有凡人膽敢挑戰仙人的權威,就連周圍這些觀禮的修士們都是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忍不住互相交頭接耳, 議論的聲音甚至更大了些。
仿佛有風吹過遼闊的湖麵,又好像沒有。
尹新舟覺得自己的眼眶微微發熱。
楊芒握住那杆槍, 仿佛握住了自己一切的膽識和勇武,抻著脖子用力朝著自己這個方向擠過來, 隔著遙遠的距離,視線死死盯在尹新舟的身上。
“尹仙師日後若是沒有去處,我們便都同你一起!”
她說:“臨舟城若是還容不下, 我們就去大荒當中另尋去處!”
決心闖入仙門法會現場之前, 大家甚至還做出了更細密的籌謀:仙人的壽命漫長,而凡人的一生終有盡頭,他們從今往後要教導自己的孩子、孩子的孩子……踏實學習新舟先師所講道的內容,將這難能可貴的煉器之道一代代傳下去。
“沒錯!”
她的身後立刻便有凡人響應:“若是不再有仙人願意庇佑我們, 我們便要用自己的力量來回應仙師的教誨!”
吵吵雜雜, 亂七八糟。
“成何體統!”
那位主持法會的修士下意識地怒斥, 接下來還想說些什麽, 卻又被輪椅上的葉同玄抬手阻攔。
他的聲音像是水波一樣擴散, 平穩地出現在每個人的耳邊。
“明鏡宗開宗納新的規矩是, 隻要有人能夠登得上一線梯,不論出身皆可為我門弟子。”
已經不那麽清澈的瞳孔移動向楊芒他們:“今日也一樣, 即便是身為凡人,能夠闖進這戒備森嚴的法會現場,能夠影響到明鏡宗的防護法陣,就說明了你們擁有旁聽這場法會的資格。”
尹新舟注意到,他的遣詞非常克製,是“影響”而非“威脅”,是“旁聽”而非“幹涉”。
楊芒明顯還想說些什麽,但被身旁的同行者們扯了扯袖子,在帶著焦慮的表情閉上了嘴。
“那麽,尹掌門。”
他的視線又再度收回,落回到尹新舟的身上:“回到我們剛剛的議題。”
獸王的力量寄宿於尹新舟的體內,這點幾乎已經成為了仙門大派尚未公開的事實,她孤身一人站在湖心的水麵上,周圍四麵八方投射來各異的視線,讓如今已經比常人敏銳過不知道多少倍的感官如芒在背。
仙門法會的意見處理辦法和一些後世的投票製度很接近,先由大宗門提出各自的解決議案,再由全體宗門——包括一些散修和小門派去投票站隊,最終角逐出多數權重所在的一方。
如果是自己也站在觀眾席的位置,尹新舟大概會很樂意關注一些法會當中的小細節,比如表決投票的法術究竟是什麽原理,又比如腳下這片有諸多效果的神奇湖麵……可惜眼下她處在刀俎魚肉的位置上,想要保持自己的冷靜妥帖就已經要耗盡全力。
蔣鈞行就站在張飛鶴斜後方的位置,捏緊了拳頭又被對方按住,小聲給對方傳音:“要等多久?”
“還得一會兒。”
張飛鶴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不過估計會比料想當中的要快一些,那些硬闖進來的凡人幫了大忙——有些人要坐不住了。”
緊接著,是各個大宗門提出自己方案的階段。
明禪宗的思路是重新修建一座高塔,將複蘇當中的獸王——連同裝著獸王的尹新舟一起鎮壓在塔下,陷入無法再被喚醒的沉眠。
棲衡山來的代表同樣麵熟,大家都沒想到向來不問世事的伯勞仙人為什麽會親自跑這一趟,按理來說人越多他越煩,呆在這種地方一炷香不到的時間就是他的極限。
“我替別人來。”
他說,飛快地瞥了一眼站得很遠的尹新舟,背誦一般說道:“我們的想法也差不多,可以把她沉進夢裏,隻要一直能有人維持這個夢不破損,就能夠將獸王的力量困在裏麵。”
而且棲衡山在這方麵有充足的經驗,除了維持夢境比較費人以外,手法相對也很溫和。
“不過如果你們有什麽別的辦法,那也行。”
他又說:“算是我個人的意見,造個夢出來實在麻煩。”
隨後是明鏡宗,葉同玄作為尚能管事的搖光境揮了揮手,決心先跳過他,等別的門派。
於是下一個輪到霞山,張飛鶴咳嗽一聲,舉起手:“我有問題要問。”
所有人的視線都看向他。
而他隔著半座遼闊的巨湖望著尹新舟,三年多的時間在腦海當中滾滾而過。
“霞山是以劍修見長的門派,符術和術法都不算上乘,既然這些都已經有人珠玉在前,我就不提令人貽笑大方的法子了。”
張飛鶴問:“我想知道,你自己怎麽想?”
獸王的力量會給整個青州帶來災害,而雲鏡湖的湖麵又是這世上最不能撒謊的地方。
蔣鈞行幾乎要屏住呼吸,他看到尹新舟飛速看了一眼自己的方向,隨後又瞥向周圍的那些凡人,這個小動作轉瞬即逝,又鼓起勇氣般深吸了一口氣。
“姑且一問。”
她說:“如果我根本不想修仙,也不想要所謂的漫長壽元,就當個凡人的話,你們有沒有辦法把獸王的力量從我這裏剝出來,然後送我回家?”
回家。
這是個不算過分,甚至有些小家子氣的願望。
張飛鶴看向葉同玄,而對方緩緩搖頭:“話是真話,但很遺憾——”
“霞山派本就是劍修起家,此時竟然想方設法推脫責任,實在是可恥!”
就在這時,一清院的代表終於忍不住一般憤怒發聲:“此前的幾門都按照本宗門的所長提出了自己的舉措,唯獨你們先是推脫,後是敷衍!”
說完,他又迅速看向葉同玄:“我們一清院的想法很簡單,還請啟誅仙劍陣,將風險徹底扼殺!”
這話迅速得到了一眾修士的好評:省事,省心,不用長時間維護夢境,且一勞永逸。
而凡人們幾乎是立刻就警惕起來,他們端起各式各樣的武器,在一群光鮮亮麗的修士中間,甚至顯出了幾分不合場麵的可憐。
但沒人會小瞧這個——大部分人都已經清楚這這些“法器”能夠做到何種地步,而廣德禪師在武器的推廣過程當中立下了汗馬功勞。
張飛鶴挑眉看他:“迄今為止所有試圖直接擊殺獸王的行動都沒能徹底成功,眼下的搖光真仙不過寥寥數人,你難道真想要青州斷了傳承?”
“口口聲聲說害怕斷了傳承,還不是不想出手!”
那人立即反駁:“再不濟,若是連劍陣都殺不死,再來考慮名禪宗蓋座塔的法子也不遲——反正建塔肯定比布陣慢,兩件事甚至可以一起做。”
就在這時,一副事不關己態度的伯勞仙人突然打了個響亮的嗬欠:“你們一直在談獸王的處理,怎麽每人想想混淪派?真當他們是來參會的名門正派一員啦?”
“那、那當然也要處置,但肯定不是現在,眼下還是先解決最關鍵的問題——”
“真是愛捏軟柿子啊。”
他說:“也不怕沾得滿手都髒。”
“……你胡說什麽!棲衡山怎麽派了你這麽個不明事理的人過來!”
話到這裏就是要撕破臉了,觀眾席上甚至就已經有人當場掐起了訣,尹新舟心中一凜打算擇機跑路,關鍵時刻,李才良站在身後露出了笑容:“聽明白了吧?這些名門正派根本沒人考慮你的想法,他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讓你好好活著。”
危機和風險是最好的燃料,後路一寸寸斷裂的前提下,即便是再鹹的鹹魚都不得不向前,想必在生死關頭,不論對方抱有多麽可笑的想法,都不得不和獸王的力量一起成長。
“你好像樂得見到我親眼看見如此場景。”
尹新舟垂下眼睛。
“怎麽會呢?隻是如果再對這群人抱有期望,隻會一次次失望罷了,我擔心這樣反倒對您道心有損。”
尹新舟沒有心情同對方再打鋒機,時刻做好了跑路的打算,手指從袖中一探,便摸出了之前準備好的靈符——這是之前做好的備用措施之一,能夠在千裏之外讓人回到混淪派的大本營。
然而大部分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的情況下,想要施小動作實在非常困難,就在尹新舟打算破罐子破摔召喚挖掘機出來硬開辟出一條路的時候,更加令人驚詫的事情發生了。
眾目睽睽之下,平靜的湖麵上突然踏出了第二位女修,對方身披能夠隱匿身形的薄紗,手持一把彎月模樣、前臂那麽長的雕花匕首,從尹新舟的後背隻一擊就捅穿前胸。
鮮血星星點點順著刀鋒落到水中,漾起紅色的血花,而尹新舟猝不及防甚至還沒反應過來,隻知道自己手腕被人製住,甚至沒有感覺到疼痛。
熟悉的聲音貼著自己的耳朵,發出氣音。
“快昏過去!”
江之月說:“我帶你走。”
這段時間裏人究竟到哪去了!尹新舟一瞬間百感交集,但當下顯然不是抒**感的時候,她環顧四周,發揮出平生最精湛的演技,兩眼一翻頭一歪,“昏死”在了所有人麵前。
隨後一陣白光閃過,湖麵空空****,再無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