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這件事不能說沒有風險, 尹新舟對此心知肚明,但眼下她也確實沒什麽更好的選擇。
仙門各處都人心惶惶,獸王這件事又無論如何都不能出紕漏, 她和張飛鶴一樣需要弄清楚情報,至少在這一點上他們還算是利益一致。
蔣鈞行明顯還想要再說些什麽, 卻礙於身份硬咽了下去,隻剩下了明顯不讚同的目光。
“那麽我們現在開始來談談臥底的事。”
張飛鶴直接忽略掉自己師弟無聲的反對:“首先,成為一個臥底的前提條件是——要像個臥底。”
做臥底, 最關鍵的一點就是演技要到位。
尹新舟自己是個記憶不算完整的工科生,在表演這一途當中隻能說是“連入門技巧都沒有”, 她舉起手來表示,若要日日同渾淪派那群人相處, 沒什麽預先準備的話遲早有一天會露餡。
張飛鶴很是不解:“……可我聽說你之前演凡人的時候還挺像的?”
尹新舟:“……”
這個我真的沒辦法跟你解釋,大概那是因為本色出演。
“你要先弄清楚他們究竟想要追求什麽。”
張飛鶴循循善誘:“要表現得發自內心地堅信,認可, 乃至自己也要投入進去——越是如此, 渾淪派的那些人才越是會向你**實情。”
渾淪派的追求是什麽呢?
看上去追求“所有人都能夠踏入仙途”的世界,但似乎又不完全如此;似乎明麵上期望著獸王的複活,但這好像也並不能帶來什麽實質意義上的好處。
山門之外的流言四起,謠傳甚囂塵上, 一副要將人架在火上烤的架勢。尹新舟想了想, 還是點頭:“也罷, 走一步看一步, 見機行事好了。”
等到粗略的方案敲定下來之後, 尹新舟就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小院當中。這方小院目前還沒有被疑神疑鬼的修士們侵擾, 雖然霞山內部對這件事也是議論紛紛,但至少還沒有勇士敢於挑到明麵上去——張飛鶴的態度占了一部分理由, 而尹新舟自己一貫以來的好名聲占了另一部分。
三年耕耘並非毫無所獲,她看著自己的手掌心,再度意識到了這一點。
臨行之前要打點行囊,收拾自己的隨身物品,準備好自保的道具,還有用於和門派通信的法寶。
隻剩自己一個人站在房間之內的時候,尹新舟終於長出了一口氣。
張飛鶴這人,當真有點東西。
好話說盡,卻也風過無痕。
若是自己真能找到關鍵的信息,那這一次的間諜之行就是挫敗渾淪派計謀的好機會,她將會成為打入敵人內部的第一把尖刀,帶來關鍵的一手情報。
而假若自己當真“存在嫌疑”,他的這一手操作也足夠將霞山派摘得幹幹淨淨——臥底的身份隻有張飛鶴和蔣鈞行兩人知曉,若是真坐實了自己同獸王的聯係,到了該動手的那一刻,她相信對方應當也願意作為霞山派的掌事人“清理門戶”。
這個操作甚至一舉三得,解決了如今“霞山派包庇疑似擁有獸王力量的邪修”這個將人架在火上烤的議題,燙手山芋丟了出去,對方大可以兩手一攤表示“她自那之後從來沒回過山門”,規避仙門百家當中剩餘諸多門派的追責。
身在高位就注定了要有所為,尹新舟對此並不意外,隻是心情愈發煩躁——從穿越之後算起,自己所走的每一步似乎都是被命運推上了不得不選的路途,就好像不管怎樣徘徊都將踏上既定的結局,這個感覺令人很不舒服。
她不信天命,當然也不願意被卷入這場無妄之災。
收拾妥當臨出院門,尹新舟發現庭院當中坐著另一個熟悉的背影。
她並不意外。
連自己都能推理出來的情形,蔣鈞行作為張飛鶴的師弟,大概比自己反應過來的速度還要迅速。
“生氣啦?”
她拍拍對方的肩膀:“何必氣性這麽大,你瞧我都沒有生氣。”
蔣鈞行沒有回話。
師兄沒有做錯,若不是對周遭懷著多年如一日的警惕,他就不可能在霞山監院的這個位置上一坐如此多年。
可這不代表,自己就會讚同對方的判斷。
他此前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一直以來,自己的個人選擇和門派的要求都保持著高度一致,迄今為止最為破格的那個決斷便是接下獸王劍骨所鑄造而成的那把劍,可眼下的情形,卻遠不是僅靠自己一人之力便能平息的。
這是單憑劍修拔劍而無力解決的事情。
“……”
蔣鈞行答非所問:“我會時刻等你的回信。”
“不是說有直接能夠講話的法器嗎?”
尹新舟見他表情沉鬱,甚至還能開兩句玩笑:“之前都說過,在我的家鄉,這種方法叫作打電話。”
“……那我等你的電話。”
他回過頭,定定注視著對方:“屆時千難萬險,我也一定會趕過去。”
“哎。”
尹新舟應了一聲,順口吐槽:“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
“別這個表情啊,我信,我信還不成嗎!”
尹新舟看著對方垮下來的嘴角,突然覺察出這種原生態修仙環境之下培養出來的人果然和現代有所不同——明明是所有人信賴敬仰的玉衡劍仙,此時此刻卻露出了明顯的動搖。
當真一點也開不得玩笑啊。
“那就說好了,等我的電話。”
她輕輕說道:“無論我在什麽地方,你都要盡全力趕過來。”
蔣鈞行重重點頭,“我同你說定。”
隨後,他的眼前伸出了一根小拇指。對方見自己沒有反應,硬是拽過他的一條手臂,將自己不握劍的那隻拇指同她的勾連在了一起,隨後很敷衍地晃了晃:“這樣就成了。”
“這是做什麽?”
“一種術法儀式,象征著允諾說定。”
“……我從未見過這種術法。”
“那是因為你在房間待得還太少!”
尹新舟說道:“隻行走在山間野外,哪能懂得了這個?”
她伸出小拇指,在對方眼前晃了晃,又將手收了回去:“這在我們那兒才是說定的意思,效果比口頭允諾要強一些,但沒有直接簽契書按拇指印畫押那麽強——等等,不是要你立刻簽字畫押的意思。”
尹新舟一隻手捂住了臉:“哎,算了,你當我沒說吧……臨出門了,等我回來之後再同你解釋這些。”
這種文化差異一時半刻根本解釋不清楚,蔣鈞行很認真地點頭,仿佛對方要講的是什麽高深術法,半側過身子讓開了路。
他不錯目地注視著對方的背影。
良久,握劍的手微微用力。
——僅僅玉衡的修為在這件事當中是不夠的。
自己一直以來潛心習劍,卻好像總缺少一個“必須如此”的理由,而此時此刻,他卻像是剛入霞山的孩童初窺門徑一般,站在了玉衡境的天花板之前。
*
青州,臨城。
之前緊張修建的商貿街和客棧如今都已經暫停了動工,整個新城區忙忙碌碌的工作節奏也逐漸緩了下來,此前被妖獸波及的部分正在慢慢維修,可大家的心氣卻不像以往那樣高漲,甚至會有工匠一邊在房梁上打鐵釘一邊走神,險些敲到了自己的大拇指才反應過來,隨後又坐在房梁頂看向眼前亮了大模樣的新城,良久都沒有動作。
而往往這樣一坐,半天的時間就被空耗過去了。
按照過去臨城的規矩,這樣磨洋工的行為是發不足當日工資的,可如今大家卻也管不得這麽多——不止修房子的工匠如此,工廠當中的工人也經常走神,最後考慮到鋼水高溫實在危險,為了安全生產,大家一同商量之後決定不得不控製產量。
每個人都知道如今人心漂浮不定的理由是什麽。
新舟仙師自被當中帶走之後便再也沒有了消息,與此同時各種各樣的小道消息和留言倒是甚囂塵上,說仙師是“獸王凡胎轉世”的有之,說“如此危險的兵刃大量現世,天下將大亂矣”的亦有之,但凡找個偏僻一點的地方坐在茶館裏聽一個下午,就能得到各種版本五花八門的假情報。
沒錯,假情報。
當日下工之後,廠區裏的不少人便自發地湊到了一起,點起油燈開始聚眾密談。
“他們怎麽可以那樣說!當真可恨,我當時簡直想要給他們一梭子!”
楊芒姑娘恨聲說道,順手拉了一下背在自己身上的槍帶:“開槍不成,打幾巴掌解解氣也好,好端端的臉上偏生長了張嘴,成天用來造謠。”
“一梭子”也是大家這幾年才新用起來的量詞,雖然大家既不知道子彈和“梭子”之間有什麽聯係,但既然新舟仙師這樣用,大家也就順理成章地跟著如此去叫,以至於這已經自然而然成為了當地的規矩,衍生出了一種全新的單位量詞。
實際上這其中也有誤解——“一梭子”原本是指一彈匣的子彈,然而尹新舟的軍事知識並不充足,在化用的時候自然而然理解成了一發,於是連帶著此世的數量詞都發生了變動。
“楊家姑娘可千萬莫要衝動。”
一個頭發已經有些斑白的工人勸慰道:“你若是真這麽做了,那群人竟然要坐實我們臨城沾染妖邪,仙家爭鬥凡人可插不進去手,切莫要殃及城裏,大家的好日子還沒過幾年。”
“可難不成就任由他們訴說?”
楊芒反駁道:“我聽著可實在窩火!”
“自然也不能如此,但還是得想個更周全的法子。”
又有人說道:“新舟仙師費盡心力才給我們留下了這些,怎可由得他人隨意汙蔑。”
江仙人也不知是有什麽要事要辦,長時間不回城裏。一直以來,臨城都在這二位仙人的指點之下發展,二人一個負責城中經略,另一個負責法器開發,雙方像是兩根筷子一般配合默契,這兩年裏大家也都逐漸習慣了如此的生活,最近這段時間二位仙人皆不在場,眾人一時之間竟有些群龍無首。
迷茫慌亂了一段時間之後,工廠當中的工人、持槍訓練過一段時間的城防隊還有從別處聘來的城主班子終於自發地湊到了一處去,開始被迫為臨城的生計想辦法。
唯有一點非常確定,大家好不容易才能過上安定且有盼頭的日子,就沒有一個人願意再回到從前的生活當中。
凡人也能夠同妖獸有一戰之力,甚至隻要精於訓練花費心思,他們甚至還能同更厲害的那種妖獸相抗衡——此前的那場戰鬥雖然足夠危險,但也像是一把鑿子一般深深敲在了大家的心上。
竟然真的可以。
就靠棉花、黑鐵、綠礬油、硝石、高爐、工匠、彈簧、汗水與時間……僅靠這些就可以。
“總而言之,城中的生產還要繼續。”
其中一位工段長一錘定音,隨後又撓了撓後腦勺:“對了,尹仙師臨走之前所說過的那法器……叫什麽迫擊炮,誰還記得應當要怎麽用?我年齡大了,算術學得一團亂糟,實在是搞不明白這個——得有個人出來把這件事撿起來,繼續下去。”
“說得對!哪來得獸王的法寶,仙師的法寶明明就在我們這兒!總不能仙師重要的傳承就砸在我們這裏。”
剩下的人紛紛點頭響應。
“那槍還要繼續賣嗎?江仙師不在,生意不好做啊。”
“當然要賣!”
楊芒瞥了對方一眼,更大聲地說道:“要讓那群外人們也瞧瞧,我們這兒的本事——他們總不能說凡人也被施了妖法吧?”
“我們有自己的行商嗎?若是以前沒有的話,現在也應該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