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尹新舟和蔣鈞行並沒有在這附近過多停留, 眼下情形不定,還是早些回山門再做打算。
回去的路上,尹新舟的心情一直都頗好。
“你不是說不在意這些嗎?”
蔣鈞行側過臉去瞧對方的表情。
口口聲聲說著不在意, 如今聽了一個凡人的維護,卻一路上都在笑, 顯然是將此前那些人說過的話都聽進去了。一想到這裏,蔣鈞行就覺得心中五味雜陳——按理來說,他作為同出一門的師兄, 李當在這個時候站出來維護自己的師妹,可實際上這一路連他插嘴的機會都沒有, 更別說拔劍。
“很明顯?”
尹新舟問。
很明顯,蔣鈞行點點頭:“你一直都在笑。”
“不是你想的那樣。”
看著蔣鈞行的眼睛, 尹新舟意識到對方從自己的理解興許有些誤差:“那些人說的話我是真的不太在乎……但在眼下這個時候,能有人說出這樣一席話,實在是讓我覺得高興。”
陌生人的攻訐, 和與自己有聯係的人的維護, 兩者之間的輕重,尹新舟分得非常清楚。
兜兜轉轉,一路上小心行跡,二人終於回到了霞山。
守山門的弟子眼睛很尖, 一眼就看出了“變裝過後”的蔣鈞行, 語氣微妙:“仙君這是……”
這兩年的性情變化也不知道抵上過去多少年了。
隨後視線向後瞟:……原來如此。
“需要我們回去通報一聲嗎?”
其中一個弟子問道。
“暫時不用, 也別聲張。”
蔣鈞行言簡意賅:“我回去找師兄。”
“啊, 張監院也說過等你回來之後立即去見他。”
弟子立即說道, 並且撤開半步, 讓開了路。
蔣鈞行和尹新舟踏著青石板的山路回到了仙門。
瑞霞峰當中,張飛鶴坐在議事大廳的空曠長桌前, 臉上的表情有些微妙。
此前他不是沒有過懷疑——作為霞山派如今的代行監院,自己所作出的每一個決定都要為仙門負責,那麽尹新舟這個明顯的異常要素他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毫無想法,但根據對方在這三年間的一言一行,以及曾經試探過的問心手段,他又很確信這個人對霞山派乃至整個仙門沒有惡意。
但那挖掘機又確實奇詭,他修行如此多年,又時常接收來自四麵八方的消息,卻從未見哪裏見過如此模樣的法器。
思考間,就見兩個熟麵孔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張監院。”
尹新舟一拱手:“……您大概有很多問題要問?”
“也沒有很多,畢竟我猜,我想知道的大部分問題你其實也沒辦法回答。”
張飛鶴坦然:“此前我便想過,你那本命法寶有諸多玄奇之處,可惜由於種種原因實在無法打探,到了如今這個時候,反倒可以開誠布公地談一談了。”
尹新舟點頭,她並沒有“撩到本命法器是一種冒犯”的價值觀——完全可以敞開了隨便聊。
“你無法講明白自己的來處,此前對於仙門也毫無了解,符術如今的水準我很清楚,鑄劍法之類的百工凡人也可習得,在臨河鎮——不對,如今應當是臨城——大家都也已經有所了解。”
張飛鶴坐在長桌的一端,招呼眼前的兩個人也一並坐下,總結道:“所以事到如今,我隻剩下了一個猜想還沒有驗證。”
張飛鶴直視著尹新舟的眼睛,仔細觀察對方的表情:“眾所周知,有些人天生便會帶著本命法寶。這種法寶不沾因果,是天賦所得平白而來,也是旁人羨慕不得的大機緣。擁有如此機緣的人往往會在修仙一途上比其餘人走得更順遂一些,畢竟一開始便帶在神魂當中的東西總比後天煉製而成的要好。”
這也是尹新舟自己曾經被科普過的常識,她眨眨眼睛,不知道為什麽張飛鶴此時要老調重彈——她總不能解釋一下什麽叫做“穿越人士的金手指”吧。
然而張飛鶴卻說:“現在我隻想知道一點。”
“水占術的結果是你以那法器入道,也就是說打從一開始,這喚作挖掘機的法寶便同你有仙緣。你入霞山派之後,又從未參與過法器熔煉之類的事,於是大家便都先入為主地認為那肯定是你打從出生以來便從娘胎當中帶來的機遇。”
尹新舟一愣,仿佛意識到了什麽,而幾乎同一時間,蔣鈞行的視線也掃了過來。
四目相對之時,張飛鶴緩緩開口。
“——那法寶挖掘機,當真是你打從出生開始便帶來的嗎?”
“師兄。”
蔣鈞行皺起眉頭,下意識想要阻攔對方所說的話,卻被張飛鶴屈起食指敲了敲桌子:“讓她說,這件事非常重要,並且我猜,新舟道友應當不是那種不敢麵對現實的人。”
這是一個簡單的推理,而且從張飛鶴的表現來看,尹新舟也隱隱約約明白了對方所表達出來的意思。
第一,這個世界當中存在一些“打從出生以來便能攜帶著的法寶”,比如口中銜著的玉,又比如指骨當中生出來的骨笛。卓聞仙人便是如此,依托著自己的本命法寶才構築出了那場用於鎮壓獸王殘骸的不破夢境。
第二,此方世界當中存在“因果”這種聯係,優秀的高境仙人甚至能夠依托於此窺見命運的一角。因果相報天理昭昭,在修仙這一途當中,“平白無故而得的好處”和“鑽營走捷徑所獲得成果”並不一定會長久,按照現代人的理解就是“凡有所得皆有代價”。
勤勤懇懇多年如一日的修煉是代價,踏踏實實投進時間裏的汗水和淚水是代價,而倘若不願意付出這些,那麽命運自然會收走些別的東西。
世界如此運轉的話,尹新舟倒覺得很公平,而唯一能夠搶得先機的人又是極少數中的極少數,作為從現代社會當中穿越而來的“異類”,尹新舟一直都認為這是獨屬於自己的金手指。
然而。
“——那應該是不可能的。”
她說:“我故鄉當中沒有仙人,沒有妖獸,所有孩子打從會握筆開始便要學習,算學文書外語百工,卻偏偏沒有教過應當如何踏入仙門。”
而在一個科學昌明、思想唯物的世界當中,挖掘機不過是無數種工程用機械中的一種,頻繁出沒於各個建築工地,考了對應的駕照便可以開——雖說當真去開的人也是少數。
毫無疑問,她在現代社會當中的普通家庭裏長大,挖掘機並不是自己從出生開始便被賦予的寶物,大學校園裏她也隻不過是一個擁有著普通煩惱和對未來憧憬的學生。
“那麽就是說。”
尹新舟開口,語氣當中多了些無奈:“這並非是「不沾因果」的東西,而所有平白無故得來的好處,都將被收取應有的報償。”
“……”
議會廳當中一片寂靜。
蔣鈞行本就不是擅長口舌的人,此時此刻更是不知道應當說什麽好。求仙是他認知當中所有凡人的終極目標,即便自己不成,也期望能夠生下擁有仙緣的孩子,這是此世當中所有人的共同追求,而倘若突然硬生生告訴一個人“你眼前的這條路是非正之道”,不啻於是一種殘忍刑罰。
而在尹新舟的眼裏,這可以理解為突然有人告知“你中獎得來的錢財全部都是不義之財,是有一些人貪汙並轉移到你手頭的贓款”——她倒並不貪圖這個,隻是覺得頗為不爽,讓渾淪派做了筏子,之後的結果卻要自己來一力承擔,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她按了按眉心,感覺有些頭痛。
“再過一段時間,仙門當中將會舉辦一場法會,你也可以理解為大小宗門匯聚在一起的‘碰頭會’,大家會集中商量一下應當如何應付新興起的渾淪派,還有應當怎樣加固曾經封存在每個門派之內的獸王殘骸。”
張飛鶴說:“開誠布公地談,我自然是希望那妖物從此往後再也沒有複活的機會,無論我還是師弟,師父或者時師妹,但凡經曆過過去的那場浩劫,麵對這個話題就都不會有別的答案——這一點,新舟師妹你能理解嗎?”
尹新舟點頭。
“而不論你同獸王有什麽聯係,你我單坐在這裏猜是猜不出結果的,真正的答案掌握在渾淪派那裏,眼下手頭能夠擁有的信息非常有限。”
張飛鶴說:“既然已經入了山門,我自然會承認你是霞山派的弟子,可這法會真要開起來,難保會有人想要采取一些極端的法子來解決問題。”
蔣鈞行皺起眉頭,一隻手下意識地按在了劍上。
但他也很清楚,師兄所說的並無錯處——為了防止再一次生靈塗炭,那些人就連一星點獸王複活的可能性都會想要掐滅,這完全符合他對仙門大派的預期。
而作為掌門弟子,他理論上甚至不應當對這樣的決定抱有異議。
可是,可是。
“我不同意。”
他說:“真要有那麽一天,非得要從我的劍上踩過去不可。”
“那若是有朝一日挖掘機化成了獸王呢?”
張飛鶴饒有興趣地挑起眉頭:“到那時候你應當怎麽辦?”
“……”
蔣鈞行抿了抿嘴,想說屆時就算是以命相搏也要將獸王攔在劍下,可明明身為當今傳承霞山九式的第一人,他卻並沒有這樣的自信。
——那麽多開陽搖光的修士都為此付出了生命,他以玉衡境的修為,又能有多少轉圜的餘地?
“你那是什麽表情,好像下一秒就要赴死。”
張飛鶴笑了一下,於是蔣鈞行又去瞪他,虧你這時候還笑得出來——對方擺了擺手,說道:“眼下的情形便是如此,所以我有一個提案,還要勞動一下新舟師妹配合。”
他說:“你我都想知道挖掘機和獸王之間究竟存在著怎樣的聯係,而渾淪派那裏毫無疑問擁有這個答案。他們如今大張旗鼓地想要招攬你過去,這一點所有仙門都知道,既然如此,不如暫且順了他們的意思,你就去渾淪派親自看一看究竟,興許到了那個時候,方可做出正確的選擇。”
“到時候不管選了什麽,都不至於像是現在這般蒙著眼睛找不到出路了。”
這算是臥底行為,尹新舟想,而且確實是自己當下最好的選擇:“我此前誤打誤撞去過他們的一處據點,那兒可不是什麽輕易便能逃脫的場所,想要自保更是不容易……如果想要向門派內傳回信息的話,我應該怎麽做?”
“這就不用你來擔心了。”
張飛鶴笑了一下,終於露出了一整日當中最輕鬆的表情:“我自有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