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同一時間, 江之月。
她坐在一棵大榕樹下,將配劍從劍鞘當中緩緩抽出,月光投射在如鏡般的劍身上, 倒映出自己的麵龐。
糖衣炮彈,意在將糖衣吃下肚, 炮彈打回去。
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自小兄弟姐妹眾多,又是所有孩子當中最有心氣的那一個,早早便學會了同不同性格的人相互斡旋。可此時此刻自己要做的事情比過去所有莽撞的決斷都更具風險。
那些人說, 待事成之後,會贈予一把獨屬於自己的本命劍。
精鐵純鋼, 上好材料;做工精湛,神魂契合。
是所有劍修夢寐以求的畢生追求。
此時就擺在自己的麵前。
不論是成為修士之前還是之後, 江之月都時常對月練劍。童年時的理想如今終於撞進現實,雖然沒有成為名動天下的劍仙,可終歸也算是向著仙門前進了一小步——她理當為此而高興, 整個臨河鎮知曉自己童年的鄉親們都為此而感到高興, 可更多的時候,她在月色之下握著劍,迷茫乃至恐慌的情緒卻甚過喜悅。
她如今是劍修嗎?算是吧,畢竟也會用劍。
在霞山, 除非是明確了自己所選的方向, 剩下的修士就自然而然都是劍修。她同在霞山的大多數人一樣勤耕不輟地學劍, 卻也深知童年時遇到的那位過路仙人所言非虛——自己並不是什麽天賦上佳的好苗子, 能夠擠進霞山派已經算是仙門寬容, 想要憑著劍修的筋骨在山門當中搏一條出路來簡直難如登天。
踏入仙門就已經是童年夢想的終結, 可卻也是漫長仙途的開端。
靠著賺錢獲得天材地寶來提升自己的修為並不丟人,許多仙人都會有類似的做法;可親自去帶著商隊來回遊走又不像是一個“仙人”該做的事, 許多時候,她對於自己的所行所為並非毫無迷惘。
偶爾,江之月會看向另一位同門的背影。
和自己在同一天入仙門,打從一開始便能照映出清晰的入道之物,入了門以後修為的提升速度飛快,擁有滿腹不知道從何處學來的知識,似乎沒用多長時間,霞山的一切便都被這個人所改變了。
而她視自己為朋友。
當然,她還記得對方更加狼狽的一些時刻——比方說不會用土灶來燒火,弄得一臉黑漆漆的灰,眼睛卻格外明亮。那個時候她的笑容還不算多,至少沒有來到了霞山以後那樣多,最常見的模樣不過是忙碌之餘站著走神,視線飄飄忽忽停在某處,不知道在想什麽東西。
當時劉管事手下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在想什麽,隻是默認對方是個怪人,大家私下裏聊天提及的時候偶爾也會說,“像這樣同旁人有異的,興許會有點仙緣”。
“我家在很遙遠的地方。”
被別人問起來的時候,尹新舟也隻會這樣說:“非常遙遠,可我又總覺得自己不應當待在這兒。”
那應該待在什麽地方呢?有人繼續追問,尹新舟便露出一副答不上來的模樣,好像這個問題有多磨人似的——也沒說過一定要求仙,反倒是聽自己說了想要踏進仙門的誌向之後,才期期艾艾地表示也想一同碰碰運氣。
不過三年的時間,就足夠天翻地覆。
羨慕嗎?她偶爾會捫心自問。
是羨慕的。
那個人在練劍的時候從來沒有正形,霞山派所有的劍修卻都聽說過這個名字。
不僅僅隻是自己眼下手中的這把劍,甚至就連如今獲得本命劍的機會,都同對方息息相關。
……但也沒有到會因此而兵刃相向的地步,她嗤笑了一下,為自己一瞬間的動搖。
江之月消失在皎潔的月色當中。
*
考慮到比凡人漫長不知多少倍的壽數,仙人更缺乏時間觀念這點就很容易理解。
聽張飛鶴的說法,尹新舟一開始還以為他將在三日之內潛入渾淪派,一周當中探聽到情報,第二周就可以實施閃電打擊,最後趕在仙門法會之前完成一切準備工作,帶著諸多證據一並甩在仙門百家麵前。
然而實際情況是,她秘密離開了霞山派之後,發現自己連渾淪派的大本營在哪裏都不知道。
尹新舟:“……”
該不會這人就隻是想讓自己出去避避風頭吧。
隨後稍微一打聽就發現,所謂的仙門法會要在三個月之後才舉辦,這麽長的時間甚至足夠自己來一場說走就走的環青州自由行。
當時自己消失得太快,李才良也沒來得及留聯係方式,說跪就跪的態度倒是足夠好,可惜好鋼不用在刀刃上,關鍵時刻一點用處都沒有——她決心等自己成為渾淪派掌門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開除。
於是在尹新舟離開霞山之後,蔣鈞行等了一整夜沒睡覺聽來的第一條情報是——某某酒家的青瓜釀肉很好吃,如果有機會的話日後也務必來吃一次,凡人的世界瞬息萬變,若是待到老板上了年紀,興許就沒有當下的這一份好手藝了。
蔣鈞行收聽這份信息的時候恰好還在瑞霞峰,自從師兄說了這個不怎麽靠譜的餿主意之後他的心裏就一直有股氣在,幹脆去找張飛鶴比劍找茬,狠揍了對方一頓。
雖不至於打出真火,但等他們兩個氣喘籲籲地坐下來打開傳訊符的時候,尹新舟講出的第一句話就讓兩人的情緒瞬間啞火。
下一秒,張飛鶴爆發出了一連串的笑聲。
“……原來張監院你也在啊。”
符咒的效果像是開了免提,尹新舟有些尷尬地發現對麵不止蔣鈞行一人,輕咳了一聲:“方才為什麽不早說……我還沒找到渾淪派的痕跡,心想他們的修士經常在市井當中遊走,便找了個城鎮在附近逛了逛。”
張飛鶴心道,眼下這青瓜釀肉的吸引力顯然比渾淪派要大一些,不過他明麵上還是大點其頭:“我聽說了,上一次你發覺渾淪派的痕跡便是在一家菜館……看來你同這些地方還真有緣。”
“不過真沒想到,你私底下竟然會同他講這個。”
張飛鶴說:“也罷,我對凡人的飯館沒什麽興趣,你們二位慢聊,若是真得了什麽重要的信息再來叫我……嘶。”
尹新舟:……?
她問:“張監院你怎麽了?”
“今日出門沒卜卦,讓狗給咬了——哎呦!總之沒什麽大事,日後我這邊若是得了什麽和渾淪派有關的信息也會一並告訴你,門內諸事繁忙,我先走了。”
他的聲音迅速消失在了傳訊符當中。
肯定不可能真是讓狗給咬了,但尹新舟並不好奇究竟是什麽緣故。傳訊符比現代社會的手機還要單薄,就是符咒用的黃紙以特殊的方法壓合在一起,每一張上都有特定的符文組合,連接在一起形成點對點的通訊效果,尹新舟對於其中原理掌握得還不是很透徹,但這不是重點……她放輕了聲音:“你還在聽嗎?”
“嗯。”
蔣鈞行說:“我在聽。”
尹新舟覺得傳訊符的效果甚至比手機還要好,這隻中不存在電流造成的聲音失真,就仿佛對方緊貼著自己的耳朵在講話。
“聽說南邊渾淪派的活動更多一些,我打算之後再向南找一找,如果能夠碰上他們的弟子,亮明身份以後興許就能順利潛進去……不過我對自己的演技不太有自信,希望一切順利吧。”
她問:“這個符咒當中有定位功能嗎?你知不知道我現在在什麽地方?”
蔣鈞行點頭,隨後意識到對方看不見自己的動作,便“嗯”了一聲:“此前竇句章便用過類似的法器,在紙上能夠顯示出你我二人之間的距離,我會時刻保持在能夠迅速趕到又不容易被他們發覺的位置。”
什麽勞模,尹新舟下意識地想要驚歎一句,又意識到對方是為了自己才如此費心費力,調節情緒開玩笑的話此時也說不出口了:“……那便先謝過師兄。”
她說完這句話,等待著對方回答些“不必言謝”之類的客套——即便已經踏入了仙人的世界,這種擬推我讓的社交辭令仍舊不少。
然而蔣鈞行的聲音卻從耳邊響起來。
“我恨不得同你一道。”
他說:“此行這麽危險,就隻有你一個人,我恨不得自己此時此刻就在旁邊。”
“……”
尹新舟深吸了一口氣。
她確信,以傳音符如此精湛的收音效果,自己的這一聲呼吸聲也一定被對方聽了去。
撲通撲通。
是心髒跳動的聲音。
在自己的耳朵裏聽得這樣響,據說體內傳聲比空氣傳聲要來得清晰,隔著一層符紙,對方會不會也能聽得見?
“我其實也有點緊張。”
她坦白說道:“關於獸王的事,還有我記憶的事,許多問題我都弄不明白,雖然渾淪派應該會有答案,可究竟要從何找起,眼下也沒什麽眉目……不過同師兄你打過這通電話之後,覺得心裏好過多了。”
她無聲笑了一下:“下次再聯係,拜拜。”
“拜拜”就是再會的意思,蔣鈞行無師自通地理解了對方口中的含義,將其定義為一種自己沒有聽說過的方言。
放下傳音符之後,蔣鈞行注視著逐漸暗淡下去的符文,心中萌生出了一個想法。
想法轉換成行動的速度很快,他立刻回到自己的住處去裁了一刀紙,先對角折,再壓平邊線,三疊兩疊折出了一隻擁有兩條長腿的紙鶴。
隨後,他捧著這隻紙鶴去找了自己的師兄。
“……你們聊完了?”
張飛鶴問,隨後看見蔣鈞行的手:“你怎麽突然想起來要折這個——噗嗤!”
憑符飛鶴術是他的原創,甚至帶了自己的名字來命名,天底下不會有人比他對這個術法更熟悉,可眼下長了兩條長腿的紙鶴他還真是沒見過:“飛不起來的話,這倒確實是個思路,是誰告訴你的?”
隨後又立刻自問自答:“算了,猜也知道。”
蔣鈞行忽略了對方的調侃:“我想要將自己的神識憑在這隻紙鶴上,應當怎麽做?”
“……你認真的?”
張飛鶴收斂了臉上的笑容:“原本這就是隨心而動的術法,借著一口真氣來讓紙鶴隨自己心意,如果隻是這點聯係的話,紙鶴損毀對於施術者本人的損傷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可倘若你要將更重的東西附在這紙上,紙鶴遊隼所帶來的代價也要大得多。”
“這點你可要考慮清楚。”
“我考慮過。”
蔣鈞行言簡意賅地點頭:“如此便好。”
“你……哎!”
張飛鶴看著對方的表情,誇張歎氣:“我早知道你坐不住,隻是沒猜到竟然連十二個時辰都沒堅持下來——也罷,修行的年頭長一些,總比剛入門沒多久的青瓜容易明事。”
他從蔣鈞行的手中取過那隻紙鶴,重新展開之後,又用靈氣劃破對方的食指,借了一點血在紙麵上重新描畫。
“這樣可以讓你的神識潛進去一段時間,切記每隔一個時辰就要中斷休息一會兒。”
張飛鶴說:“而且由於你的視覺被連在了紙鶴上,停在霞山的本體最好用上這個……”
他從乾坤袖當中翻來翻去,最後找出來一條上麵描著暗金色花紋的布帶:“拿去遮眼睛,不然的話容易頭痛。”
蔣鈞行點頭,又說:“還有一件事。”
“什麽?”
“我這紙鶴飛不起來,還得你用術法將我送過去。”
“噢,這不成問題,送個活人非得搖光仙人不可,送張紙倒是輕輕鬆鬆。”
張飛鶴點頭,隨口回答。
“還有一件事。”
“……又怎麽了?”
“你消息要靈通些,知不知道凡間有種叫做鮮花餅的吃食?如果知道的話,應當去哪裏買,或者怎麽做?我曾經聽師妹提過一次……”
張飛鶴食指和中指並攏,按住眉心:“住口!”
他說:“你把我念咒的思路都打亂了!”
蔣鈞行:“……”
他滿臉譴責地看著對方。
自己說的話顯然是沒問題的,而師妹的介紹顯然也毫無毛病,那麽最大的問題顯然就是師兄本身,還是因為他實力貧弱,才總會出這種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