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陌生女子的聲音在腦海內毫無預兆地響起, 展昭瞬間警覺。
他麵上不動聲色,實際上卻渾身戒備蓄勢待發。
尤其是在發現展母並沒有察覺到那道女子聲音後,展昭當即便調動起自身的全部五感, 竭力尋找說話之人, 同時暗中分析著對方話語中的含義。
南俠自然聽到了那女子對自己的直白誇獎。倘若是平時, 他大約會有些麵紅耳熱。
但在敵我不明之際,南俠展昭是極為冷靜且理智的。他隻把那些熱情的稱讚當做是一種擾亂心神的戰術, 繼而更加沉著鎮定。
就在展昭全神貫注地感應並尋覓說話之人的隱藏位置時,毫不知情的展母望著更加“木愣愣”的兒子, 心中憂愁不已。
她剛剛調侃展昭“老成又沉悶”,隻是故意激將罷了, 其實內心深處並不覺得自家孩子當真是木訥無趣的。可如今、如今瞧著沉默不反駁的兒子,她倒是真的開始擔心了。
“昭兒,你是怎麽想的?”展母放柔了聲音,關切地打量著展昭。
“娘, 姻緣之事本就強求不來,”展昭垂下眼眸,狀似不經意地把手按在巨闕劍上,一邊暗中戒備一邊緩聲說解釋道, “兒子暫時並沒有成家的打算。且緣分天定,未來之事到底會如何, 兒子也說不準。”
展母又一次聽見兒子的推托之詞,卻沒有像之前那樣無奈煩心, 概因她今天已然有所收獲,就是發現兒子其實並不是真木頭,而是動心卻不自知。
“既然動心了,那應該很快就能察覺到了,”展母樂觀地想著。“昭兒也不是真的不解風情,隻是之前不曾經曆過感情之事,所以才反應得遲鈍些。我且再看看,也別太早點明他的心思,免得最後弄巧成拙。”
想罷,展母便又像以往那樣催促了幾句,而後才語氣自然地轉換了話題,詢問起展昭的旅途見聞和江湖上最近發生的趣事來。
展昭都一一答了。但因為大部分心神都集中在尋找那道聲音的來處上,所以他的答案就比較簡練,並不像以往那樣娓娓道來。
展母聽過之後,倒是沒有認為兒子是在敷衍自己,隻當他趕路累了,此時正在強打精神,便連忙止住了話頭,揮手讓展昭抓緊回自己的院子洗漱休息。
而展昭此時卻因為始終沒有尋找到聲音的來處而疑慮重重。於是,展母一開口讓他去休息,他便順勢點了點頭,並做出略顯疲憊的模樣朝著展母施了一禮,隨後就起身離開了展母所在的明雲軒。
但是,離開明雲軒的南俠並沒有立刻回轉自己的住處,而是先沿著蜿蜒小路繞著展母的住處轉了一圈,之後又在庭院前的梧桐樹下靜靜站立了好一會兒。直到他確認展母這裏確實沒有隱藏的危險人物後,才提著巨闕劍一路不緊不慢走遠了。
南俠此時看似眉目平和自若,其實心底全是不解與驚疑。
他從來不是自大狂傲之輩,但也不會妄自菲薄。展昭對自己的武學修為有著比較清晰的認知,因而也十分肯定,倘若誰能像剛剛那樣將聲音單獨傳入他耳畔,並且不讓他察覺到任何行蹤線索,除了妖鬼神魔外,就得是“湘姑姑”那般武功臻於化境的絕頂高手。
“但是妖鬼神魔的話……”展昭從百寶囊中取出一枚驅邪避凶的符籙,思索道,“這枚符籙是湘女俠所贈,說是特意請李仙姑繪製的,為的就是以防再有類似阿花那樣的狐妖鬼魅‘不請自來’。而之前我在山中古廟內避雨時,也確實感受到了這枚符籙對山妖鬼魅的震懾。但今日那女子出聲說話時,這符籙卻全無反應。”
暫且排除掉了玄奇異數的可能,展昭又凝神暗猜那說話女子是不是武功高絕之輩?
但他考慮片刻後,終究在心裏輕輕搖了搖頭。
南俠思忖,倘若對方當真擁有那般強大實力,無論想做什麽自己都阻止不了,委實沒必要這般藏頭藏尾暗昧行事。不過,也不排除高人喜歡不按常理做事的可能……
展昭心事重重地回到了住處。一進門,便發現家仆已經為他準備好了溫度適宜的洗澡水和幹淨舒適的換洗衣物。
他望著窗明幾淨的房間和熟悉的擺設布置,饒是此刻有再多心事,也忍不住放鬆地呼了一口氣。
仆人們魚貫離開後,展昭便將巨闕劍放在桌上,而後抬手解開腰封並脫下了外袍。不過,當他準備繼續脫去裏衣時,忽而動作一頓。
“差點兒把你忘了。”展昭含笑低聲自語。
他停下脫衣服的動作,回手拿起巨闕劍掛在屏風上,隨後自己則轉身走到了屏風的另一麵,繼續做沐浴前的準備。
展昭之所以要在換衣洗澡時隔開巨闕劍,是因為他始終記得那些屬於明瀟的前世記憶。
——既然巨闕劍有靈,那有些事就得注意一些。
與此同時,坐在巨闕劍小空間裏的裴湘放下了蒙在眼睛上的手。
她心道,這展昭倒是和當初的明瀟道士同樣講究,每當做洗澡更衣這般的私密事時,都會特意把巨闕劍放在容易抓取卻又分隔開的地方。
裴湘並不知道展昭在夢裏見到了一些前世片段,因此便以為這樣的巧合是同一個靈魂的緣故,不禁覺得十分有趣,並且非常值得認真觀察記錄一番。興致一起,她便對接下來需要時常待在小空間內這件事沒有多少抱怨之意了。
聽著屏風之後漸漸響起的嘩啦啦水聲,裴湘很正直地收攏了四散的神識,嚴格要求自己不往屏風對麵探看。
可是這樣一來,裴湘就覺得四周的所有聲音都顯得格外清晰起來:連串水滴掉落水麵的撞擊聲,暖風穿窗而過拂過散落衣物的摩擦聲,院子裏鳥兒站在枝頭啾啾歡歌的啼鳴聲,以及那些隱藏在迷漫水霧中的平穩呼吸聲……
其實,若是裴湘此時願意放開意識海中的層層防禦的話,她大約還會聽見展昭的心聲,就像展昭之前可以清晰地“聽”見裴湘的想法一樣。
巨闕劍上次升級時陰差陽錯地為他們兩個建立的“心音”連接,並不是單方向的,而是雙方相互的。
然而,裴湘即使失憶了,也會下意識保護好自己的靈魂本源意識,不讓未知力量隨意接近。所以,在她沒有明確意識到“心音”的存在並確定這股力量完全無害之前,她的自我保護力量會一直下意識地拒絕“心音”。
相對的,沒有修煉過的展昭則無法完全屏蔽“心音”力量。隨著這股力量的漸漸增強與日益穩定,他也從僅能模糊感知裴湘的一些想法到現在可以清晰聽見她的心聲。
當然,展昭並不能通過“心音”獲知裴湘的所有想法。一來,是這股“心音”力量並沒有那樣強悍無敵,二來還是因為裴湘靈魂深處的自我保護。
在防止“外敵”侵擾的同時,這層層保護屏障同樣也在保護裴湘的所思所想。
因此,隻要不是裴湘潛意識地想對展昭說的話或者她強烈釋放出的情緒,“心音”便無法把她的所思所想完完整整地“告知”展昭。
而此時的展昭在初次聽聞了裴湘的聲音後,驚疑之下便開始四處尋找聲音的來源,還不曾從自身身上尋找原因。
待到沐浴之時,展昭才再次靜下心來並慢慢回憶裴湘的那些安慰言語,終於後知後覺地悄悄紅了耳朵。
說實話,南俠走南闖北多年,也知曉自己的長相模樣不算差,偶爾也會得到一些女子的含蓄示好,但是……他還不曾聽過這樣直白熱情的誇獎。
當然,如果隻是一些稱讚的話,展昭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感到微微赧然。
當時的南俠因為戒備警惕的原因沒能夠細細探究自己的情緒變化。可如今獨自沐浴之際,他再次認真回想起之前的場景,便不得不承認,那些稱讚的話正好緩解了自己當時的鬱悶心緒,讓他下意識地就覺得自己被安慰到了。亦或者說,自己確實因為那女子反駁母親的話而鬆了一口氣。
就好似——他特別希望自己是某個姑娘中意的良人。
“怎會如此?”展昭歎息一聲,撩起熱水撲在臉上,試圖讓自己清醒正常一些……
展昭之後又在家裏停留了十多日,每日除了陪展母說話聽戲賞花喝茶外,就是讀書習武練字。展家家境殷實人口簡單,並不缺仆婦使喚,因而展昭的日常起居被照料得十分周到舒坦。
裴湘也因此見識到了這位南俠的另一麵,和行走江湖時簡單樸素的日常生活習慣不同的是,歸家後的展昭把日子過得很是雅致悠然。
當然,裴湘也沒有一直待在巨闕劍中圍觀展昭的生活,她偶爾也會短暫地離開小空間到外麵四處轉轉。
不過這樣的次數並不算多,因為展昭幾乎是時時攜帶著巨闕劍的,這就給裴湘的行動帶來了很多的不方便。返回時還好,她隻要心念一動就能回歸空間,可是外出時則要麻煩許多。
這天,裴湘在附近的山上看完日出又和猴群幹了一架後,高高興興地返回巨闕劍內。隨即她便發現,展昭此時也不在家中宅著了,而是跑到了山野當中。此刻正坐在樹下和一位長胡子老和尚對弈。
裴湘環視四周,發現這裏是一處青鬱山穀。鳥語花香,秀麗清新,三麵環山,一側有水,唯有東南方向有一條陡峭石階小路隱約通往外麵。
“這地方倒是清淨隱蔽。”裴湘心道。
打量完四周的景致,裴湘的注意力又轉到了棋盤之上。這還是她第一次親眼見到展昭同人對弈,不由得十分好奇,因而也看得非常認真投入。
說起觀棋這件事,有一句流傳頗廣的俗語叫“觀棋不語真君子”。由此可見,除了看人下棋不說話的真君子外,這世上還有不少人在觀棋時是十分喜歡說話的,總有人會忍不住議論插嘴指點評價。
裴湘覺得,自己失憶前肯定是個從不多言多語的優秀觀棋者。可是她現在就沒必要如此嚴格約束自己了,畢竟誰也聽不見她在巨闕劍裏說的話。
於是,旁觀棋局漸漸入迷的裴湘就徹底放飛自我了,她蹲在小空間裏目不轉睛地盯著棋盤,同時嘀嘀咕咕地不時發表一下自己的看法。
好在她並沒有那種喜歡指導旁人下棋的習慣,發表的各種看法也都是說給自己聽的,或者隻是純粹感歎一下每一步棋的好壞。因而展昭目前還能一無所知地清清靜靜地對弈。
差不多傍晚的時候,展昭放下手中的棋子,覺得今天這棋下的差不多了,便準備起身離穀去吃些東西。
可正在興頭上的老和尚哪裏願意讓展昭離開。他剛剛連輸兩局,十分希望再來一局轉敗為勝,便一邊念佛號一邊拉著展昭的胳膊要求再下一盤。
展昭經不過老和尚的挽留勸說,隻好再次坐下繼續對弈,不過心中卻有些無奈。
他暗道,慧明的棋風依舊過於和緩,又太計較局部得失,若是自己今日不讓讓他的話,就是再下一天一宿,結果還是一樣。
新的棋局開始了,然而裴湘這時候卻沒有多少興趣繼續旁觀了。她無精打采地打了個哈欠,在心裏對展昭懶洋洋地說道:
“實在沒必要再來一場的,慧明師父的棋力不算差,但也比不過你。他有些過於計較局部得失了,還有些拖遝。倒是你的棋風頗有些‘外柔內剛’的感覺,一開始潤物細無聲,不動如山,中後期卻喜歡毫無征兆地出險棋殺招,一招製敵,果決強悍。哎,隻要你不放水,就是下到明日傍晚,慧明師父他還是贏不了你的。”
正要落子的展昭動作微頓。
他迅速抬眸看了一眼對麵的慧明和尚,發現他一無所覺。而據展昭所知,慧明和尚並不是普通的出家人,而是有些修為神通的,也曾超度過冤魂、鎮壓過厲鬼。
南俠又摸了摸胸口處隨身攜帶的符籙,也未感覺到這符籙有什麽特殊變化。
展昭緩緩落子,同時狀似不經意地望向山穀的唯一入口處,並未在那裏看到任何人影。
而已經在這個山穀裏停留了一整天的展昭可以確認,這山穀中除了他和惠明和尚外,絕對再無第三人了,那麽……
“非人,非鬼神妖魔。”展昭眉頭微蹙,目露沉吟,“倘若不是外因,那是我自己的緣故?剛剛那些話——其實與我所思所想差不多。還有上次那番及時響起的勸解安慰……”
想到那些仿佛說進自己心裏的溫軟笑語,再想一想那聲音剛剛評價自己棋風的表述,南俠不由自主地抿了抿唇。
他無法完全否認那些誇獎的真實性,但也不好就這樣毫不謙遜地坦然接受。
“所以……這女子的聲音,到底由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