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名字的完整回歸, 讓裴湘周身激**縱橫的劍意更加純粹淩厲,也更加凝練深沉。她沒理會不遠處兩位判官的高聲提醒,而是抬眸朝著巨闕劍所在的方位深深看了一眼。
縱然裴湘此時隻是記起了自己的名字和對人族的認同感, 但並不妨礙她認清自己和巨闕劍之間的真實關係。
裴湘的直覺告訴她,先前一定發生了某種意外,讓她不得不寄居在一柄寶劍之內。她並不是所謂的劍靈, 也不是依托巨闕劍而生。雖然經過千百年的共存,她和巨闕劍之間已然產生了緊密的聯係, 但她的靈魂本源始終屬於人族。
“道友!紅衣道友!”
“道友, 莫要擾亂人間秩序, 快些收回劍意……”
黑紅二判的聲音終於傳進裴湘的耳畔。
她側首望去,就見兩位判官各自手持著判官筆,皆一臉緊張警惕地瞪著她,仿佛她下一瞬就會變成屠戮人間的魔頭。
“無需緊張, 二位大人,我隻是有些激動罷了。”
裴湘展顏一笑,說話間翩然轉身,從容而隨意地盡數收攏了四周鋒銳冷森的劍意,旋即又語氣柔和地繼續說道:
“還未恭喜二位大人喚醒李娘娘之魂魄,至此一切重回正軌。如今, 我與二位大人的交易也算是達成了。”
裴湘笑語嫣然, 比之前單純作為劍靈時溫婉和善了數倍。她款款走向兩位判官,在身後重新變得明麗晴朗的湛藍天空的映襯下,更是顯得眉目如畫,風姿綽約。
麵對這般美人的緩緩靠近, 黑紅二判卻都不約而同地後退了一步, 眼中的警惕之色也更加濃鬱。
這兩位地府官吏同時暗道, 倘若之前的紅衣女子是一柄鋒芒畢露的寶劍的話,那此時的她不僅是冷硬凶煞的利器,還是掌握了利器的人。
——當人與兵器合二為一不分你我時,其危險程度絕非隻是翻了一倍而已。
意識到這一點,黑衣判官和紅衣判官無奈地對視了一眼。兩人怎麽也沒料到,隻是讓這位查無來曆的異數魂魄當了幾年的李娘娘,又讓她稍稍吃了些苦,竟然就使得對方有了如此大的改變。
“同喜同喜。”紅衣判官對著走近的裴湘客氣一笑,一邊暗自戒備一邊寒暄道,“也恭喜道友修為更上一層樓。待我等忙完這‘狸貓換太子’一事,定然要請道友再去我陰陽寶殿做客。屆時我等品茶論道,互相切磋,豈不是美事一樁?”
聞言,裴湘含笑點頭,也跟著說了些寒暄客氣話。
她倒是不太清楚黑紅二判心中的震驚與疑惑,但她能察覺到兩位判官如臨大敵的緊張感。
對此,裴湘不解地眨了眨眼,心道他們不是早就知曉她的實力深淺嗎?縱然此時的自己在境界上有了小小突破,也不至於被如此慎重對待吧?
這就是所謂的“當局者迷”了。
裴湘回憶起名字的刹那,便自然而然地找回了她本性中更多屬於人族的特質。也正是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特質使得兩位判官下意識變得小心翼翼,莫名覺得此時的紅衣女子更加難以對付了。
可對於裴湘本人來說,這些都是她本來就擁有的,再次顯露出來便如同呼吸般自然,根本不會讓她格外注意。
再者,她自認為自己做人時有諸多優點,總體而言算是個非常好的人,再具體些形容,就是她人美心善正直開朗。這樣的她,怎麽會什麽都沒做就引起旁人的忌憚與防備呢?
“因此……問題一定不是出在我身上。”裴湘理所當然地想著,“莫不是他們兩個對我做了什麽虧心事,所以才如此緊張?”
心底有了疑惑,裴湘的笑容就愈加溫和無害。她眼波輕轉,一邊默不作聲地打量著黑紅兩位判官,一邊琢磨著雙方往來產生的所有交集。
“我的命數不在陰陽寶殿的命數寶冊上,所以他們動不了手腳。那麽,是展昭那邊的姻緣契機不對勁?”
就在裴湘思緒飛轉之際,破窯裏的李娘娘漸漸轉醒了。她斷斷續續地咳嗽了幾聲,繼而摸索著翻身坐起,臉上全是困惑神色。
這位李娘娘醒來的動靜打斷了裴湘和黑紅兩位判官之間的隱約僵持。
黑紅兩位判官雖然從裴湘那裏感受到了更大的危機感,但說到底,這隻是他們身為修行者的警覺。在對方並未表露出動武意圖的前提下,他們也沒必要憑白樹敵。因而破窯裏的李娘娘一清醒過來,他們就趁勢收起了手中的武器,然後匆忙施禮離開了。
裴湘望著兩位判官急匆匆奔向破窯的背影,黛眉微挑。
她暫時按下心頭疑慮,暗道來日方長。
當務之急是,她需要盡快返回巨闕劍內並再次加固自身和巨闕劍的聯係。尤其是在巨闕劍經受萬年陰陽靈水淬煉與蘊養的過程中,她最好能做到不遠離巨闕劍的劍身。這樣的話,無論是對巨闕劍還是對她來說,都是非常有益處的。
——
裴湘返回巨闕劍內的小空間時,展昭已然返回常州府武進縣的家中。
老管家展忠見自家少爺突然歸家,且一副風塵仆仆的模樣,便一路念叨道:
“官人這是從何處返回?家中且無急事呀,怎生如此奔波趕路?半月前收到官人書信,說是還要在外閑逛月餘,不想今日又突然返回了。哎,官人的書房還未打理呢,晚些時候老仆便去取鑰匙開門。官人,你總是這樣四處遊山玩水,也不在家理事,也不娶親,哎,這將來可如何是好?”
對於老管家展忠的念叨囉嗦,展昭是一貫包容的。此時聽老人家說了許多話,心知他也是為了展家好,便好脾氣地笑了笑,接著簡單解釋了自己臨時改主意的緣由。
原來,展昭之前接到裴湘信函,告知近日要閉關一段時間潛心練武。待她恢複如初之後,便會離開草州橋一帶四處遊玩。因此,裴湘在信中叮囑展昭,此後無需再往李仙姑處寄信了,等她確定了新的通信地址後,就給展昭家中寄信並告知詳情。
展昭讀過裴湘的來信後,既為她即將康複而感到喜悅,又有些隱約擔心兩人會有很長一段時間失去聯絡。
經過幾年的信件往來,展昭已然習慣了和裴湘分享生活見聞和旅途樂事。此時猛然一中斷,他竟頗有些無所適從之感,之後再按照原計劃遊山玩水,不知怎麽就提不起精神來了。他在湖光山色間興致缺缺地逗留了兩日,便啟程歸家了。
此時的展昭自然不會對老管家仔細描述自己的心緒起伏,或者說,連他自己都沒怎麽鬧清楚心情變化的真實原因。
他一邊往內院走一邊對展忠解釋道,此番突然提前回來,是怕錯過了友人的書信。
老管家聽罷,又埋怨道:
“官人總是這樣行蹤不定,耽誤了多少正事哩。好在官人武藝高強,外出行走也不至於被歹人傷了,否則老夫人在家中該多懸心……”
伴著展忠的念叨,展昭一路來到展母所在的院落。
到了此地,老管家總算不嘟噥了,讓他耳邊得了片刻清淨。隻是在見到展母後沒多久,展母就提起了展昭的婚事問題,隨後又委婉地詢問了兒子的身體情況。
展昭:……
展昭隻好再次解釋了一遍當初的誤會。
大多數情況下,展母其實是非常相信自家兒子的,但是此事委實有些特殊,她難免會多思多想,尤其是展昭這幾年一直對婚事避而不談。
展母了解自家兒子人品,心知他做不出耽誤別人家無辜女孩兒終身的糊塗事。所以,隻要展昭點頭答應成親,就能證明他確實是非常健康的。但偏偏他總是說自己心思未定,且常年在外遊曆,並不適合娶妻成家。
母子二人再次就展昭的婚事討論了幾句。展母見兒子還是拿之前的理由敷衍自己,不由得心生不快。可她又不想和剛剛歸家的兒子置氣,便幹脆換了個話題,問展昭怎麽提前返回了。
於是展昭又重複了一遍之前對老管家的解釋。
而展母聽見兒子提前回家的緣由是擔心錯過友人的書信,差點兒氣笑了。她暗道,讓他娶妻就推三阻四找借口說在家中待不住,可為了等朋友的一封書信就能急急忙忙趕回來,可見有些事並不是他不能做,而是不願做。
展母有時候真恨不得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給展昭定下一門親事。可當娘的哪能不了解自己的孩子!她知道展昭雖然性情溫和寬厚,大多數時候都是一副好脾氣,但隻要他明確拒絕過的事情,就很難讓他妥協。
當初第一次提出給展昭說親時,展母原以為兒子不會多說什麽並且會任由她來做主,畢竟小兒女的婚事自來都是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卻未料到自己剛一提出來,展昭就一口拒絕了。
而展母在吃驚過後,倒是沒有產生不顧兒子反對就給他張羅婚事的念頭。在教養兒子方麵,展母其實是難得的開明長輩,若不然也不會任由兒子這些年一直在外遊山玩水兼行俠仗義。
其實,如果不是當初的那個誤會委實嚇到了展母,她也不會這樣時常催促兒子成婚的。
“昭兒,你跟為娘說句心裏話,你到底中意什麽樣的小娘子?倘若不喜歡娘提議的那些世交家的女兒,那你就說說你的想法。”
“娘,兒子不……”
“行了,你別拿你之前的那些話搪塞我了。昭兒,娘今天最後問你一次,你想娶個什麽樣的姑娘?性情、模樣,總得有些想法吧?”
展昭低頭喝了一口茶,覺得自己根本沒有任何想法。
展母瞪了一眼悶葫蘆一樣的高大兒子,繼續緩聲勸道:
“兒子,並不是你中意什麽樣的姑娘,娘就一定能給你張羅來的。今天呢,就是咱娘倆隨意聊一聊。一來,我以後可以替你格外留意一下條件相仿的姑娘,二來也是為了應付那些上門來打探你婚事的媒人們。昭兒,咱們總得有個拒絕人家又不至於得罪人的理由,是不是?”
展昭很想說“不是”。但他瞧著自家娘親眼中的堅持,心知自己今日大約是避不過去了,多少得說出個一二三四來。否則的話,之後母親和老管家展忠聯合起來,說不定又會如何折騰他了。
沉吟片刻後,做事一向從容有度的南俠皺著眉頭費力吐出了半句話:“得是個女子,她……”
展母“嗯”了,等著兒子繼續描述。
然而南俠張了張口,便沒有下文了。
片刻後,展母終於沒忍住翻了個不太優雅的白眼。
“行,為娘的記住了,得是個女的,嗬,還得是個活的,是不是?”展母沒好氣地問道。
展昭尷尬地摸了摸鼻梁,繼續苦思冥想,但是一時之間也沒有什麽具體的想法。
妻子這個詞,對南俠來說似乎有些遙遠,也過於模糊。仔細去思索,他似乎已然有了恍惚印象,可細細一想,腦海中又是迷霧茫茫。他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麽,又錯過了什麽。
展母見兒子當真在努力考慮自己的問題,可惜表情卻越來越苦惱,不禁無聲歎了一口氣。
她輕聲提示道:
“咱們一樣一樣說。先說外貌氣質吧,你喜歡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要是說不清,咱們暫時以花喻人,你覺得梅花那樣氣質的姑娘動人,還是桃花那樣的可人?亦或者荷花、芍藥、丹桂、蘭花、海棠……”
聽到這裏,一直皺眉思索的展昭忽然開口道:
“海棠好!兒子曾經見過極美的月下海棠,嫵媚清豔,猶如雲煙夢幻,見之忘俗。”
聞言,展母愣了一下,旋即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眼似乎有些走神的兒子,有些不確定這月下海棠是真海棠還是像海棠一樣嫵媚嬌妍的女子。
於是她繼續不動聲色地問道:
“那脾氣性情呢?也不一定是談婚論嫁,隻說你覺得自己和哪種性格的姑娘相處得來?”
展昭不假思索地答道:“聰明,靈動活潑,從容又自信,驕傲並且有自己的堅持。”
“就這些了?”展母試探著問道。
“這些並非全部,也許,嗯,還有溫柔沉靜,善解人意或者冷靜堅韌等等……兒子也說不好,總覺得這樣幾個簡單的詞語,如何能完全詮釋一個人的脾氣性格?”
展母心裏哼笑一聲,琢磨著要是這麽多好聽的詞匯還不夠的話,你心裏的那個是天仙嗎?
“還有嗎?也不拘於性情方麵。昭兒,你希望將來能和自己的妻子一起做些什麽呢?我兒文武雙全,當迎娶一位知書達理的溫柔賢妻,是不是?而後夫唱婦隨,舉案齊眉,也是一樁佳話。”
展昭微微搖了搖頭,斟酌著說道:
“兒子覺得——並不是兒子希望和未來的妻子在一起做什麽,而是要兩個人都覺得正在做的事情有意思。然後能夠互相陪伴,互相理解,相濡以沫。娘,說來說去,兒子還是覺得和朋友們相處起來要更加自由自在。”
展母現在已經不願意聽這個不開竅的傻兒子胡言亂語了,她意識到,兒子心裏大約已經有了喜歡的女子,但卻不自知。並且,那名女子應當也不是深藏於閨閣中的柔順姑娘,說不得就是有著一身好武藝的江湖女兒。
於是,她直接問道:“昭兒,你這幾年行走江湖時,都結交了哪些朋友?他們都成家了嗎?”
展昭以為展母想要了解他身邊朋友的婚姻狀況,當即便一五一十地說了自己近年來結交的友人姓名以及他們成家與否。
說到後來,南俠發現江湖中人——尤其是同他年齡相差不大的,大多數都還是單身,不由得底氣更足。
展母忍著急躁聽完了一群單身漢的姓名師承和家鄉,發現其中並沒有年齡相當的單身俠女,不禁心生疑惑。
她想了想,用打趣的口吻說道:
“依你所言,你的那些朋友們雖然各有各的秉性脾氣,可都是響當當的好漢,也皆是值得托付終身的乘龍快婿,這反倒讓為娘心中憂慮更深。
“昭兒,你剛剛說你欽慕性格活潑靈動又聰慧驕傲的姑娘,可這樣的姑娘不一定會願意嫁給你。依為娘看,有那麽多的好夫婿人選,人家小姑娘肯定更願意找一個風趣幽默又溫柔體貼的,而不是選擇兒子你這樣老成又沉悶的。”
這一番來自老母親的打趣之言傳進展昭耳中,不知為何讓他胸口一悶。
其實以展昭一貫的平和性情,隻會對這樣的調侃之語淡然一笑,並不會真的放在心上計較,可今日——他卻莫名在意。
展昭覺得莫名,但不久前回歸巨闕劍的裴湘卻和展母一樣,從展昭的一連串反應中察覺到,這位南俠應該是心動而不自知了。
裴湘努力回想著展昭之前的那些來信,沒能從裏麵尋找到他傾慕哪個女子的蛛絲馬跡。不過她轉而一想,自己在展昭那裏大概還有著一層“湘姑姑”的長輩身份,所以他在字裏行間謹慎些也是正常的。
隨即,裴湘又想到了判官所說的那個關於姻緣的契機,頓時心中一鬆,覺得所謂的機緣契機就應在這裏了。她想,看來之前的交易並不存在大問題。
這樣想著的裴湘見展昭因為展母的話而麵露緊張,偏偏眉目間還滿是迷茫,甚至有著淺淺的委屈,一點兒都不像平時穩重又從容的南俠,不禁莞爾一笑,覺得這樣的展昭挺有意思的。
不過,鑒於她和南俠之間的深厚友誼,裴湘覺得自己不能隻顧著圍觀朋友的熱鬧,也得適度表現出一些友善與關懷來。
哪怕展昭根本什麽都不清楚,既不知道她在樂嗬嗬地圍觀看熱鬧,也不知道她已經非常厚道地安慰過他了。但是,誰讓她是他的好朋友呢。
況且安慰之後,她看熱鬧的心情肯定會更加心安理得的……
於是,正在應對展母各種問題的展昭忽而聽見了一道隱含著笑意的女子聲音。
那不知身在何處的女子溫柔又堅定地說道:
“展昭,你娘的話也不全對。誰說活潑開朗的小娘子不喜歡你這樣的呀?你看,你長得好,劍眉星目風度翩翩,笑起來更是猶如清風朗月。隻看樣貌,就勝過天下九成男子。再說了,找夫君又不是找玩伴,聰慧的小娘子肯定會發現你的優點的,穩重謙遜有擔當,也不缺少溫柔與細心,絕對是最佳夫君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