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好好休息了一整晚後, 早起的霍克利再次恢複了精神飽滿的狀態。

他一邊在男仆的幫助下洗漱穿戴,一邊聽勒傑匯報當天的行程安排。聽到最後,霍克利有些不滿地皺眉問道:

“怎麽這兩天要見那麽多人, 而且全是下午茶和晚宴的邀約?幫我把今天下午的時間空出來吧,我需要去拜訪丹寧男爵府。嗯, 下個禮拜再去參加魯塞爾夫人的下午茶吧,反正周周都有。”

“先生,兩天後就是泰坦尼克號首次啟航的日子了, 你這兩天要見的人大多是打算乘坐泰坦尼克號去美國的朋友們,包括魯塞爾夫人, 伊萊文教授夫婦和道格拉斯叔侄。”

“泰坦尼克號……”霍克利恍然,“我差點兒忽略了它的首航日期。既然這樣——那, 算了,就按照這個日程表安排吧。等那艘大船開走後, 我再去丹寧男爵府見安妮小姐。勒傑,記得盡快安排這件事,我希望能夠和安妮小姐親自商談一些非常重要的事。對了,那天就別安排其餘的行程了, 我、我們——也許會需要花費不少的時間, 才能把事情說清楚。”

勒傑不清楚自家雇主打算和安妮小姐說什麽, 但他覺得應該不是求婚。因為他一直跟在霍克利先生身邊, 十分清楚雇主最近定製的那幾件格外昂貴的珠寶首飾還沒有送到。

但這並不耽誤勒傑繼續提醒霍克利:

“先生, 十號是泰坦尼克號離開南安普頓港口的日期, 而十一號則是阿德萊德伯爵府舉辦今年四月舞會的日子。我認為, 十一號那天並不是一個適合拜訪並長談的最佳日期。

“而在一場盛大的舞會結束後, 小姐們一般都需要好好休息一到兩天的, 才能恢複精神。所以, 十四號或者十五號怎麽樣?如果可以的話,我會提前往丹寧男爵府送上拜訪的名片。”

霍克利想說“不可以”,今天才八號,他並不樂意六七天後才去見裴湘。

他想盡快見到她;他想弄清楚所有的疑惑與不解;他想吩咐勒傑取消今天的所有約會,現在立刻下樓吩咐司機送他去丹寧男爵府。

可話到嘴邊,霍克利又突然猶豫了。

心底深處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地問他,真的要告訴她自己的發現嗎?真的要和她開誠布公地談談嗎?她會坦然承認嗎?她會不會因為多了自己這個知情者而時常陷入擔心緊張的情緒裏?她會不會從此警惕戒備他,或者疏遠躲避他?

“我擔心她對我產生隔閡,也同樣擔心——我自己無法真正處理好這段關係。知道一切後,我真的能理智又冷靜地對待她的真實身份嗎?我真的做好了未來妻子是情報間諜的心裏準備嗎?”

糾結這些的時候,卡爾·霍克利下意識地不願意承認,自己此時最該擔心的,是裴湘到底願不願意嫁給他。而不是考慮婚後的夫妻相處方式和產生各種矛盾摩擦的可能性大小。

當然,如果讓勒傑了解到自家雇主此時心中的糾結踟躕,他肯定會秉承著理智客觀的態度及時提醒一句:其實現在思考嫁娶這個問題也有些為時過早,因為戴維斯小姐此時隻把你看做是朋友,而你也沒有正式追求過她。

霍克利沉默站在穿衣鏡前等著男仆給他整理外套,思考的方向又轉到了剛剛提到過的泰坦尼克號上。

他對裴湘寫“預言信”的舉動感到十足迷惑,因為無論從哪個角度認真琢磨,都找不到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

“還是等等吧,看看泰坦尼克號的情況……難道還真能出事嗎?聽起來像是天方夜譚。”

等到一切打理妥當並準備下樓的時候,霍克利終於成功按壓下腦海中的各種翻湧思緒,做出了個折中的決定。

“我會在四月舞會上問問安妮,舞會結束後的哪天方便談話。所以,勒傑,先幫我把舞會後三天的行程全都空出來吧。”

“好的,先生。”

勒傑見霍克利如此重視一場即將展開的談話,一向穩定的心態也忍不住動搖起來,甚至開始懷疑霍克利是不是真的打算向裴湘求婚了。

如果是的話,那他就得向雇主再次講述一下抓捕羅伯特·布朗的經過了。當然,這次肯定是完整版的。

卡爾·霍克利忙碌了整整兩天。

等他和所有乘船去美國的朋友道完別後,阿德萊德伯爵府的舞會就要開始了,而他特意定製的幾件珠寶首飾也送到了。但無奈的現實情況是,這些珠寶目前隻能安靜地躺在霍克利的保險箱內,還無法被光明正大地送到佩戴之人的手中。

“勒傑,安妮小姐這兩天還是每天前往阿德萊德伯爵府做客嗎?”

“是這樣的,先生。”勒傑點了點頭,同時補充道,“勞倫斯·費拉斯先生和愛德華·費拉斯先生這兩天也一直住在巴博利菲斯公館,並且經常陪同在阿德萊德伯爵夫人身邊。另外,我聽說費拉斯先生已經和柏妮絲分手了,他身邊的司機抱怨過,前天晚上,柏妮絲試圖攔截費拉斯先生的車子,當時差點兒出事。”

正在喝茶的霍克利動作微頓。他聽出了勒傑在暗示什麽,但他並沒有細問和勞倫斯·費拉斯有關的事,而是更在意另一位年輕先生。

“愛德華·費拉斯也經常在?”

“是的。”勒傑愣了一下,旋即繼續盡職盡責地匯報道,“愛德華·費拉斯先生在等待新的職務任命。大使館那邊有內部消息透露,愛德華·費拉斯先生近期可能會被派往華盛頓。”

霍克利放下茶杯,若有所思。

坦白來講,他從來不擔心勞倫斯·費拉斯。

更準確地說,自從猜到裴湘非常有可能是情報人員後,他就徹底不把勞倫斯·費拉斯當競爭對手看待了。

因為無論勞倫斯·費拉斯本人的性格品德,還是他所代表的情報價值,都不會得到頂級間諜的青睞的。反而是被阿德萊德伯爵夫婦看中的愛德華·費拉斯,才值得霍克利慎重對待。

年輕的繼承人不得不承認,在私生活方麵,愛德華·費拉斯還算是一個正派的紳士。最重要的是,作為阿德萊德伯爵疼愛的次子,愛德華·費拉斯在外交領域的前程必然不可小覷,如果成為他的妻子……

“先生。”勒傑出聲打斷了霍克利的思索,“還有一件事,之前你讓我聯係警局內部人員打聽金萊斯的事情,有些眉目了。有個老警察,他和金萊斯有些過節,所以比較關注金萊斯的一舉一動。據他透露,金萊斯似乎再給一個叫做夏洛蒂的女人做事,而且兩人關係曖昧。

“除此之外,還有一名警員和金萊斯的搭檔關係不錯,也說出了一些內情,包括金萊斯收受的一部分賄賂。具體情況,我都一一列在紙上了。”

霍克利並不關心一個倫敦警員的受賄問題。在聽到夏洛蒂這個名字後,就大約猜出那天晚上的問題出在什麽地方了。

那名老警員不知道夏洛蒂的身份,但霍克利恰好知道一位夏洛蒂夫人。他之前找費拉斯幫忙介紹某些方麵的人脈時,就通過費拉斯認識了夏洛蒂夫人的兄長——一家很有名氣的律師事務所的所有者。

而在此期間,費拉斯並沒有特意隱藏過他和夏洛蒂夫人之間的親密關係,雖然那已經是過去式了,但看上去隨時可以死灰複燃。

“費拉斯曾經有個情婦就叫做夏洛蒂,而金萊斯給夏洛蒂辦事,那天晚上搜查格蘭特家——這是夏洛蒂的報複?還是嫉妒心?”

克利隻是稍稍琢磨了一下這背後的陰謀算計,就把這件事略過不提了。他對費拉斯的新舊情婦之間的爭風吃醋沒有任何興趣。

泰坦尼克號啟航的次日,倫敦巴博利菲斯公館,四月舞會。

今年的這場四月舞會注定會成為倫敦上流社會中最熱門的話題——在泰坦尼克號出事的消息傳來之前。因為往年一直在舞會上表現得興致缺缺的勞倫斯·費拉斯先生,竟然開始積極地向一位未婚淑女獻殷勤了。

當費拉斯第三次邀請裴湘跳舞的時候,丹寧男爵夫人幾乎要壓不住上翹的嘴角了。她幾乎已經看到長女和一位伯爵繼承人在教堂裏舉辦婚禮的畫麵了。同時,她對魯芙·凱伯特夫人沒能來參加今年的四月舞會深表遺憾,否則的話,她就能順便欣賞一下老朋友的複雜臉色了。

“說什麽露絲意外扭傷了腳,很遺憾不能來參加舞會,嗬,其實她們也沒有收到邀請呀。”

表麵上,丹寧男爵夫人端著杯子優雅微笑,心裏的想法卻因為喜悅得意而異常活躍。

“魯芙那個女人呀,總是和我爭和我比,我不搭乘泰坦尼克號首航了,她也就不張羅找人買票了。我來參加四月舞會,她就一定要說因為女兒受傷而來不了。嘖嘖,誰知道露西的腳是這麽受傷的,說不定是她為了麵子好看而讓女兒故意摔傷的呢。”

而在不遠處用體力不支這個借口婉拒了費拉斯第三次邀舞的裴湘,卻是十分清楚露絲受傷的原因,自然是那天晚上跳牆時不小心扭到的。

她後來去凱伯特家探望露絲的時候,發現那姑娘的腳踝處腫了個大包,看上去就非常疼。可她臉上的笑容卻十分燦爛,再也沒有了前些日子的迷茫猶豫。

顯然,那晚的驚險經曆和傑克關鍵時刻表現出來的關心與可靠,讓露絲徹底陷入了熱戀當中。

裴湘覺得露絲應該是想對她透露些和戀情有關的消息的,但因為房間裏一直有其他人在,所以就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告訴自己。於是,裴湘也隻能假裝不知道內情,還得盡量忽視露絲臉上那過分甜蜜的笑容。

新的舞曲響起了,裴湘瞧了一會兒舞池中翩翩起舞的紳士淑女們,就找了個借口遠離了勞倫斯·費拉斯,也遠離了丹寧男爵夫人暗藏急切的目光。

就在裴湘獨自一人坐在牆壁前的高背椅上休息時,霍克利不動聲色地退出了某個高談闊論的小群體,並留下愛德華·費拉斯一人獨自應對十分嘮叨纏人的貝佛利子爵,然後端著酒杯來到裴湘臨時休息的角落。

裴湘望了一眼霍克利過來的方向,正好瞥見愛德華·費拉斯被話多的貝弗利子爵拉著聊天的一幕,莞爾道:

“你倒是躲得快,隻是可憐了愛德華先生。哎呀,被貝佛利子爵‘選中’了,他肯定要錯過接下來的好幾支舞了,也會錯過幾位美貌如花的舞伴的。”

霍克利狀似無意地問道:“我看愛德華其實挺願意請你當他的舞伴的,不如我去把他‘解救’出來?”

“我可不會插手這種事。”裴湘挑了挑眉,調侃道,“萬一你因為少跳了幾支舞而錯過了心儀的姑娘,那我今後豈不是要一直愧疚在心啦。”

霍克利微微搖頭,用很認真的語氣說道:

“錯過幾支舞就錯過的姑娘,肯定不會是真心喜歡的。同樣,通過幾支舞就愛上一個姑娘,在我看來也挺奇怪的。”

“這樣說,霍克利先生不相信一見鍾情嗎?”

“我相信有一見鍾情,但更相信隻有真正了解彼此的戀人,才能收獲最終的幸福。”

裴湘歪頭想了想,嫣然道:

“這可有些難。我聽說談婚論嫁的時候,男女雙方難免都要半遮半掩些無傷大雅的小缺點。等到真正走入婚姻了,發現了,可又不能輕易離婚,便隻好認了忍了。漸漸的,小缺點有可能變成了小可愛與小幸運,當然,還可能會漸漸醞釀成婚姻中的致命毒藥。”

“小缺點……”霍克利琢磨了一小會兒,誠心問道,“所謂的小缺點都是些什麽呢?”

“大概是非原則性的問題吧,又不是對方難以忍受的。這個,每個人的判斷標準肯定不同的,我之前並沒有認真考慮過,一時之間也回答不好。哎,那霍克利先生,如果是你的話,你覺得自己最不能容忍哪方麵的隱瞞呢?”

聞言,霍克利眸光微閃,意有所指地說道:

“忠誠,感情上的忠誠與真摯。至於其它的,出身、才學或者容貌,無論哪方麵有所隱瞞,我覺得都可以試著慢慢接受。唯有虛情假意與冷漠敷衍,才是婚姻中無解的毒藥。”

裴湘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心想果然是霍克利先生,隻要婚姻中最昂貴的寶貝。不過,誰不喜歡珍寶呢?

緊接著,霍克利也問了裴湘同樣的問題。

裴湘不假思索地答道:“我和你一樣。我認為,如果沒有真摯的感情與彼此的信任忠誠,就完全沒必要走進一段婚姻關係中,還不如單身快樂,自由自在。”

霍克利很高興能從裴湘的口中聽到這樣的答案,這就說明,排除各種外在因素後,她的本心是尊重珍視婚姻的。

那麽,他是不是也可以理解為,如果不是實在不得已,眼前的姑娘絕對不會因為要完成什麽任務就嫁給不愛的男人?

如果培養她的勢力或者組織有類似的打算,她是不是一定會心生抵觸甚至想方設法反抗呢?如果她要反抗的話,他肯定心甘情願提供所有的幫助。

想到提供幫助這件事,霍克利在心裏輕輕歎了一口氣。

如果可以的話,他非常樂意成為打敗惡龍拯救公主的英勇騎士,而公主隻要站在他身後觀戰就好了。

可他偏偏已經隱約意識到——在他發現裴湘可能是間諜之前就意識到了,他喜歡的公主應該是更樂意自己提著劍戳死惡龍的。而他最大的作用,大概就是提供寶劍並幫忙搜刮惡龍寶藏了吧。

“看來,我們對婚姻的觀點非常一致。”霍克利刻意用一種有些漫不經心的語氣評價了一句,而後極為自然地淡聲問道“安妮,我發現,在兩位費拉斯先生中,你似乎更欣賞愛德華·費拉斯先生?”

裴湘微怔,終於有些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位霍克利先生怎麽總是關心她的婚姻人選問題?他一個好好的男青年,為什麽要學那些催婚的長輩?

“他之前還覺得我是小姑娘來著,現在這是自動代入哥哥或者叔叔的角色了嗎?”

裴湘又忽然記起自己之前偽裝成男孩子時,霍克利先生也建議過要認真談戀愛的……

“愛德華·費拉斯先生是一位非常優秀的紳士。”裴湘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氣,暗藏“戒備”地瞧著談完婚姻又談結婚人選的疑似加入催婚一族的黑發先生,異常謹慎地答道,“我很欣賞他,像欣賞一位穩重博學的兄長那樣欣賞他。”

霍克利也愣了一下,他感覺到裴湘忽然變得謹慎了,似乎……很防備他?心裏微微難受的同時,霍克利又覺得自己可以理解裴湘的警惕,畢竟他之前就在心中分析過,愛德華·費拉斯還是比較容易成為情報人員的下手目標的。

“是因為我突然提及了任務目標嗎?”

不過,一想到裴湘的答案,他很快又暗自高興起來,心想兄長就兄長吧,就是把愛德華當成叔叔也沒什麽。

鬆了一口氣的同時,霍克利立刻決定要更加徹底地隔絕某些可能性。

於是,他不緊不慢地溫聲說道:

“愛德華先生確實是一位穩重博學的紳士,將來也一定會成為一名出色的外交官。我和他接觸的比較多,發現他非常認同並羨慕阿德萊德伯爵夫婦那樣的夫妻關係,也真心希望將來的妻子不僅能夠照顧好家庭兒女,還能在公務方麵盡心輔助他。

“他需要一個站在他身後默默守護並支持他的溫柔賢妻。當然,愛德華·費拉斯先生也是一位很有但當的紳士。雖然不能讓許多人知道妻子對他事業的莫大幫助,但他自己是肯定不會忽略妻子的付出的。

“他會盡心保護她的,會好好經營妻子的嫁妝,每個月給妻子足夠的家用和零花錢,也會在客人們麵前真心讚美妻子的溫柔得體和賢惠持家。”

裴湘:……果然是來催婚說媒的。

裴湘想,雖然這些條件中沒有哪一條能夠打動自己,甚至還隱隱激發了她的逆反心理,可、可聽上去確實是誇獎的話——吧?

是吧?應該……沒有理解錯吧?

“霍克利先生。”為了確認自己理解沒有出錯,裴湘試探著問道:“紳士們似乎都非常希望自己的妻子賢惠溫柔有才有貌又樂於奉獻,是嗎?”

問完這句話,裴湘忽然失笑著搖了搖頭:“瞧,我問了個傻問題,誰不喜歡這樣的妻子呢?”

霍克利揚了揚眉,盡量用一種感情內斂的客觀語氣否認道:

“也不都是如此,嗯,我的意思是,至少我的想法就有些不同。安妮,我不認為在婚姻關係中,一定要讓妻子處於犧牲奉獻的位置。

“你之前就問過我,是否支持女性獲得投票權。經過一段時間的深思熟慮,我發現自己依舊無法把更多的關心給予那些與我無關的女性,但是,我確實希望我的妻子和我的女兒獲得更多的權利和更加公平的待遇。

“所以,我想,如果我支持女性獲得投票權,其實就是已經承認了,女性實現自我價值的領域,絕對不應該再局限在家庭中了。

“她想,她去做,我支持,但她一定要愛我和我們的家,這就是我的想法。”

裴湘有些出神,她忽然記起前幾天聽到的一則趣聞。

一位本來負責撮合一對單身男女的紳士,最後反而成了新郎,他自己迎娶了那個姑娘。因為在頻繁的接觸中,那位姑娘覺得那位紳士更適合自己。

這時,霍克利又非常真誠地補充了一句:

“雖然愛德華先生不是非常讚同我的觀點,但他肯定不會被他哥哥勞倫斯以及身邊一起長大的貴族子弟們的生活作風影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