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晚宴在霍克利的沉默和裴湘的心滿意足中愉快地結束了。
女士們紛紛起身離開座位, 在男爵夫人的帶領下去了客廳,而男士們則繼續留在餐廳裏放鬆休息。
霍克利喝了半杯酒之後,覺得室內有些熱, 再加上晚宴中過於關注裴湘用餐時的遺憾神情,不知不覺間就比平時多吃了一些, 所以幹脆端著酒杯去了與餐廳相連的露台。
吹拂著徐徐夜風,啜飲著琥鉑色佳釀, 獨自一人的霍克利出神片刻後, 忽而輕笑出聲。
對他來說, 這種在社交晚宴上不知不覺吃多了的經曆, 實在有些新鮮。而且,若是讓那位小心眼的姑娘察覺到,他竟然因為她對每道菜的依依不舍之情而有了好胃口,大約, 不,是肯定會被偷偷記仇的。
所以,在返回客廳加入女士們的聚會之前, 他得在這露台上多站一會兒。
對了, 最好不要沾染煙草的氣息, 雖然那位大小姐從來沒有表示過反感,可也確實不太喜歡。
想到這個, 霍克利回頭望了一眼餐廳內吞雲吐霧的男士們,下意識轉身往露台一側茂盛蔥蘢的花草綠植間走了幾步,卻意外發現這裏還有個很巧妙的設計——一個便於賞景的羅馬風格小平台靜靜地隱藏在枝葉花影之後。
銀色月光下, 霍克利靠在小平台的欄杆處把玩著手中的水晶杯, 思緒漫無邊際地飄散著, 一會兒琢磨著生意上的往來盈虧, 一會兒回憶起少年時那些光怪陸離的斑斕幻想,一會兒又沉溺於和愛情相關的所有朦朧憧憬中。
就在年輕商人享受著這難得的悠閑與放鬆之際,餐廳和露台相連處的天鵝絨垂簾再次被掀開。
伴著室內璀璨的燈火和隱約的笑語聲,丹寧男爵和托馬斯·布坎南一邊低聲交談著一邊走了過來。
“托馬斯,之前提過的去美國那件事,目前出現了些變動。我們非常喜歡你提出的旅行安排,也對搭乘泰坦尼克號充滿了期待,但……”
正要出聲示意自己在附近的霍克利有瞬間怔忪,隨即才反應過來丹寧男爵的這些話代表著什麽意思。原來,戴維斯家近期有去美國旅行的打算,並且是因為布坎南的邀請……
“發生過布朗兄妹的案件後,兩家依舊要繼續維持親密的友誼嗎?或者說,他們其實並沒有放棄聯姻的打算?”
想到自己剛剛退了的那張特等艙船票,黑發男人目光微沉。
“抱歉二位,我在這裏。”回過神的霍克利揚聲打斷了丹寧男爵和布坎南的交談,臉上又重新露出了那種看不出真實情緒的矜持微笑,“這裏景色很美,我出來吹吹風透透氣。”
丹寧男爵看到從花木後麵繞出來的霍克利,很快收起了驚訝的表情,恍然笑道:
“卡爾,我剛剛還找你呢,原來你在露台這邊。哈,你可發現了個好地方,每年五月的時候,我都喜歡在那個小平台上欣賞花園裏的薔薇。”
“那裏的設計確實稱得上匠心獨運。”勉強壓下心底的晦澀複雜,霍克利若無其事地接著丹寧男爵的話閑談,“安靜、獨立,不被打擾的同時又能注意到餐廳裏的情況。灑在白色欄杆上的月光也很美,唯一可惜的,是現在還不是薔薇絢爛盛放的五月。”
說著話,他的目光在布坎南那張總是顯得有些高高在上的麵孔上輕輕掃過,帶著一點似有若無的輕蔑和冷漠,而轉到丹寧男爵身上的時候,他的神態又變得十分謙和誠懇了。
布坎南:……多少年了,這家夥依舊虛偽傲慢得令人煩躁!
對於布坎南來說,卡爾·霍克利大約就是他們那個圈子裏的“別人家的孩子”。
而對於丹寧男爵來說,卡爾·霍克利是年青一代中難得穩重可靠並且十分有潛力的後輩。
因此,當霍克利簡單提了一兩句自己無意中聽到的內容並表示要離開時,丹寧男爵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和布坎南的談話內容沒必要特意瞞著霍克利的,反正大家很快就會知道戴維斯家的旅行計劃的。
於是,霍克利不僅知道了雙方原本的泰坦尼克號首航邀約,還知道了丹寧男爵決定推遲旅行計劃的打算。與此同時,他對於丹寧男爵所說的“要處理郡上的緊急公共事務”這個理由持有懷疑態度。
霍克利想,一聽就是個借口,連四肢發達的布坎南都不會完全相信。
不過,看似豪橫粗魯實則不缺少精明的布坎南並沒有深究真實理由的想法。因為在他看來,誰家沒有些不好對外人解釋的小麻煩呢?他完全能夠理丹寧男爵找借口的行為。
其實,早幾天晚幾天都不重要,搭乘首次出航的泰坦尼克號也隻是錦上添花而已,錯過了就錯過了吧,隻要丹寧男爵一家人仍然願意接受布坎南家族的邀請就行了。
可處於第三方的霍克利卻從丹寧男爵的表現中,感覺到了某種更加微妙的並且是他不樂意承認的危機。
大約是因為陷入愛情中的男人在某方麵的直覺要更加敏銳吧,霍克利下意識地把推遲行程之事和戴維斯家長女的婚事聯係在了一起。
另一邊,布坎南還是覺得錯過了泰坦尼克號首航有些可惜,便對丹寧男爵建議,可以先不退票。
若是丹寧男爵能在4月10日前處理好郡上的緊急公共事務,那就依舊按照原計劃準時出發。如果確實趕不及,那就隻好遺憾推遲了。
丹寧男爵自然不會反對。
在沒有親眼見到邀請函之前,他打算謹慎行事。萬一最後證明是空歡喜一場,那他就完全沒必要錯過一次非常有紀念意義的航行,同時又可以完美地遵守之前和布坎南的約定。
“托馬斯,多謝你的體諒……”
就在丹寧男爵等人喝酒聊天的時候,裴湘在洛塔羅斯夫人身邊坐下,並輕聲詢問道:
“姨媽,明天晚上你還去劇院嗎?”
“科泰爾頓劇院明晚會推出新劇《芳蹤難尋》,我當然要先睹為快。安妮,你要和我一起去嗎?”
裴湘想到昨晚從勞倫斯·費拉斯貼身男仆那裏打聽到的消息,阿德萊德伯爵夫人也是科泰爾頓等幾家大劇院的常客,每次有新劇要演出的時候,隻要伯爵夫人在倫敦,幾乎就不會錯過。
於是她連忙點頭答應。
“我也想去科泰爾頓劇院。姨媽,我明晚和你一起去吧。”
——我得去弄一張四月舞會的邀請函,免得家裏人以為誤會了“勞倫斯·費拉斯”的暗示,再臨時改主意決定搭乘泰坦尼克號去美國。
“行,明天下午我安排司機來接你。安妮,我們去外麵吃晚餐,然後再去劇院。”
“嗯,謝謝姨媽。”
定好了明晚的行程後,裴湘又和洛塔羅斯姨媽聊了幾句,然後就十分有眼色地給一位年長的紳士讓出了位置,並獨自一人去客廳的另一側取飲料。
“安妮小姐,我突然得知了一個意外的消息。”男士們返回客廳後,霍克利第一時間走到裴湘身邊,可表情卻有些嚴肅。
也因為他的這份嚴肅,再一次成功打消了男爵夫人的曖昧猜測,令她仍然堅定地認為卡爾·霍克利和自家長女之間是沒有可能的。
裴湘一抬頭就對上了年輕商人那雙黝黑深邃的眼眸,突然就讀懂了裏麵藏著的急切和忐忑。
她有一瞬間的莫名茫然,旋即下意識放輕放緩了聲音,溫聲問道:
“霍克利先生,你聽到了什麽意外消息,可以和我說說嗎?”
“我聽說——你即將乘船去美國遊玩,原本的計劃是乘坐泰坦尼克號的,不過現在因為一些原因推遲了旅程安排。聽到這個消息後——說實話,我感到有些驚訝,也有些失落。”
“失落?”
“安妮小姐,我從未聽你提起過這件事。”
霍克利的表情由嚴肅漸漸轉為悵然,但英俊的眉目並未因為少了鋒銳氣勢而黯然失色,反而給他增添了幾分令人沉迷的憂鬱感。
他的嗓音也因為一絲恰到好處的喑啞而格外能夠打動人心——至少裴湘是這樣認為的,這一刻,她突然異常清晰地感受到了卡爾·霍克利身上的魅力。
好聽嗓音的主人繼續傾訴道:
“安妮,我們之前還談論過有關旅行的話題,而我也願意在你去美國遊玩的時候當一名體貼周到的東道主。這是——霍克利家的友誼。”
裴湘詫異地眨了眨眼睛,她沒想到霍克利先生已經聽說了關於戴維斯家去美國旅行的事,更沒有料到,這位先生會因為誤會她故意隱瞞而真切地失落惆悵。
這讓她也不由自主地跟著鄭重嚴肅起來,因為她非常不願意辜負一個對她真摯又誠懇的好朋友。
“霍克利先生,首先我得說,你誤會了。”裴湘微微仰頭,目不轉睛地瞧著她的英俊朋友,不閃不避地認真解釋道,“坦白來講,我原本連要搭乘泰坦尼克號去美國這件事都是不太確定的,因為我的父母並沒有正式提起過。至於推遲行程之事,我就更沒有接到通知了。”
聞言,霍克利微微鬆了半口氣。
其實,讓他真正感到不安的,並不是美國旅行和布坎南。他知道麵前的姑娘瞧不上布坎南,所以也從來不把布坎南放在心上——哪怕意識到丹寧男爵夫婦的一些打算。
他擔心的,是在他沒注意的時候,裴湘有了心上人,進而主動推遲了行程。而裴湘此刻的態度和解釋讓他明白,事情並沒有發展到他不樂意見到的那一步。
“抱歉,是我誤會了。”霍克利舒展眉目,露出了一個真心實意的微笑,這聲道歉也說得真心實意。
隻是……
剛剛有所放鬆,霍克利心底又冒出一絲遲疑來。
以他對裴湘的了解,如果丹寧男爵夫婦對她的婚事有了別的新想法,她應該會察覺到一些端倪的。
那麽,她為什麽要一直表現得毫不知情?是打算順水推舟甚至樂見其成?還是正憋著什麽狡猾的念頭呢。
想到裴湘有可能對某個聯姻對象懷有期待,霍克利眸光輕閃,人也忽然變得異常冷靜。
他打算迂回著試探一下,還得盡量不讓裴湘察覺到他的真實情感,免得她立刻拉遠兩人的關係,甚至刻意疏遠他。
“安妮,我聽丹寧大人說,之所以會推遲行程,是因為他要處理一件發生在郡上的緊急公共事務,才不能及時陪同家人們搭乘泰坦尼克號去美國,這其實挺可惜的。
“不如這樣,我陪你們一起去美國吧。到了紐約後,我也可以為你安排好住宿行程。這樣一來,布坎南也可以選擇留下來陪丹寧大人,之後再乘坐稍晚幾天的郵輪去美國,怎麽樣?”
裴湘:……
“你也特別想乘坐泰坦尼克號嗎?”
“畢竟名氣很大。”霍克利矜持地微笑著,“我和白星航運公司有生意往來,知道他們確實在那艘巨輪身上花費了大量心思,因而還是比較希望能夠參與首航的,那挺有紀念意義的,不是嗎?”
“確實。”裴湘艱難地點了點頭,眼波微轉,“這麽說,你已經買了頭等艙的船票?”
“之前預定過,不過後來因為生意上的事把票退了。但請不用擔心,安妮,以我和伊斯梅先生的關係,完全可以隨時再補一張新船票的。”
裴湘沉默了片刻,為了打消霍克利先生重新購買船票的想法,她決定吐露一些實情。
“霍克利先生,非常感謝你的熱忱與友誼,如果條件允許的話,我也希望可以盡快去你家做客。但是我想,嗯,父親推遲行程的原因,應該不僅是因為郡上的公共事務。
“這裏麵還有一個重要因素,但因為不太確定的緣故,就暫時沒有說出來。當然,這是我的推測,因為確實如同剛才告訴你的那樣,我從始至終都沒有從父母那裏得到正式的通知。”
霍克利眼中劃過一抹了然,心道果然還有另一個原因。
“安妮小姐,我能知道那個不太確定的因素嗎?”
“當然,那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秘密。是這樣的,我近期有可能會參加阿德萊德伯爵府上的舞會,嗯,就是他們每年舉辦的四月舞會。你知道的,霍克利先生,那一天正好在泰坦尼克號啟航之後。所以我認為,我父母之所以要推遲行程,也是為了不辜負伯爵府的邀請。”
“既然是這樣,為什麽要說那是個不確定的因素?”
聽到裴湘要參加伯爵家的四月舞會,霍克利立刻想到了年輕未婚的勞倫斯·費拉斯,心底便浮現出了一抹凝重。
他太知道貴族頭銜和爵位等級這些名譽對於英國人的重要性了。對於許多未婚姑娘——尤其是上流社會的淑女們,以及她們的父母親人來說,伯爵夫人的頭銜具有莫大的吸引力,甚至比實實在在的金錢都要重要。
裴湘沒有看穿霍克利及時隱藏起來的警惕與凝重。她此時的大部分注意力都被放在如何徹底杜絕霍克利登船這件事上了。
“因為我們家還沒有收到阿德萊德伯爵府的正式邀請函,霍克利先生。我猜測——等到邀請函送到了,我父母就會對外宣稱我要參加四月舞會這件事了。”
“你很希望參加這場舞會嗎,安妮?”霍克利試探問道。
裴湘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因為這是她主動製造的用來避開上船的理由。
霍克利揚眉道:“四月舞會年年都有,可泰坦尼克號的首航隻有一次。”
裴湘聽到霍克利竟然還在琢磨泰坦尼克號首航的事情,都恨不得拍桌子瞪眼睛和吹胡子了——如果她有胡子的話,因而再開口時,語氣裏就有了幾分急躁。
“戴維斯家之前還沒有收到過四月舞會的邀請函呢。我不想錯過,也許錯過了這一次,明年就沒機會了。而且我聽說,在四月舞會上,還可以見到不少王室出身的世襲貴族,那是非常難得的機會。”
霍克利皺了皺眉頭,沉聲道:
“安妮,阿德萊德伯爵家的四月舞會盛大出名,但你知道他們最初舉辦舞會的目的嗎?其實是希望他們的長子勞倫斯·費拉斯能在舞會上遇到喜歡的未婚淑女,但可惜一直未能如願。於是,四月舞會就一直開到了今年。
“也因為未來伯爵夫人的位置懸而未決,四月舞會的名氣才越來越大。每年去參舞會的未婚淑女中,有不少是奔著阿德萊德伯爵長子的婚事去的。安妮,你也有類似的想法嗎?”
裴湘可是親眼目睹過勞倫斯·費拉斯是怎麽風流快活的,她還得到過費拉斯情婦的小費和飛吻呢,怎麽會對那個男人產生締結婚姻的想法?
之前糊弄男爵夫婦時,她采用了模棱兩可的曖昧態度,但此時麵對真誠關心她的朋友霍克利,她就沒必要撒謊了,於是壓低了聲音快速解釋道:
“霍克利先生,我對費拉斯先生本人以及他的家產爵位並沒有額外的想法,就是想去見識見識鼎鼎有名的四月舞會。
“我想,隻要泰坦尼克號不沉沒,它的船票就會一直出售,但錯過了今年的四月舞會,以後就不一定有受邀請的機會了,所以我才希望推遲美國之行。
“霍克利先生,請你對我的這個想法暫時保密,好嗎?尤其是不要對我父母提及。”
霍克利親耳聽到了裴湘的否認,雖然還不太清楚為什麽要保密,但心底的凝重之意一下子就散開了,同時也暫時取消了去歐洲哪個小國買個爵位的計劃。
“我絕對不會背棄朋友的囑托,也完全讚同你對四月舞會的態度,安妮小姐。”霍克利微微頷首,毫不猶豫地給出了保證。
緊接著,他又正直而誠懇地補充道:
“因為據我了解,費拉斯先生的審美一直比較偏向嫵媚豐盈的年長女性,從未青睞過年輕纖細的少女。另外,他為人也比較風流,和布坎南先生很有共同話題,在沃克曼寧俱樂部裏,他們兩人一向十分投緣。”
說到這裏,霍克利忽然記起眼前的小姐在失憶前喜歡過布坎南。
可奇怪的是,他對這件事從未生出過多少嫉妒之情,或者說,他對布坎南的忌憚,還不如那個剛剛冒出來的費拉斯·勞倫斯。
雖說如此,但霍克利還是決定對情敵們“一視同仁”,該貶低該上眼藥時就要毫不留情。
“安妮小姐,坦白來說,我剛剛真的有些擔心你會再次受到蒙蔽,就像之前那樣,又一次被虛情假意所欺騙,看不清那些殷勤背後的虛偽與空洞。作為經常和他們打交道的男士,我相信我的判斷是有充足依據的。”
裴湘輕輕眨了眨眼,她不知道霍克利喜歡她,也不知道這些話裏蘊含著一個愛慕者的醋意,其實就是在貶低競爭對手。
於是,這些話聽在裴湘的耳中,似乎就是在說:
“我是男人,我了解布坎南和費拉斯,他們肯定不喜歡你這樣的青澀瘦弱小姑娘。他們靠近你就是另有所圖,和愛慕吸引無關,所以,你就別傻乎乎地被騙了。”
裴湘:……
讓她覺得為難糾結的是,她竟然從這樣的扭曲表述中聽出了“我為你好”的真誠之意,這——就很難幹脆利落地反駁回去了。
“其實,那個,我才十七歲,還是能再長高、再長胖一些的。”裴湘伸手比劃了一下,而後眼巴巴地瞧著霍克利,努力暗示。
她沒有別的意思,就是好勝心實在壓不下去了,特別想掙回一些作為美貌少女的麵子。
“等再過幾年,我的見識廣了,經曆多了,也會變得成熟嫵媚的,真的!”
霍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