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男爵夫人已經失去了繼續在公園裏騎馬的興致, 就在裴湘挑著僻靜小路悄悄返回賓館房間的時候,男爵夫人也匆匆忙忙地回到了丹寧男爵府。
“安妮現在在哪裏?”她進門後的第一句話就是詢問長女的位置。
“夫人,安妮小姐選定禮服後, 說是有些頭痛,正在臥室休息。她說中午的時候會下樓來用午餐的。”
男爵夫人腳步一頓, 放棄了第一時間找裴湘詢問清楚的打算,轉而問道:
“查爾斯呢?有沒有出門?”
伯恩斯太太搖頭道:“丹寧大人在書房裏, 此時並沒有訪客, 夫人。”
聽到丹寧男爵在家並且有空閑, 男爵夫人眉頭一鬆, 立刻吩咐道:
“伯恩斯太太,請去和查爾斯說一聲,如果他有出門的計劃的話,就請稍微等等。我現在去換衣服, 一會兒去書房找他商談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是,夫人。”
女管家領命而去。男爵夫人帶著貼身女仆回臥室梳洗並更換衣服。
二十多分鍾後,丹寧男爵夫婦二人在書房內相對而坐。
“伊麗莎白, 發生了什麽, 你看上去有些心神不寧。”
“查爾斯, 我確實心神不寧。不過,我相信我現在要平靜一些了。”
喝了一口溫度適宜的紅茶, 丹寧男爵夫人輕輕舒了一口氣。定了定神,她開始對丈夫講述騎馬時遇到阿德萊德伯爵長子勞倫斯·費拉斯的經過,重點強調了對方提起裴湘時的熟悉親近口吻和有關四月舞會的暗示。
“查爾斯, 雖然在返回家中的這段時間裏, 我已經從驚訝恍惚中漸漸冷靜了下來。但是回頭細思, 我仍然覺得自己沒有理解錯誤費拉斯先生的暗示, 他確實表達了締結婚姻的意圖。”
丹寧男爵的表現要比他的妻子更加沉著理智,聽完整個過程後,並沒有立刻相信費拉斯有迎娶裴湘的打算。這和他知曉更多更詳細的關於費拉斯的風流韻事有關,也因為他並沒有親眼目睹過“勞倫斯·費拉斯”是如何滿懷溫柔地提起裴湘的。
於是,他直截了當地問道:
“伊麗莎白,費拉斯先生是否從始至終都沒有提及與愛慕相關的詞語,也沒有談到任何許諾?我認為,他描述的那些細節,其實也可以理解成朋友之間的單純交往。隻是清晨時分一起散步而已,甚至都不是提前約好的,這並不能代表什麽。”
“那舞會邀約呢?”
“給欣賞的朋友一份家中的舞會邀請函,是很常見的行為,這同樣不能說明什麽。”
對於丹寧男爵的全麵否認,伊麗莎白沉默了半晌,而後目光篤定地搖了搖頭:
“查爾斯,這次,我並不完全讚同你的分析。當然,我知道你說得很有道理,但想必你也十分清楚,有些話,有些場景,經過旁人轉述,就會失去某些真實的含義,尤其是一些委婉的暗示——那種微妙的、克製的,卻隻有談話雙方才能真正心領神會的暗示。”
丹寧男爵並沒有因為妻子的反駁而生氣,相反,一絲喜悅自他的眼底緩緩浮現。他了解自己的妻子,知道她絕對不是那種頭腦簡單並且喜歡一驚一乍的女人,所以……如果她堅持某件事,那必然有她的道理。
“你真的認為你得到了某種暗示?”
“我認為我得到了某種暗示。”
男爵夫人微微頷首,但片刻後,她的神色又不如之前那樣堅定了。
“查爾斯,說實話,我確實認為費拉斯先生在暗示他要迎娶安妮。可是理智也一直在提醒我,就像你剛剛分析的那樣,費拉斯先生從頭到尾都沒有明確表達過什麽。那些話,同樣適合在關係比較不錯的朋友之間傳達。”
“但你和他分開後,就急匆匆地來找我商談了。”
“我本來想先問問安妮的。”男爵夫人揉了揉額角,“不過伯恩斯太太說安妮在臥室休息,我就沒有打擾她。再者,其實我也擔心安妮和我一樣接收到了錯誤的暗示,錯把費拉斯先生的親切友善當成了愛慕追求,所以幹脆過來找你商量分析。”
丹寧男爵目露沉思,片刻後,他慢條斯理地說道:
“我們先不談安妮的想法和態度,因為年輕姑娘確實容易產生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伊麗莎白,我們講講你的感受。說實話,在此之前,我們家從來沒有考慮過安妮能夠成為一名伯爵夫人,並且和阿德萊德伯爵一家都不怎麽熟悉。因此,你不會無緣無故地產生這種聯想。我想,這必然是費拉斯先生提起安妮時的某些表情神態過於曖昧,才給了你這種想法。”
“確實是這樣。”
男爵夫人微微展眉,她認同地笑了笑,隨即補充道:
“查爾斯,雖然感覺是一種非常主觀的東西,也許還會混淆某些客觀事實。但我不得不說,我真的從費拉斯先生的身上感覺到了他對安妮的喜愛欣賞,那種發自內心的珍視。嗯,這是一種很奇怪的直覺,甚至都不用費拉斯給我進一步的暗示,我就能感覺出來。
“查爾斯,我甚至產生了一種荒謬的錯覺,就是站在我對麵的費拉斯先生愛慘了安妮,他對她有一種如珠似寶的珍視。當然了,我知道這肯定是我的錯覺。可我敢肯定,這種錯覺絕對不是憑空而來的,我也沒有白日做夢的習慣。”
丹寧男爵起身踱步,他走到窗邊望了一會兒天空中聚散無常的雲彩,沉吟著給出了判斷:
“費拉斯先生沒必要誤導我們,也不會用這種事情開玩笑。”
“那你是說,我並沒有理解錯誤?安妮她當真……”
“最好還是謹慎些。”丹寧男爵抿了抿唇,竭力收斂眉目間的希冀神色,緩聲勸說妻子,其實也是勸說自己,“在沒有得到明確答案之前,我們不該有任何主動表示的,尤其是費拉斯先生的風評比較複雜。”
聞言,丹寧男爵夫人略顯失望地歎了一口氣:
“你是對的,我們不該主動表示什麽,免得淪為一些人的嘲笑對象。唉,如果費拉斯先生願意明確表態就好了。查爾斯,假設我們和阿德萊德伯爵成為了姻親,許多事情都會變得非常順利的,你也會得到更多的器重,我們家的經濟問題也不再是問題。”
“別歎氣了,伊麗莎白。”丹寧男爵走到妻子身邊,雙手穩穩地按在她的肩膀上,似乎想要傳遞某種力量,“也別失望,親愛的。不論是友誼還是愛慕,費拉斯的那些話至少證明了,他和安妮的關係非常不錯。這很難得,伊麗莎白,我相信阿德萊德伯爵夫婦會為此感到欣慰的,畢竟費拉斯先生一向很少對哪位未婚淑女獻殷勤。”
“查爾斯,那些傳聞……”
“傳聞並不重要。”丹寧男爵飛快接話,聲音嚴肅,“一位紳士結婚後,總會顧念家庭並尊重妻子的。隻要安妮生下繼承人,做好一個妻子該做的事情,她的丈夫就不能慢待她。同樣,我也會幫安妮看著的,不會讓誰侵占她和她的子女應得的利益。”
男爵夫人望著丈夫理所當然的表情,心中忽然冒出了一道反駁的聲音。那個聲音說,女人想要的婚姻,除了尊重和富裕安穩外,也希望得到忠誠和真心。
不過,她很快就把這道聲音壓了下去,甚至為自己偶爾的天真而無聲哂笑。
男爵夫人知道,這世上感情好且彼此忠誠的夫妻是存在的,可是在上流社會中,這樣的家庭關係就比較少見了。
不僅男人喜歡露水姻緣,就是女人們,也不是個個賢惠忠誠的。所以,在安排長女的婚姻上,她和丈夫有一種無聲的默契,就是更看重利益,更看重地位財富。風流多情之類的,隻是小瑕疵而已。
“婚姻和愛情又不是一回事。”男爵夫人神色淡淡地想著,“一個忠誠重情的窮小子,和一個重視家庭體麵隻是偶爾在外胡鬧的名門子弟,選哪個當丈夫自然不言而喻。”
“既然如此,查爾斯。”男爵夫人拋開多餘的思緒,暫時隻關注眼前的話題,“那我們之後要怎麽安排?如果伯爵府真的送來四月舞會的邀請函,而安妮又願意參加的話,那我們就要錯過泰坦尼克號的起航了。要不然,你今晚和布坎南先生談一談,就說我們家暫時不去美國了。”
“先等等看。”丹寧男爵搖頭道,“不必這麽倉促做決定。伊麗莎白。雖然我們得到了一些暗示,可是並沒有看到實質性的東西。況且,如果真的要締結婚姻關係,就不能忽視阿德萊德伯爵夫婦的態度。伊麗莎白,現在做決定為時尚早,一切都要等到伯爵府的邀請函送到了,在試探一下阿德萊德夫人的態度,之後再說其它的。”
“我明白了。那今晚原本要向客人們透露的旅行消息怎麽辦?按照本來的安排,我們需要讓外界知道,戴維斯家和布坎南家的友誼一如既往。”
“我們照樣向客人們透露去美國旅行的計劃,這是我們之前答應的邀請,不應該失約的。不過,可以先不提乘坐泰坦尼克號的事。
“伊麗莎白,一會兒你去問問安妮,看看她的態度。如果安妮沒有否認的話,那晚上的時候,我會找機會和布坎南私下裏商議一下,就說我還有些公務,要耽擱一段日子,所以決定推遲去美國的日期。”
“那如果安妮一口否定她和費拉斯之間的關係呢?”
“那我們就按照原計劃出發。”丹寧男爵果斷做出決定,“我想不出還有比費拉斯和布坎南更好的聯姻人選。所以,如果不是這兩位的話,那安妮之前提到的心上人就當是個玩笑吧。”
“其實,還有霍克利先生,他的條件也非常好,或者說,比布坎南還好。畢竟我們都可以看出,霍克利先生可以發揚光大家業,而布坎南先生大概隻能守成了,還得稍稍擔心一下他未來會不會揮霍光家產。”
“卡爾·霍克利……”丹寧男爵的眼神出現了明顯的波動,顯然,經過布朗兄妹的案子,他更欣賞這個美國來的豪門繼承人,“算了,希望不大。戴維斯家和霍克利家的合作關係並不深,再者,我想他應該有自己的考慮,否則一開始的時候就追求安妮了,也不必等到現在。”
男爵夫人點了點頭,沒有繼續琢磨霍克利成為女婿的可能性。
她現在最感興趣的女婿人選已經是勞倫斯·費拉斯了,那個注定要繼承伯爵爵位的前程遠大的年輕人。
而要進一步確定費拉斯的那些暗示,就需要和長女談一談。
看了一眼時間,男爵夫人放下手中茶杯,起身道:
“安妮會在午餐的時候下樓,到時候,我會問問她費拉斯的事情。如果她沒有否認的話,那我們就推遲去美國旅行的時間。坦白來講,查爾斯,我覺得安妮不會否認的,因為我現在依舊深信,我從費拉斯那裏得到了足夠的暗示。”
對此,丹寧男爵也報以樂觀的態度,他甚至開玩笑道:
“也許我們的美國之行注定要出現人數變動了,或者安妮留下準備婚事,或許費拉斯先生跟我們一起出國。”
“希望如此吧。”男爵夫人微微一笑,轉身離開了書房。
等到午餐時分,她果然再次從裴湘那裏得到了一些暗示,是的,又是暗示。
因為這位年輕淑女對於感情之事也是非常謹慎的,為了自尊心和名聲,她絕對不會輕易承認一段雙方未曾正式挑明的親密關係。哪怕她心裏柔情百轉,表麵上也會含糊其辭,甚至用友誼做托詞。
但作為過來人的男爵夫人依舊從長女緋色的臉頰和盈盈的眼波中,讀出了那些未曾說出口的情誼與期待。
於是,她那顆懸著的心頓時落下了一半,而另一半,還要等到舞會邀請函送達,以及四月舞會上費拉斯先生做出明確表態後,才能徹底落下。
戴維斯家的晚宴上,裴湘和霍克利相鄰而坐。
霍克利不知內情,但對這個安排感到非常滿意。裴湘卻知道這個座位順序是臨時調換的,男爵夫人原本安排的男賓是布坎南。
“看來他們是真的對勞倫斯·費拉斯感興趣呀。”裴湘輕輕咬了一小口蜜汁烤肉,一邊暗忖,“這是生怕我再次對布坎南產生好感嗎?所以把比較安全的霍克利先生安排了過來?”
“怎麽吃得這麽少?”一旁的霍克利注意到裴湘今晚每道菜都吃得不多,關切詢問,“這道烤肉不錯,我記得你之前也提過,非常喜歡家裏廚師的特殊烤肉手藝的,還可惜過一般隻有宴會時才能品嚐到。”
裴湘微微一笑,瞧上去優雅又端莊。
對於霍克利先生的問題,她想說自己一向吃得少,但可惜的是,身邊這位先生之前和她一起吃過飯,已經非常了解她的好胃口了。
她想說今晚胃口不佳,可她其實還是非常想盡情品嚐最後一道甜點的,現在吃得少也是在為最喜歡的食物留空間。
於是,她選擇了壓低聲音實話實說。
“因為今晚的禮服。”她選擇了修身款。
霍克利微怔之後,含笑道:
“我就不說那些虛偽的讚美話了。但我認為,即使換一套比較寬鬆的禮服也不會有損你的外表的,實在沒有必要為難自己。更何況今晚有好幾道菜都是你喜歡的。”
“你怎麽知道的?”裴湘好奇問道。
“因為你已經好幾次麵露遺憾了。我懷疑丹寧夫人下一次不會再把我安排在你身邊了,因為看上去就像是我的話題影響了你的用餐心情。”
“這可不一定。”裴湘笑吟吟地打趣身邊的黑發先生,“你怎麽確定我是因為食物而麵露遺憾的?說不定旁人觀察到的才是真相。”
霍克利佯裝相信了裴湘的話,凝神考慮了幾秒鍾後,用一種無奈的語氣說道:
“原來是我的錯誤。既然這樣,那我就不說紐約的股市了,這確實是個不太適合晚宴時光的話題。不如我說說大學時參加的學院舞會吧。”
“哎,霍克利先生,請多些同情心呀。”最近對投資賺錢非常感興趣的裴湘立刻放軟了聲音,“看在我今晚注定吃不飽的份上,繼續說這個讓我喜歡的話題吧。我身邊再沒有哪個人能把金融方麵的事情說得這樣好聽又精彩了。真的,千萬別在乎旁人的胡思亂想,就像你做投資時一樣,肯定既自信又英明。”
“安妮小姐可真是……”霍克利失笑搖頭。
“我怎麽了?”裴湘側頭瞧著明明愛聽奉承話、愛記仇卻偏偏要裝一本正經的年輕商人,水眸輕眨,眉頭輕蹙,帶著一點小動物般的無辜與柔軟。
霍克利:“……”
哪怕知道她是假裝的,但想到她說她今晚注定吃不飽,年輕先生就更加心軟了,隨後怎麽也講不出“能屈能伸”或者“見風使舵”之類的評價。
於是隻好慢吞吞地說道:
“……你真是善解人意又聰明伶俐。”
裴湘立刻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就轉過頭去和另一邊的先生聊天了。
這個小插曲過後,裴湘依舊每道菜都吃得不多,直到最後一道甜點上來,她才認真享受起來,並且吃得很多很滿足。
也就是說,她剛剛還是撒了一個小小的謊言的,就是今晚其實是可以吃飽的,也就不需要霍克利額外心軟同情她了。
霍克利沉默地看著裴湘盤子裏的大份甜點,盡量控製自己不要去刻意觀察研究一位年輕小姐的腹部和腰線。
而裴湘則因為奶油、楓糖、果醬和巧克力而幸福地彎了彎眼睛,完全忽略了霍克利的複雜目光。
畢竟晚宴即將結束,股票的話題也告一段落了,她也沒有什麽能被“威脅”的了。